第71章 劫持(中)
劫持(中)
“後來,經過多方探查,得知此女子乃是夏侯府千金,我心中更添幾分喜悅。因為,我知道父親與已逝的夏侯将軍有舊,母親與夏侯夫人亦有往來,既然彼此身世相當,談婚論嫁應當更容易些,我便将此事告訴了母親,請她去府上,看一看這位女子。”
夏侯妍呼吸一滞,過去種種情景如畫卷般在腦中掠過,一時,是母親夜間同兄長交談,“……小兒子王明山……配妍兒……做個京官……”;一時,是一位言笑晏晏、富貴雍容的婦人來府中相看她,而她則故意濃妝豔抹、行為粗魯,将對方吓走……
“你是……王太尉之子,王明山。”
男人眼中露出贊許之色,“果然是個聰慧女子,我略微提點,你就能想到全貌。只可惜,非我所有。”
王明山起身,負手在身後緩緩踱步。
“你平日穿得素淨,見我母親時卻故意弄了滿頭珠翠,金的、銀的、玉的一股腦全插頭上,母親啧啧搖頭,不明白我為何傾心于這般豔俗女子,連連哀嘆此女不如其母甚矣,我卻明白了,你故意扮醜,為的不過是拒絕這門你不喜歡的親事。如此幹脆利落,想來定是有了意中人,于是我稍作打聽,就知道了,你喜歡的,是司馬懿的次子,司馬昭。”
“事已至此,我已決心放手。我這個人,不喜歡強求,你既已有了心悅之人,我便只有遙遙祝福。”
“我已決定,待臨摹完寺中佛跡,便去游歷山川大河,畫自己想畫,逍遙一世。你會嫁人、生子,但你在我記憶中,永遠是初見的模樣,一張清麗可人的臉,一顆熱烈勇敢的心。”
他忽而停住腳步,搖頭輕笑一聲,再開口時,語氣凄涼,“可惜,天不遂人願。司馬老兒狠如蛇蠍,殺我父兄,屠我族人,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報?”
“可是,”夏侯妍想要說些什麽,又怕激怒面前這個情緒激動的人,及時住了口。
“可是什麽,你說。”
王明山背對着她,立于桌前,按在桌上的雙手骨節曲起,似是在極力壓制恨意。
“可是,終究是王太尉先行謀反,事洩……自盡。”
說到後來,夏侯妍的聲音小到只剩嗫嚅。
王明山猛然回轉身,遙遙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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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洩自盡?這就是世人所以為的,對嗎?”
夏侯妍心中一動,擡眸與他對視,莫非,還有什麽她不知道的內情?
“你可知,真相是什麽?”
“司馬老兒狠辣陰毒,他一面下令赦免我父之罪,一面親率數萬人馬直逼壽春。父親見事情洩露,為避免壽春百姓遭遇戰火,主動寫信給司馬懿請罪,交出官印、儀仗。”
雖然想要叛亂,可是在看到形勢不妙時,還能考慮到一城百姓之安危,及時止戰。這位王太尉,亦有可敬可嘆之處。
“誰知司馬懿納父親之降為假,要取他性命才是真,在押送父親至洛陽的途中,便已備好了棺材和長釘,父親見到棺材,知道自己必死無疑,選擇服毒自盡。”
“盡管如此,司馬老兒卻仍不滿足,将我父親曝屍三日,父親及左右參與者,皆誅滅三族。父親、母親、兄長、嫂嫂,連我五歲的侄子,七歲的侄女,還有二嫂腹中僅四個月大的孩子,都被屠戮殆盡。”
說到最後,已是睚眦迸裂、字字泣血。
夏侯妍聽得渾身發冷,她聽說過,曹爽伏誅那一日,血把北邙山的山頭都染紅了,如今王家也是滅族,不知壽春城外,又是何等凄惶慘烈景況。
“父親起事時,我還在寺中做畫。待收到消息趕回壽春時,在半路上就被家兵攔住,勸我回洛陽躲起來避難。滅族之日,父兄找來一人扮作我的模樣,因此,屍體并不少,王家八十三口人,八十三具屍體,一個不落。”
也就是說,世人并不知道,王家的小兒子王明山,還活在世上。
“想我太原王氏,累世公卿,子孫繩繩。叔祖王司徒,為匡扶漢室鞠躬盡瘁,我父王淩,為大魏南征北戰,戎馬一生。如今,一夕身死,滿族傾覆,辱及萬世。”
“父親一直不喜歡我,他認為男子就該提槍上馬、保家衛國,他喜歡大哥的英勇,二哥的威武,獨獨不喜歡我手執畫筆。自我記事起,他見到兩位兄長就笑,見到我則皺起眉頭。父親認為我不堪大用,就連起事也未向我透露分毫,誰能想到,最後,全族只留下我一人。”
“想想就很諷刺,是不是?一個最不被喜歡的兒子,偏偏活了下來,若能拿我換随便哪位兄長,父親都會更覺安慰吧。”
王明山說到最後,像是支撐不住一般,頹然坐在椅子上,油燈火光映出他半張側臉,低沉陰郁,另半張臉,則隐在黑暗中,像是與這沉沉黑暗融為一體。
夏侯妍看着他,心緒複雜,縱然是潇灑縱情之人,內心深處也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你父親,是很愛你的,他最後還設法用人頂替你,讓你活下來。”
“呵,呵呵。”
王明山幹笑兩聲,“今日方知,我過去縱情肆意的生活,乃是有人替我擔了責任,若無父兄建功立業,我哪有金錢和閑暇縱情山水。如今父兄皆喪,留我殘命在世,正該為他們報仇雪恨。”
王明山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她。
“被我綁在這裏,你卻還勸慰我,說父親愛我。你說,你是不是傻?”
說她聰慧也是他,說她傻也是他,夏侯妍氣結,不悅地瞪他,卻見他面上表情柔和,眼中流出幾分哀傷。
他伸出手,觸碰到她頰邊垂落的一縷發絲,一觸之下,又猛然收回手,眼中大恸。
“你是個好姑娘,只可惜,愛錯了人,今日被牽連至此,做挾制人的工具。”
“終究是我無能,無力對抗司馬家的千軍萬馬,只能用此手段,以求險勝。難怪父親一直看不上我,我今日總算理解了,在家族遭遇危機之時,不夠強大的人,靠什麽護佑至親?”
王明山說着,忽然擡起手,手掌張開,直取她脖頸,一把掐住,漸漸收緊。
“這根脖子,真細。我的手只要輕輕一折,就會斷,對不對?”
脖間力道進一步收緊,胸腔中空氣被擠出,夏侯妍被迫張開嘴,卻喘不上氣。
“你猜,他會不會來救你?”
“若是不來,你猜,我是會放了你,還是殺了你?”
手指一松,脖頸間力道忽然消失,夏侯妍猛烈咳嗽起來。
“就算,咳咳,你僥幸得逞,把子上哥哥騙來此處,殺了他,你也,咳咳,終究難逃一死,他的父兄不會放過你。”
夏侯妍邊咳邊說。
王明山凄然一笑。
“我要的不多,司馬昭的一顆人頭就夠了。”
“謀劃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沒想過自己能活下去。讓司馬家的人也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就足夠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鳥叫,長而緩,片刻後,又是一聲,這次短促急切,再然後,又是一聲低緩長鳴。
夏侯妍循聲去找,判斷出聲音好像來自上方。
王明山直起身子,向與床相對的那壁土牆走去,走到牆邊時,他伸手一推,土牆竟緩緩向外打開,露出一角階梯。
“你在此處稍候,我馬上就回來。”
王明山說完,就閃身走到牆外,腳步聲漸行漸遠,不一會,就完全消失了。
夏侯妍盯着那處,原來,這土牆中藏着一扇門,門外有階梯,再加上此屋中四壁無窗,只有頭頂有一處形似天窗的東西,窗牖縱橫交錯,将地面上的月光切割成規整的方塊。
毫無疑問,這是一處地下室。此時,距離她喝下茶暈倒僅有半日,且王明山說過,他一直在寺中臨摹佛跡,這樣推算下來,他們應該還在洛陽城周邊。
腳步聲又響起,由遠及近,很快,王明山從土牆後過來,手中提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籃子。
他提着籃子走近,籃子中飄出麥香味,夏侯妍忽然覺得有些餓了,咽了下口水。
“餓了吧,吃點東西吧。”
王明山揭開籃子上的布,裏面是幾塊冒着熱氣的白面餅,面餅上點綴有胡麻和切碎的蔥白。
王明山的另一只手裏,拿着一塊浸濕的巾帕,他将巾帕送到夏侯妍面前,“擦擦手吧,幹淨的,剛浸過水。”
巾帕溫熱,夏侯妍擡手接過,細細擦拭雙手,将巾帕遞還王明山後,就拿起一塊面餅,咬下一塊,細細咀嚼。
王明山用她用過的巾帕擦了手,将巾帕丢到桌上,也吃起了面餅。
吃過之後,王明山将籃子和剩下的面餅收起來,又送到土牆外的隔間。
夏侯妍雙手抱膝,再次打量屋內,這樣一個地下室,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建造,再加上還有人來送吃的,很顯然,王明山有不少幫手。
目光忽而瞟到牆上挂着的弓箭,心下一沉,忍不住問道,“你會用弓?”
王明山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走到牆邊,取下那弓,細細摩挲,“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我不愛用刀劍,射藝倒還過得去。”
“你要用這把弓來對付他?”
“不,不,不”王明山搖頭,唇角勾起,“我要用這把匕首,令司馬昭自戕。”
刀身晃動間,寒光閃爍,夏侯妍盯着那熟悉的形狀,伸手去摸腰間,果然空空如也。
“那是我的,你拿了我的東西。”
“沒錯,我看了上面的刻字,是那司馬昭送的吧。吹發可斷,削鐵如泥,确是一把好刀。”
“我的耳铛呢?”
那副司馬昭送她的貝火耳铛,是她心愛之物,如今為母服孝,不宜佩戴首飾,她就小心的放在錦囊中,日日帶在身上。
“放心,沒有丢,我只是叫人把它送到司馬昭那裏。否則,狡詐多疑如他,憑什麽相信你在我手裏呢?”
“項城距此地,不過一兩日路程,算算時間,明後兩日,他也該來了。”
“我給你講了許多佛陀舍身飼鷹、飼虎之事,你說,司馬昭肯不肯為了你,舍身自戕呢?”
他兩只手撐在床榻上,壓下身子逼視着她,目光灼灼。青白頭皮,上有九點戒疤,灰色海青,勾勒出沉沉暗影。
夏侯妍一擡下巴,回望他,毫無膽怯之色。
“你口誦佛偈,臨摹佛跡,卻假借佛寺,行此惡事。你的禮佛之心,又有幾分是真?”
王明山咬住後槽牙,一字一句道,
“剃發是真,禮佛是真,報仇,也是真。”
“你剃度出家,潛伏寺中,這些事,釋道師傅可知道?”
王明山眼中露出一絲痛苦,“師傅年初已雲游四方去了,等他年後回來,諸事皆已塵埃落定。”
“你也不必拿話來激我,正是因為在佛寺勝地,我才叮囑手下人不可造殺孽。你身邊那名侍衛,才能僥幸留得殘喘。”
夏侯妍心中一動,這麽說來,靳越并無性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