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療傷
療傷
扶着司馬昭登上馬車,放下車簾前,夏侯妍回頭望了一眼,許多兵士正在滅火,惟有林中空地的火堆越燒越高。
三三兩兩的士兵拖着死屍走向火堆,夏侯妍回過頭,扶着司馬昭坐下。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什麽。屍體多了容易腐爛,繼而滋生疫病,如今怕是要借着這一場大火,将王明山的死士屍體全部燒盡。
身邊傳來輕輕一聲“嘶”,夏侯妍立刻回神,蹲下身查看司馬昭的傷口。傷口還在滲血,最開始流出的血已經凝固幹涸,變成暗色,新鮮的血液又蔓延疊加上,大半褲管都被血液浸透。尤其令人心驚的是,傷口周圍的褲子已和部分翻出的肉粘連在一起,張牙舞爪,甚為可怖。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哥哥,隊中可有軍醫,能否先把這刀拔出來,止住血?我怕失血過多,哥哥撐不住。”
“此處傷口極深,若處理不當,恐會……牽動全身,噴血不止。普通軍醫難以料理此傷,我已差人去請城中名醫戴先生,想來……應與我們差不多同時到。”
司馬昭咬住牙,斷斷續續說着。
“阿妍放心,我的身體沒那麽弱,這點小傷,傷不了根本。”
他雖這樣說,臉色卻越來越白,幾乎完全沒了血色。
“哥哥不要再逞強了,少說幾句,閉目休息。對了,留了這麽多血,須得喝水,喝水。”
夏侯妍騰地起身,目光快速搜尋,找到了放在座位一角的水囊,傾身取過來,擰開,送到司馬昭唇邊。
司馬昭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些水。
“阿妍,我有些暈,你來坐我身邊陪着我,好不好?”
“好,好。”
此時此刻,夏侯妍哪有不應的,立刻坐到他身邊,讓他斜靠在自己身上。他高高束起的頭發微有些淩亂,單衣的衣領也松開,露出內衣領邊和一片前胸,比之平日的風神毓秀,整個人更多了幾分破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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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妍小心翼翼地任他靠着,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牽動傷口。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刻不停地滾落下來。
一只修長手指輕觸她臉頰,将淚珠一一拭去。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也比不上阿妍這滴滴淚珠,來得驚心。”
“我不哭了,不哭了。哥哥不要亂動,小心扯了傷口。我,我這眼淚怎麽就是止不住!”
夏侯妍有些着急,卻被司馬昭拉住手,她垂首,正對上他一雙缱绻眉眼。
“阿妍這兩日,受委屈了。”
他說話時,眼睛落在她左臂上的鐵環上,夏侯妍只顧着司馬昭的傷口,竟忘了自己臂上還挂着這條鐵鏈。
這鐵鏈由精鐵鍛造,粗硬堅固,非尋常刀刃可以砍開。
“阿妍放心,我已差人去王明山藏身處搜尋鑰匙,即便找不到,洛陽城中的頂尖鐵匠,也……定有法子打開這鐵鏈。只是還需委屈阿妍,不能即刻離了這東西。”
夏侯妍點頭,接着又搖頭,“哥哥不要再說了,你需要休息,這些事等你傷口處理好了再考慮。這兩日,王明山只是拘着我,卻沒有傷害我,這鐵鏈雖不方便,也沒什麽傷害,要解開它也不急在這一時。”
說完這些話,彷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司馬昭軟軟地靠在夏侯妍身上。
夏侯妍輕輕擰開水囊蓋,将水囊送到他唇邊,催他再多喝些水,司馬昭臉靠在她臂彎,微微側頭,就着她手又喝了幾口水。
夏侯妍身子猛然一僵,大叫道,“不對,我想起來了,父親曾說若是流血過多,決不可大量飲水,否則反使血流更兇。我,我真是太沒用,太糊塗了。”
見夏侯妍又滾下淚來,司馬昭握住她一只手,十指交疊。
“關心則亂,阿妍這是太關心我了,且方才我正好口渴。”
不知不覺,馬車已駛入洛陽城,沒有直奔太傅府,反而在進城後向東轉彎,到了一處偏僻宅子。
宅子門口像普通民宅一樣窄小,進去後卻豁然開朗,假山、花圃錯落有致,流觞曲水穿插其間,青石板小徑光潔無塵,顯然是日日有人打掃。
不過,這些是夏侯妍事後才注意到的,剛進去時,她只顧照看司馬昭,完全無暇他顧。
城中名醫戴先生早已侯在府中,關門為司馬昭拔刀療傷,夏侯妍拖着長長鐵鏈,退到屋外等候。
卧室外,是一條寬大走廊,站在走廊上,擡頭正可看見湛藍夜空中一彎新月,明月無言抛灑光輝,夜幕默默包覆萬物,恰好可以撫平她緊張躁動的心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戴先生終于擦着汗退出卧室,她急忙走上前詢問傷情,粗長的鐵鏈在走廊上拖拽出刺耳聲響。
“戴先生,子上哥哥傷情如何?”
“唉,險哪,險哪,若是再偏一分,就會傷及主脈,屆時,就算保住命,将軍這條腿也廢了。”
戴先生一面擦着額上汗珠,一面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不過,這傷口刺得深,取出又太晚,導致血流不止,恐有感染之虞。兩日之內,若不發燒,卧床休養半月,輔以藥食雙療,便可痊愈。”
“如此說來,便是無性命之虞了?”夏侯妍喜道。
戴先生點點頭,“将軍體格強健,斷無性命之憂,小姐放心。”
一時交談畢,就有下人領了戴先生下去娶賞金,并安排車馬相送。這邊,夏侯妍正想進屋,卻聽到裏面傳來隐約說話聲,想是司馬昭在商議公事,便又退回到走廊上。
府中伶俐的下人,早搬了胡床和木桌過來,又送上溫熱茶水和點心。夏侯妍注意到,這府中上上下下都是男仆,不見一個侍女,且這些人雖是第一次見她,卻都畢恭畢敬,低眉順眼,比她自家府上的奴仆還要恭謹三分。
卧室門被從裏面推開,張駿走出來,到她面前拱手行禮。
“小姐,将軍請您進去。”
司馬昭已換了一身月白睡袍,靠在床頭,見她來,向她遙遙伸出手。
“阿妍,過來。”
夏侯妍握住他手,坐在床邊胡床上,她先去看他腿上傷口,見那裏已被清理幹淨,用幹淨的繃帶将傷口包紮好,血也止住了,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視線上移,卻見司馬昭臉色又白了幾分,心中一陣抽痛,不由握緊他的手。
“哥哥,傷口還疼嗎?”
司馬昭定定看住她,“見着阿妍,便不疼了。”
說着,司馬昭一手撐住內側床邊微微用力,坐直了身子,然後把夏侯妍的左臂輕輕拉過來,鐵環锢在她上臂中間位置,這樣一動,部分鐵鏈也嘩啦啦被帶上床塌。
“別,哥哥,這鐵鏈在地上拖過,髒得很,別污了哥哥的床塌。”
司馬昭搖搖頭,“這都不重要。”
說着,他從枕邊取出一把小巧鑰匙,将鑰匙對準她左臂鐵環上的孔洞插進去,插到底後,轉動鑰匙,随着科啪一聲脆響,鐵環松開。
司馬昭小心解開鐵環,從她臂上取下,一把擲于地上。
鐵環下的衣袖已被磨破,臂上皮肉有明顯紅痕,司馬昭以指輕輕一觸,便聽夏侯妍疼地倒吸涼氣。
“阿妍忍着些,我來給你上藥。”
夏侯妍點點頭,先前有鐵環箍着,且她心思都在司馬昭身上,并不覺得胳膊有多疼,此刻見他眼中滿是心疼,便覺身上這疼委實難忍,不由輕咬住下唇,眼中沁出淚來。
司馬昭以紗布蘸取些許藥膏,均勻塗抹在她臂上,膏藥清涼,灼痛立時得以緩解,夏侯妍擡眼,看司馬昭小心翼翼為自己上藥的模樣,忽然想起那年,他救她出溫縣火場後,也是這般小心的為她上藥。
他眉眼專注,仿佛在做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長長的睫毛随動作微微顫動,令她看得癡迷。
“阿妍在看什麽?”
司馬昭忽然擡頭,直直撞進她雙眸,像被撞破心事般,夏侯妍立刻別開頭,“沒,沒看什麽。”
此時此刻,兩人距離僅在咫尺,她的左臂在他懷中,兩人身體幾乎緊靠在一處。
“咳咳”,夏侯妍清了清嗓子,“哥哥,這鑰匙,是怎麽找到的?”
“張駿從王明山的地下室翻出來的。”
他沒有說,一同被翻出來的,還有一幅畫。只消一眼,那畫便叫他妒火中燒,那是他所未曾親見的場景,也是不擅丹青的他無法描摹的身影。
若不是這幅畫,他還不知,王明山與阿妍之間,有這樣一段舊緣,時至今日,他才知道,當日王夫人去夏侯府相看,背後有這樣一段緣故。
“王明山,他……”夏侯妍斟酌着問道。
“死了。”
司馬昭的語氣像淬了冰一樣涼,“一箭貫穿腳踝,一箭射入頭頂,當場斃命。”
看夏侯妍的神情,他就知道,王明山只是囚禁她,對她并無逾矩之舉,否則,以她什麽都寫在臉上的直爽性情,定不會是今日這般模樣。
盡管如此,一想到兩人曾同處一室,共度一夜,他心中就如火烤油煎一般難受。今後,必須将阿妍帶在身邊,時時處處看着、守着,才能放心。
“嘶~”
聽到司馬昭呼痛,又見他眉頭蹙起,夏侯妍立刻慌了神,“哥哥可是傷口疼?有沒有止疼藥?可服下了?”
司馬昭順勢握住她手。
“非是傷口疼,而是,有件事,阿妍還未答應我,讓我每每想起,便心神不安。”
夏侯妍愕然,“什麽事?”
又自顧自說到,“總之不管什麽事,我都會答應哥哥的。”
司馬昭按住她雙肩,墨色眼眸中似有火光躍動。
“阿妍,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我從不騙哥哥。”夏侯妍信誓旦旦。
“既然如此,待孝期過後,阿妍就嫁給我,好不好?”
夏侯妍這才回過味來,一絲潮紅爬上臉頰,她垂下眼眸,輕輕點了點頭,喉中逸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嗯。”
司馬昭将她攬入懷中。
“我知道,因為曹爽一案,阿妍心中對我頗有怨怼,我不欲辯解什麽。這麽多年來,戰場之上刀劍相逼,殿陛之間暗流湧動,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與人為善、仁義禮智,然我與阿妍之間,惟有一顆真心,清白無他。”
夏侯妍眼中湧出熱淚,打濕他肩頭,她用力摟住他,放聲哭了出來。早在他對着王明山毫不猶豫跪下的那一刻,心中那堵由怨怼和猜忌壘砌的高牆便已轟然倒塌,碎為齑粉。
時至今日,她已不欲去細究個中原委,曹爽一派與司馬一派,不過是一個失勢、一個得勢,又豈能以對錯論之。
再退一步說,她的心,始終是明明白白向着司馬昭的,她做不到所謂公平合理的去評判一些事、一些人。
屋外值守的張駿,聽到屋內傳來的隐約對話,神情複雜。公子腿上這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過去在戰場上,公子也曾受過更重的傷,他就親眼見過公子單手拔出臂上弩箭,帶傷繼續厮殺,一切如常。
今日這腿上的傷,他也看了,公子劃地雖深,卻避開了重要脈絡,按說當時就可直接拔出,包紮止血,誰知公子卻執意插着這把刀,一直拖到回到這別院中,白白多流了這許多血,甚至有感染之虞。
途中他多次想開口提議動手拔刀,都被公子眼神止住,他不敢多言,卻一直心中納罕,直到方才聽到屋中對話,突然有撥雲見霧之感。
他明白了,公子這是趁機在施苦肉計!趁着小姐心疼他,貼身照顧之際,将兩人婚事定下,還一舉消弭了兩人隔閡。
說起來,最初靳越密信來報,商量救出小姐之策時,包括他在內,衆人皆不同意司馬昭一人赴會,尤其是遠遠看着公子屈身下跪時,身為臣子卻無能為力的他,全身因屈辱而發抖。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主公向敵人下跪,絕非為臣之道。但司馬昭卻未将這一跪放在心上,反而能夠冷靜加以利用,順手達成解救小姐之外的其他目的。
想到這裏,張駿深深吐出一口氣,心中對司馬昭的敬仰和感佩又加深幾分,慶幸自己此生有幸,得遇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