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軟肋
軟肋
“阿妍,上面風景如何?”
梧桐古樹下,司馬昭拄着拐杖而立,仰頭看向枝葉掩映間的木屋,午後光線依然強烈,他微微眯起眼睛,視線始終膠着在那抹青色身影上。
夏侯妍收回投向遠方的視線,從木屋中探出上半身,沖他揮動手臂。
“子上哥哥,從這裏可以看見建春門,寒泉,還有白馬寺的大雄殿,當真是登高望遠,一目千裏。”
司馬昭唇角微彎,“阿妍抓緊些,當心腳底打滑,既然喜歡,就在上面多待會。”
夏侯妍怕他站久了腿疼,本想立刻下來,又見仆從搬來了躺椅,就放下心來,索性在樹上多待一會。她從小就喜歡爬樹,喜歡一個人在樹上被濃蔭環繞,俯瞰四周的感覺,不過,自從回到洛陽,她已經很久沒有機會爬樹了,沒想到,今日又做了一回孩子。
這木屋從樹下看很小,等爬了上來,發現對一個人來說綽綽有餘,半人高的門,彎腰低頭就能進去,背板厚實,左右兩側各開兩尺見方窗戶,方便欣賞遠近景致,窗檐高而深,可應對不期而至的雨水。
夏侯妍向空中伸出手,試圖去觸碰那遙不可及的白雲,随即又收回手,忍不住低頭輕笑,笑自己忽然的孩子氣,還想着爬到樹頂,就能摸到雲彩。幼時仰頭看樹,總覺得白雲飄浮在樹蔭間,可爬到樹頂才發現,兩者之間的距離依然遙不可及。
“好玩嗎?”
夏侯妍從樹上下來時,司馬昭早已立在一旁,她甫一落地,司馬昭就伸手穩穩扶住她手臂。夏侯妍站穩後,立刻反手扶住他小臂,“好玩,不過,哥哥你腿還沒好,不宜久站。”
夏侯妍說着,就扶着司馬昭去躺椅上坐下,躺椅邊已擺上木桌和一把木椅,桌上有白玉雕雲紋茶壺并一對高腳白玉杯,玉杯中有新沏茶水,湯色清亮,茶香怡人。司馬昭坐下後,先遞一杯茶到夏侯妍手中,接着便擡手撚去她發髻上一片碎葉。
手指輕撚,碎葉飄落在地,他又擡手将她額邊一點碎發理順,別至耳後,動作輕緩自然,指端輕撫過她額際肌膚,讓她覺得有點癢。
站在三丈外的高迎娣身形微動,想要上前為小姐拭汗,被身邊的惜悅拉住,惜悅瞟了瞟夏侯妍和司馬昭二人,又微微搖了搖頭,高迎娣硬生生止住腳步。
想起來了,惜悅先前就曾叮囑過她,司馬公子和小姐兩人在一起時,不喜下人靠得太近,至于伺候小姐的一應事宜,自有司馬公子親自代勞。
果然,在給小姐端了茶,清理了頭發後,司馬公子又掏出一方絲帕,為小姐擦拭了額頭的汗。高迎娣心中感嘆,就是在鄉下,也未見過這般小心伺候妻子的男人,多得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莊稼漢。司馬公子雖在養傷,對待小姐卻是一如從前,體貼入微。
忽然有下人來報,說是司馬師來了,司馬昭立刻叫人請進來。
司馬師只身前來,沒帶羊徽瑜,夏侯妍自覺不便打擾兄弟二人交談,與司馬師見禮後,就帶着惜悅和高迎娣離開。
待三人走遠,司馬師接過仆人新送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随即将一紙房契丢到桌上。
“買下了你隔壁的房子,正好安置你那些廚子。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些年來,你竟陸陸續續買了二十多個廚子,啧啧,若是嫁到咱們家來,也不知阿妍妹妹會被你喂成什麽模樣。”
司馬昭淡淡瞥了自家兄長一眼,輕抿一口杯中茶水,“父親知道了?”
“那是自然,什麽能瞞得過他老人家的眼睛?再說了,府中一下去了二十多人,還都是廚子,他能不知道嗎?”
“父親可有說什麽?”
“父親只說,叫你早日把人還回來,他也想吃謝師傅做的肉餅。”
司馬師站起來,負手緩緩踱步,輕快的語氣染上一絲悵然,“父親也老了,近來忽然念起家鄉味道,說是溫縣的街巷小吃,滋味勝過京中百倍……”
細密樹葉間,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正傾灑下來,濃郁的橘紅色穿透層層綠葉罩在人與物之上,彷佛是太陽要在落下前盡情迸發出所有熱情。
司馬師忽然轉身走到司馬昭身邊,拿起他放在躺椅邊的拐杖,翻轉把玩了一番,語氣重又變得輕快。
“司馬家男兒何時變得如此嬌氣了?以你的體格,早該行動自如了,怎麽,還離不開這截木頭了?”
司馬昭輕咳一聲,端起茶杯啜飲一口,又放于桌上。
“昭弟,你演得累不累?”
司馬師語氣中,三分玩笑,三分好奇。
司馬昭大大方方回望兄長,語氣平靜,“阿妍近來瘦了許多,需要時日養回來。”
“所以你就假裝腿遲遲不好,以便金屋藏嬌,同時弄來這些廚子給她做吃的。“
司馬昭不置可否,司馬師卻笑得更大聲了,“我如今算是知道,什麽叫一語成谶了。還記得當初在溫縣,我提醒你不要與夏侯家的人走太近,你是怎麽說的?你說不過是玩玩罷了,昭弟啊昭弟,你可真是把自己給玩進去了。”
司馬師忽然湊近逼視他,
“昭弟,被人捏住軟肋的感覺,怎麽樣?”
司馬昭迎上兄長的目光,一字一句,“甘之若醴。”
司馬師撫掌大笑,“好一個甘之若醴,沒想到,我司馬家竟也有這般情種,兄長祝你得償所願,不過,以後千萬不要再出現此類事了,連日來,我已被你嫂嫂逼問了許多次,若是她被賊人捉住,我願不願意為了她自戕。”
司馬師仰頭捏了捏眉心,他難得露出此種無奈神情,司馬昭倒覺饒有趣味。
“你看,女人總喜歡為想象中的煩惱憂心,喜歡假設這些兩難之題。若我答得不合心意,立時便冷了臉,從嬌軟可人變成硬邦邦一塊冰石,實在是難哪。”
司馬昭一個挺身,自躺椅上輕松站起,沒有扶拐杖,走到兄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讓兄長這般擔心,看來嫂嫂也是兄長心上之人。”
“你嫂嫂與我已成親,懷有子嗣,且泰山羊氏與我河內司馬世代交好,于公于私,這段姻緣錯不得。”
作為世家子弟,需始終将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即便是感情婚姻,也要與家族繁盛密切綁定,不分你我。司馬昭清楚,若是沒有阿妍,他也會如兄長一般,擁有這樣一段姻緣,也可以和樂美滿,成就世人眼中一段佳話。
但是阿妍,光是在口中輕念這個名字,就叫他心頭微顫,情難自已。他願為她即刻赴死,又望與她萬世永生。
金屋藏嬌,兄長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正中他隐秘心事。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渴望時時處處與她在一起,想要将她随時帶在身邊。少年時聽說南疆有秘術,将兩個相愛之人的手臂割開後,再以特制之線密密縫在一起,兩人此後便血肉相融,成為一體,至死再不能分開。初聽此傳聞時,他只覺詭異,後來卻時常想起,尤其在阿妍被王明山擄走後,他更是數度做夢夢見此事。
但他亦深知,阿妍性子爽直,且喜自由。凡事只可誘之,不可拘之。
幸好阿妍亦愛他至深,從他做典農中郎将開始,再到他參與駱谷之役,她從來都是主動來陪他,不惜以身涉險。平日裏,他一聲輕咳,她便記在心上,他稍稍皺眉,她便心神不安。
他已經習慣了被她放在心尖上,若有一日,她對他愛意消退……
他低頭凝視自己微微張開的修長手指,白皙皮膚下可見歷歷青筋,手掌倏地收緊,直到無法再進一步。
若有那一日,他甚至不敢想,自己會做出什麽瘋狂之舉。
…………
“哥哥,今日想聽什麽書?”
晚間,夏侯妍照例坐在司馬昭床邊,準備為他讀書。剛住到別院時,夏侯妍怕司馬昭發燒,連續守了他兩晚,後來見他傷勢漸趨平穩,才放下心來,住到了一牆之隔的房間。不過,每日晚飯後,她都會陪司馬昭在房中休息,直到他睡下才離開。
司馬昭卧床休養也不忘處理公文,他處理政事時,夏侯妍就坐在一旁看書,兩人都是專注做事的性子,彼此不發一言,氣氛卻是融洽自得。
一日晚間,處理完政事,夏侯妍見他面露疲色,便主動提出為他念段閑書,以供消遣,沒想到自那以後,這竟成了慣例。
“就接着昨日的吧。”司馬昭靠坐在床頭軟墊上,微微側頭看向她,眉宇間一片柔和,絲毫不見方才處理政事時的冷峻。
夏侯妍從桌上拿起最上方的一卷竹簡,展開後略掃一眼,立刻鎖定了上次讀到的地方,“那就接着讀《東漢名士錄》,郭林宗的事跡還沒讀完呢。”
司馬昭微微颔首,夏侯妍略清了清嗓子,開口念道,
“……太尉黃瓊死歸葬,名士徐穉往吊唁,哀哭後即離去,郭泰使人追,及就,徐穉語使者曰:為我謝郭林宗,大樹将颠,非一繩所維,何為栖栖不遑寧處……”
讀罷這一節,夏侯妍一手托腮,陷入沉思。
“子上哥哥,你說,為什麽徐穉能預見到大樹将傾,郭林宗卻做不到?莫非徐穉比郭林宗更有見地嗎?”
“這倒未必,人曾說:‘聽郭泰語,如懸河洩水,注而不竭。’以我之見,郭林宗和徐穉的差別,主要是一個為清議之徒,一個具逸民風範。郭林宗依然指望改造東漢,延續帝室,徐穉則秉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道,因此能更為冷靜地看清局勢。”
“這樣看來,徐穉更像蘧伯玉的門徒,’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也’,有在亂世之中安身立命的大智慧。”
司馬昭點頭,眼中流露贊許之意,“審時度勢,知進退,在’無道’時保存實力,方能在’有道’時有所作為。”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夏侯妍忽然打了一個噴嚏,頓感涼意襲身。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秋雨,淅瀝瀝雨聲透過紙窗隐約傳來。
夏侯妍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擡眼見司馬昭并未蓋被,只穿了一身睡袍斜倚床頭,錦被整整齊齊的疊放在床的內側。
她起身,彎腰探手到裏面去拽被子,兩手抖落開被子後,給司馬昭蓋好,又特意把被子拉到他胸前掖了掖。
這樣,應該不會漏風了。
正這般想着,夏侯妍無意間擡眸,發現兩人離得如此近,以至呼吸可聞。
她的手,還按在他前胸,雖隔着一層棉被,此刻卻仿佛被火燙到了一般。她迅速擡手,想要起身後退,卻被他一把捉住。
“一入秋,阿妍的手就變涼了。”
他忽然挺直了腰身,使兩人之間離得更近,一手将她右手握在掌中,虛虛籠住,溫熱掌心包裹她微涼素手。與此同時,一根細長的柱狀物插入她腰帶和衣服之間,夏侯妍身子一僵,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的手指,向後勾着她的腰帶,帶動她身體順勢坐下。
她坐定後,司馬昭抽回手,将她另一只手也捧住,放在膝頭錦被上。
這樣一來,她就坐在他床上,緊挨着他的身體,兩只手同時被他捂住。
有暖流通過指尖汩汩流入身體,她慢慢覺得沒那麽冷了,四肢百骸舒展開,整個人都覺舒适惬意。
察覺到她的放松,司馬昭擡眸,低低問道,“不冷了吧?”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不知為何,從他口中說出,偏就帶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他眉眼修長,目光專注,與她交談時,向來直視她雙眼。此刻,他一邊問,一邊用手指輕輕摩挲她手背,摩挲間一路向上,探向她手腕,最後停留在手腕處。
那是她曾為他割腕放血的地方,此時依然留有幾道淺淺白痕,司馬昭的動作愈發輕柔,猶如羽毛輕撫,讓她覺得有些癢,又有些難耐。
夏侯妍掌心沁汗,臉頰發燙,連嗓子眼都有些發幹。
“不冷了。”她的聲音細如蚊吶。
窗外雨疏風驟,室內燭影搖搖,他忽然擡起一只手,四指曲起抵住她腮邊,拇指微張,恰好觸碰她下唇。
然後,拇指在她下唇上一寸一寸、不輕不重地擦過。
夏侯妍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那裏動彈不得,一時間五感俱失,只餘唇上指尖動作無限放大。
幾分驚異,幾分懼怕,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掙紮和隐隐期待。
好半天,才聽見司馬昭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阿妍的嘴唇有些幹燥。秋風起,暑熱退,是時候擦些膏脂了。”
他收回手,看向她的雙眼平靜無波,白玉般的面孔上只有溫柔笑意和真摯關心,再無其他。
他只是單純關心她身體,而她卻心猿意馬、目眩神迷。
夏侯妍慌張垂眸,斂去心底事,因此并沒有看到在她移開視線的一瞬間,司馬昭緊緊咬住後槽牙,即刻又放松。
“小姐,姜湯來了。”
惜悅的叫聲從簾外傳來,打破了屋中有些古怪的氣氛,夏侯妍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門前,從惜悅手中接過姜湯。
“我方才剛打了噴嚏,你這會就把姜湯熬好了?”夏侯妍有些詫異。
惜悅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熬姜湯至少須半個時辰,是這院中的廚子提前熬了,說是将軍囑咐過,今日天氣陰冷,須備好姜湯暖身子用。我想着将軍是有傷在身的,不能飲姜湯,這自然是特意為小姐熬的了。”
如今,連惜悅都不叫他公子,而改稱将軍了。
隔着半透明紗簾,夏侯妍向卧房內望去,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司馬昭半個背影。他左手微舉,拿着一方長形木椟,似在借着燭光細細查看。夏侯妍知道,那是朝廷中傳遞軍機要事的特殊“信封”,由兩塊長方形木椟一上一下扣合組成,兩塊木椟各有一孔,以繩串起連接,下方木椟大且中部凹陷,凹陷處寫有文字,上方木椟較小,正好嵌入下方木椟。
她幼時在父親膝頭玩耍,也曾見父親看過這種木椟。
自從曹爽一派被肅清,朝中大事已盡在司馬氏手中。司馬懿年事已高,未來,自然是他兩個能征慣戰的兒子掌握大局。
夏侯妍搖了搖頭,想要甩掉這些沉重的想法,面對司馬昭時,她只想彼此是單純的兩個人,無關身後的家族、利益、權勢。
“太晚了,哥哥不要再忙了,當心熬壞了眼睛。”
夏侯妍進屋放下姜湯後,先走到床邊拿走了司馬昭手中木椟,司馬昭松手任她拿去,眉宇間笑意蔓延,躍動燭光下輕輕道一聲,“好,都聽阿妍的。”
夏侯妍把木椟扣好後放到書桌上,然後走到床前木桌邊坐下,端起姜湯,湯碗微燙,她試着輕啜一口,辣得皺起眉頭,仍不忘轉頭看向司馬昭說:“哥哥,你還有傷在身,就不要喝姜湯了,而且你手也不冷……”話至此處,忽然想起方才他為她捂手時的觸感,頓了一下,便不再說話,兀自轉回頭來,将剩餘姜湯緩緩喝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