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劫持(下)

劫持(下)

夜色漸濃,明月漸移,很快,地面上投下的那塊白月光,已沒了影蹤,屋內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桌上那盞油燈發出如豆火光,勉強照亮四周。

“時間不早了,睡吧。”

夏侯妍冷哼一聲,“拴着鐵鏈,如何睡得着?”

“若是實在睡不着,就躺下休息吧。”

夏侯妍靠着身後土牆,抱着屈起的雙膝,“你呢?”

“我就坐在這裏。”

夏侯妍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屋內只餘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之中,似有陣陣松濤聲,從上方隐約傳來,夏侯妍明白了,這裏,應該是在某處山間。

“今夜同居一室,乃是情勢所迫。放心,我不會碰你,更不會欺辱你,你自可放心睡去。”

懂了,說什麽情勢所迫,其實不過是怕她跑了,要在這裏寸步不離的監視。

夏侯妍伸開屈起的雙腿,活動了一下兩只手臂,又挪了挪位置,然後繼續保持靠坐于牆的姿勢。

她實在不習慣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躺下。

活動手腕時,手臂上的鐵鏈被拉動,發出鐵器撞擊的嘩啦啦聲,在這幽暗逼仄的地下室內格外刺耳,也讓之後的寂靜更顯幽深。

王明山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再勸說,獨自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床上忽又傳來窸窣響聲,王明山警覺的睜開眼,沉聲問道,“怎麽了?”

半晌,夏侯妍咬着牙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我要——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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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正對的那堵牆,可以推開,進去就行。”

王明山絲毫沒有要為她解下鐵鏈的意思,夏侯妍只好翻身下床,就着那點昏暗的燈光,向土牆邊摸去。

鐵鏈垂在地上,壓出拖痕,夏侯妍手下用力,土牆向外打開,裏面是一個更小的土室,牆上點着火把,地上有便壺和淨手盆,正上方有一條窄窄的縫隙,想來是為了透氣。

她拖着鐵鏈走進去時,鐵鏈步步收緊,待她走到房間正中間時,鐵鏈已完全懸于空中,與她手臂上鐵環齊平,想要再走一步,都不可能。

看來,連鐵鏈的長度都是經過精心計算的。

“一室連一室,真是處處機關。”

王明山聽出她語帶譏諷,并不在意,反而輕巧回道,“時間倉促,一切從簡。”

在夏侯妍走進這間簡陋的淨手間時,王明山也識趣的起身,向反方向走去,推開土牆後,他回頭沖夏侯妍道,“那個房間逃不出去的,莫要白費時間和心思,我再提醒一句,那裏空氣少,待久了易暈厥。”

王明山說這話時,夏侯妍正用手摸索房間中的土牆,嘗試尋找突破口。被王明山一語道破心事,夏侯妍只得收回手。

她仰頭看頂上那道縫隙,從這個距離看去,只有她手指粗細,怪不得自從進了這裏,她就覺得呼吸不暢,胸腔憋悶,看來王明山沒有騙她。

反正,就算有什麽出逃機會,被這樣粗的鐵鏈綁着,也只能是看得見,摸不着。

淨手後,夏侯妍拖着沉重的鐵鏈返回原來的房間,爬上床後,依舊像剛才一樣,靠土牆而坐。時而屈膝抱臂,時而伸長了雙腿,不知不覺間,困意襲來,就這樣倚着牆,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團耀眼到模糊的光圈,閉眼複又睜眼,她定了定神,盯着那光圈看了好一會,才發覺,這是陽光從上方射入,恰好打在她所穿的白色羅襪上發出的反光。

她移開視線,土黃色的四壁,簡陋的地面,窄小的桌面上,兩只粗瓷碗正冒着熱氣。

土牆輕動,王明山自外而入,手裏端着一個淺口寬碟,上面擺着幾樣點心。

他依舊穿着那身寬大海青,見她醒了,将吃喝之物一一端到她面前。

“趁現在還有機會,多吃些,今晚過後,還不知你我有沒有命吃喝。”

“什麽意思?”

“司馬昭已經讓人回了信,今日他會來赴約。坦白說,這比我想的還要快,看來,他當真是十分緊張你。”

聽到司馬昭的名字,夏侯妍立時心如擂鼓,嘴唇發幹。

王明山擡眸看她,唇角有譏诮笑意。

“你說,豺狼也會有真心嗎?”

“這真心,能有幾分?”

“我已經迫不及待要痛飲仇人血,生啖仇人肉了。到時,你就在旁邊看着,你說,好不好?”

他說好不好時,聲音壓得輕而飄,像是一句溫柔呢喃,但他發紅的眼圈和眼中翻湧的波濤,卻明明白白表達着相反的情緒。

自從将她綁來,他表現得冷靜而克制,可他越是這樣,夏侯妍就越是心驚。人若是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在籌謀之時就容易出破綻,有了破綻,才容易被擊破,可眼下此人卻異常冷靜,沒有打罵她洩憤,甚至一日三餐都照常進行,可見是做了周密詳盡的安排。

他是抱着魚死網破、玉石俱焚的決心,來向司馬昭發出這場生死邀約的,縱然報複後立刻身死,也在所不惜。

申時,王明山将挂在牆上的鐵鏈取下,拖拽着夏侯妍,走出了地下室。

地下室待久了,突然暴露在大量清爽空氣和充足陽光中,夏侯妍有些不适,她眯起眼睛看四周,森森高樹綿延數裏,鳥雀之聲不絕于耳,她猜得沒錯,他們果然是在一處山上。

因為無心吃飯,夏侯妍腳步虛浮,踉踉跄跄地跟在王明山後面,被他拖拽着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王明山在一處山崖邊站定,把夏侯妍拽到他身邊,鐵鏈沉沉拖在地上。

腳下,是一方峭壁;身後,是萬丈深淵;兩側,是葳蕤高樹,濃蔭蔽日。

身前,則是一塊狹長的林中空地。

走過來時,王明山沖枝梢間微微點頭,夏侯妍明白了,這高樹上,恐怕都埋伏着他的人。怪不得走到這裏時,鳥鳴聲忽然止住,只剩風吹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橘色火球般的太陽漸漸燃盡,眼看就要沒入浩瀚林海,只剩一抹如血殘陽。

視線盡頭,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

身影越來越近,漸漸顯出來人的輪廓來,修長、挺拔,寬闊肩膀,細窄腰身,步伐堅定有力,是她熟悉的模樣和姿态。

夏侯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淚水已模糊了視線,她只覺得來人的每一步都踏在她驚慌不安的心上。

“他來了,便要委屈你一下了。”

王明山說着,将她兩只手反剪于身後縛住,又掏出一塊絲帕,塞到她嘴裏。

淚水奪眶而出,她想要張嘴喚司馬昭,卻只能發出嗚嗚之聲。

“停住,再往前走一步,便是亂箭齊發。”

司馬昭依言站住,站在那片林中空地上,距離他們約有十丈開外。

“司馬昭,我知你狡詐多謀,便先告訴你,左右皆是我伏兵,若有異動,你們都得死。”

說話間,王明山已将一把雪亮的短刃架在她脖子上,刀身寒涼,壓進她皮膚裏,其下,正是汩汩流淌的溫熱血液。

司馬昭立刻擡起雙手,掌心向前。

“都聽你的,休要傷她。”

王明山發出呵呵兩聲輕笑,附到她耳邊低聲道,“看來,把你抓來是我賭對了。”

接着,他直起身子,提高音量。

“沒想到,詭谲莫測的司馬家二公子,也有受制于人的一日,可悲、可嘆哪。”

語氣中盡是嘲諷之意。

司馬昭靜靜立在那裏,遵照王明山的要求,他未戴佩劍,沒有随從,掌心高舉,全然一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放棄抵抗姿态。

“司馬昭,你父司馬懿背信棄義,殺我父兄、滅我族人,今日這筆血債,便要向你讨回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王明山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深邃的林間傳得很遠。

“多說無益,如今阿妍在你手中,要我怎麽做,你說便是。”

司馬昭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始終盯着那柄架在夏侯妍脖頸上的短刃。

“跪下。”

聽到這兩個字時,夏侯妍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可是緊接着,耳邊又響起王明山的聲音,“我要你跪下,沒聽見嗎?”

嘴裏被塞得滿滿的,發不出任何聲音,一句“不要”硬生生堵在嗓子眼,憋得她五內俱焚,夏侯妍只能拼命搖頭,完全顧不上脖子扭動在刀刃下擦出傷口。

朦胧淚霧中,她看見司馬昭的身形頓了頓,下一瞬,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那一刻,夏侯妍只覺得仿佛有一張無形的手,把自己的心用力向四方撕扯,片片血肉崩裂,只餘一片深不見底黑洞。

她的子上哥哥,跪下了。

自九歲初遇,她見過他各種模樣,隐忍自持的、溫柔缱绻的、運籌帷幄的,獨獨沒有見過這般被折辱之态,尤其,這加諸于他身上的羞辱,還是因為她。

耳後忽然響起一陣狂笑,一陣風吹過,将那笑聲撕扯至變形,幾乎不像人能發出的聲音。半晌,王明山仰頭望天,“父親、母親、兄長、嫂嫂,你們在天上可看見了?司馬家的人,來給你們磕頭謝罪了!”

随即又是數聲狂笑,笑聲似喜似悲,又似夾雜着野獸般的嗚咽。

好半天,王明山才止住笑,接着,他将腰間一把短刀擲出,丢在司馬昭面前。

“接下來,我要你用這把短刀,割下自己的肉,一塊一塊,棄之荒野,任鷹狗啄食。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多少刀。”

“以仇人之手,執仇人之刃,割仇人血肉,呵呵,我想不到比這更痛快的複仇了!”

原來,取走她的短刃是這個目的。怪不得王明山說,他不會用弓箭來射司馬昭,他要的,是他親自動手,以己之刃,自我淩遲。

夏侯妍拼命掙紮起來,沖着司馬昭不停搖頭,湧出的淚水滴落在衣服上、草地上。王明山一手攥住那緊縛她手腕的麻繩,一手将刀刃更緊的抵在她脖頸上。

“噓,安靜點。我要你跟我一起欣賞這整個過程,看司馬昭如何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肉,等到他沒有力氣割肉了,再叫他直插心髒,自我了斷。怎麽樣?”

他已經不是人了,他是惡鬼,是口吐佛偈、卻被複仇烈焰支配的惡鬼。

夏侯妍還在拼命掙紮時,司馬昭已經從地上撿起短刃,抽刀出鞘。那是父親請名匠鍛造的匕首,他與兄長一人一柄,幼年起便随身攜帶,從未離身,直到将它送給自己心愛之人。

司馬昭以拇指輕撫那處“昭”的刻字,随即手上用力,刀頭翻轉向內,他握住手柄,毫不猶豫地刺入大腿。

刀身大半沒入肉中,并一路向下,割開血肉筋脈。

相距較遠,夏侯妍看不見他腿上湧出的鮮血,也聞不見空氣中的血腥味,但僅憑他手上動作,她就知道他做了什麽。

體內所有力氣瞬間被抽幹,夏侯妍站立不穩,搖搖晃晃跪到地上,她想伸手抱住王明山的腿,求他放過司馬昭,可是自己的雙手還被綁着,動彈不得。喊不出聲,動不了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受辱、自傷,夏侯妍從未這樣無助過,也從未這樣痛恨過自己的無能。

“站起來,我要你站起來好好看着,看他如何為你自戕。”

王明山毫不留情地将她提起,逼她目視前方。夕陽已斂去最後一抹餘晖,林中暗了下來,夜風漸起,吹響兩側枝梢,模糊視線中,夏侯妍只辨得出司馬昭手下動作不停,刀刃轉彎,向橫裏割去。

“殺了司馬昭後,就算即刻身死,也算對得起父母……啊……”

王明山的話還沒說完,忽然發出一聲驚叫,夏侯妍覺出身後鉗制着自己的力道瞬間松懈,立刻向前緊走幾步。

“抓住她。”

王明山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幾乎是與此同時,一聲爆破般的聲音響起,白霧在林間迅速彌散開,遮蔽所有景物。夏侯妍聽見箭矢破空而出的聲音,随即便有數只箭插入她前後左右地面。

顯然,白霧影響了埋伏着的死士的發揮,他們的箭失了準頭,而夏侯妍幸運的沒有被射中。

白霧遮蔽了一切,但她還記得司馬昭就在正前方,她只要向前走,就能找到他。

身後又傳來一聲呼痛,接着,數只火箭從前方而來,紛紛射入林梢、草間,火焰騰得燃起,喊殺聲随之而來。已經辨不清,喊殺聲是從哪個方向傳來,只知道有許多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有許多人的聲音由高及低。兩處聲音混雜在一處,刀劍相擊,喊殺震天。

腳下被石塊樣的東西絆住,夏侯妍向前撲倒在地,手被反剪,她站不起身,只能匍匐着向前挪動。

忽然,有一只手擡起她臂膀,将她扶起,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妍,別怕,是我。”

她擡眼,火光中映出司馬昭的臉,白皙的面孔上有幾抹黑灰,黑色眼珠中有淚光閃動。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司馬昭擡手取下她口中手帕,又解開她手腕上緊縛的麻繩,夏侯妍張了張僵硬的嘴,還沒說話,身體已經本能的張開手撲到他懷裏。

有堅硬的東西抵住她的腿。

夏侯妍立刻松開手,俯下身查看,那柄短刃,還插在司馬昭的腿上。

她急得流出眼淚,“子上哥哥,快坐下,你的腿不能用力。”

“沒事,這點小傷,不算什麽。”司馬昭說着,卻還是聽她的話,由單膝跪地改為坐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撫上夏侯妍的脖子。那裏,有在掙紮間被刀尖劃出的血痕,沁出的幾滴血珠已凝結幹涸。

“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司馬昭聲音沉痛。

夏侯妍拼命搖頭,“不,不,不怪哥哥,都是我的錯,要不是因為我,哥哥怎會受人挾制,受辱、受傷。”

“保護好阿妍,本就是我分內之事。今日之事,始終是我之過,護你不夠周全,被人鑽了空子。”

夏侯妍只顧去看他腿上傷口,傷口長而深,幾可見骨,暗紅的血液不斷流出,浸透了褲子,滴落在地上。

她的眼淚顆顆滴下,落在他腿上,混着血水向外蔓延。

“怎麽辦,哥哥,你需要快點就醫,大夫在哪裏?有沒有馬車?”

夏侯妍環顧四周,想要起身搜尋馬車,被司馬昭伸出一只手拉住。

“阿妍,雙方還在厮殺,刀劍無眼,不可輕動。”

他說的對,兩方人還在厮殺,白霧還未散盡,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知來自哪裏的刀劍砍中。

或許是失血過多,他的嘴唇有些發白,夏侯妍急忙握住他雙手。

“哥哥別擔心,我聽你的,不亂動。”

司馬昭慘白的唇角微微勾起,“阿妍,來,到我身後來,扶着我。”

夏侯妍立刻繞到他身後,讓他斜靠在自己身上,這才看見,他額頭上已滲出一層細密汗珠。

一定是傷口太痛了,夏侯妍心疼不已,擡起袖子,給他擦拭額上的汗。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喊殺聲漸漸小下去,一名身着铠甲的戰士忽然從霧中沖過來,單膝跪在司馬昭面前。

“将軍,對方埋伏的死士已被翦除幹淨。”

是張駿,他的面孔被火焰熏黑,身後陸續有兵士集結,跪在地上。

最後,跌跌撞撞走過來的,是靳越,這群人中,只有他穿着便服,左肩上有一個簡單包紮起來的傷口,黑色污血已将白色的布浸透。

靳越跪倒司馬昭面前,“主人,靳越保護小姐不力,還請主人責罰。”

司馬昭扶着夏侯妍的胳膊,坐直了身體,他擡手拍了拍靳越未受傷的右肩。

“若非你潛藏于懸崖之下,出其不意,我命休矣。今日之事,阿妍與我,都感激不盡。”

靳越眼圈泛紅,“主人這樣說,真是折煞靳越。靳越深受主恩,雖死不能報萬一!”

司馬昭微微擡手,“來人,快将靳越擡去車上療傷。今日之事,衆将士皆有功受賞,待昭愈後,宴飲諸位勇士。”

衆人齊齊跪在地上,高喊“多謝将軍。”

林中霧氣散去大半,火箭引起的林火卻越燒越大,焦黑的地面上,橫七豎八躺着許多屍體。夏侯妍不忍細看,催促道,“哥哥,你快上馬車休息,傷口血流不止,須得趕快止血。”

“好,聽阿妍的,”司馬昭扶着她的手起來,在衆人的簇擁下,朝剛停妥當的馬車蹒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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