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栖鳳
栖鳳
“聽說二弟這別院中有株逾百年的梧桐樹,可否勞煩妹妹帶我去瞧瞧?”
“這……我僅在此住了一晚,尚不知此事,”夏侯妍說着,目光在院中逡巡,忽而落在庭院深處一株參天高樹上,她手指那棵樹,語氣略帶興奮,“姐姐說的,莫非是這株?”
自從昨日來到院中,夏侯妍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卧房中陪着司馬昭,還未有時間和心思去留意院中景致,如今聽羊徽瑜說起百年的梧桐樹,也起了好奇心。
羊徽瑜順着她的手看去,只見那樹高大粗壯,華蓋茵茵,上接天邊浮雲,不是它還有誰?
兩人攜手穿過游廊,走過花園小徑,來到那位于庭院西北角的梧桐樹前。
夏侯妍繞着樹緩緩走了一圈。
“姐姐,這樹幹,足有三人合抱粗。”
羊徽瑜點頭,“據說前朝一把大火,燒盡了洛陽城中不少珍惜古木,像這樣百年以上的古樹,如今已不多了。你瞧,雖是古樹,這樹皮卻青綠光滑,枝繁葉茂,想來,再活個百年也沒問題。”
夏侯妍站在樹下,仰頭去看頭頂枝葉,只見繁茂的心形葉片重疊交錯,縫隙間漏下細碎光線,光線落在草地和人身上,形成點點不規則光斑。最矚目的,是樹的主幹頂端以木板搭起了一個小屋,頂端尖尖像個小亭子,不知是做何用。
恰在此時,別院的管家高伯提着一把掃帚過來,他本想來清理樹下落葉,見兩位貴人在此,躬身行禮後就要離開,被夏侯妍叫住。
“高伯,您且留步,請問這梧桐樹上的亭子,是做何用?”
高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起身道,“回禀小姐,老奴只知這亭子乃是用青龍木所搭,至于用處,我等并不知。”
待高伯走後,羊徽瑜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夏侯妍詫異,“姐姐如何知道?”
“我猜得。不過,我有自信,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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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子元說,你與他兄弟二人初識,就是以樹結緣,對不對?說是在他們溫縣老家,你從一株梨樹上掉下來,正好掉在二弟懷裏。”
提起年少荒唐事,夏侯妍紅了臉,嗫嚅道“這,也不是正好掉下來…是…子上哥哥飛身救了我。”
“阿妍不必害羞,說起來,我倒是很羨慕你和二弟這般相遇,年少時一見鐘情,此後便矢志不渝。”
“聽子元說,當初二弟買下這別院,為的就是這株梧桐樹,我想,他一定是忘不了初見你的場景。這樹是為你購置,這亭子也是為你而建,讓你閑暇時能重溫舊夢。”
夏侯妍心中一動,再瞧這梧桐樹時,就帶了幾分不一樣的情愫。原來,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且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
她将目光從樹上移向院中,又細細打量一番,這別院之中,雖無富麗堂皇之感,卻處處用心,青石板的樸拙,烏木粉牆的素雅,無一不合她心意。
莫非,這也是子上哥哥考慮她的喜好所建?
夏侯妍心頭升起一股酸甜濃稠的幸福之感,這幸福後頭又帶了點哀傷的尾韻,令她沉浸其中,無暇他顧。
羊徽瑜上前一步,伸出手撫摸樹幹,白玉般的手指在青色樹皮上輕輕移動,喃喃道,“鳳栖梧桐,有此一樹,足見妹妹在二弟心中,珍極,貴極。”
一陣風吹過,葉片發出飒飒響聲,蓋住了羊徽瑜的聲音,夏侯妍轉頭問她,“姐姐,你方才說了什麽?我沒聽清。”
羊徽瑜笑了笑,“我說,咱們也該回去了,長時間不見我和孩子,子元會擔心的。”
回到房中,司馬師和鐘會正在飲茶,司馬昭則手持一卷書倚靠床頭,夏侯妍擡腳進門,他恰好擡頭看過來,四目相對,兩人不約而同彎起唇角,卻不知,這一幕也被其餘三人看在眼中。
羊徽瑜掩唇輕笑,司馬師裝作沒有看見,鐘會,則迅速垂眸,掩去眼底那抹晦暗與不甘,只餘一只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将三人送至門口,夏侯妍單獨叫住了鐘會。司馬師拍拍他肩膀,“我們去車上等你。”
鐘會對司馬師恭敬道,“是。”
今日相會,除了一聲“姐姐”,鐘會再未同她多說一句話,夏侯妍總覺得,兩人之間似乎生分了不少。
“士季,我聽說,劉伯過世了,斯人已去,望你不要太過悲傷,你還在長身體,飲食休息,都要照常才好。”
劉伯是自鐘會蹒跚學步時便負責教導他之人,開蒙啓智,日常起居,皆由他照料,夏侯妍初遇五歲的鐘會時,劉伯就跟在他身邊,一晃鐘會已十八歲,耄耋之年的劉伯則被一場風寒奪去了性命。
這件事,夏侯妍也是這兩日才知道,是司馬昭告訴她的。
“姐姐放心,劉伯去得很平靜,沒什麽痛苦,該說的話也都告訴我了,沒有遺憾。我也早有心理準備,并沒有影響生活。”
鐘會雲淡風輕的笑着,語氣平和,但在夏侯妍看不見的身後,他的左手握緊右手腕,右手則緊握成拳。
不,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說的是,我已經十八歲了,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當成小孩?
他想問,這兩日在王明山手中,你睡在何處?吃些什麽?怕不怕?
可是這些,終究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還不夠強大,不能在她有危險的時候,第一時間救她出險境,也沒有能力與她身邊那個人相争。
他還沒有資格問這些話。
十八歲了,意味着他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在她面前撒嬌撒癡,故意做孩子情态讨她疼愛,也不能以練箭之名黏在她身邊、日日相見。
更何況,朝堂之上的變故早已令他看清,手中無權勢,一切都是空。
羽翼未豐之時,只宜韬光養晦。
過去的司馬昭如何在曹爽手下隐忍不發,今日的自己就該如何在司馬兄弟麾下俯首帖耳。
屈身守分,以待天時。
他小司馬昭十歲,他等得起,也熬得起,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兩人之間似乎離他期待的方向越來越遠。其實,自從那日夏侯妍順利離開洛陽,西下去尋司馬昭的大軍,他就深深感受到了不被命運眷顧的無奈。
是命運,讓夏侯妍先遇到了司馬昭,也是命運,讓那一日恰好出現一隊出城做法事的和尚,從而令他的一番謀劃撲了空。她出了城,追上了司馬昭,他卻因父親病重,不得不留在城中。
“如此就好,”夏侯妍聽到劉伯去的平靜,露出欣慰的表情,“士季不忙的時候,就來這裏找我們喝茶、下棋吧。”
鐘會聞言微怔,“姐姐要住在這裏?”
“子上哥哥為救我受重傷,我得照顧他,待他傷愈後再走。”夏侯妍故意提高了聲調,以使自己的理由正當有力。
鐘會只覺有數以萬計螞蟻密密啃噬自己的心,嘴角卻還是扯出一個笑,“姐姐開心就好。”
越過她的頭頂,他看見,不遠處的走廊裏,司馬昭正靠在廊柱旁,遙遙望着這邊。
“姐姐,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侯妍順着鐘會的視線向後望去,見司馬昭只披了一件單衣站在走廊上,心下立刻緊張起來,怕他傷口裂開,又怕他着涼。
“士季,我就不送了,記得有時間了來找我們喝茶,我得回去照顧子上哥哥。”
“好,姐姐,再見。”
夏侯妍迅速對他揮了揮手,轉身快步向走廊奔去,鐘會揮動的手還未及放下,在空中寂寞的搖了搖。
司馬府的馬車先行至太傅府,将鐘會放下,然後再悠悠駛向司馬府,羊徽瑜輕咳兩聲,正在閉目養神的司馬師立刻睜開眼,握住她手,“可是哪裏不舒服?他又踢你了?”
羊徽瑜搖搖頭,“我今日在二弟別院,特意去看了那株梧桐樹。”
“嗯。”司馬師見她并無不适,放下心來,将她手放于自己膝頭,輕輕把玩。
“我聽說,二弟購置這處別院,為的就是這棵樹,他甚至命人在樹上搭了個小亭子,為的就是讓阿妍妹妹上去玩耍。”
司馬師又閉上眼,不停撫弄她芊芊素手。他的手指粗粝,有常年握兵器磨出的繭子,修長寬大,更襯得她的手瑩白嬌小。羊徽瑜忽得翻轉手掌,掌心朝上,回握住司馬師的大掌。
“鳳栖梧桐,二弟的心思,夫君可知道?”
司馬師猛得睜開眼,灼灼目光撞上她探究視線,彼此對視了片刻,他忽然咧嘴笑了。
“二弟的心思也好,我的心思也罷,都是司馬家的心思。只要河內司馬不倒,我別無所求。”
司馬師長臂一伸,将她攬入懷中,另一手輕撫上她隆起的肚子。
“子上與我,皆是一樣的心思,你放心。”
羊徽瑜擡眼,夫君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之間,他明白她的話,也用“你放心”三個字消解了她的隐憂。
羊徽瑜擡手扳住他後頸,湊上去,親住了他柔軟炙熱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