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養胖

養胖

翌日清晨,夏侯妍起床梳妝時,便有仆從捧了數個香脂罐子侯在屋外,高迎娣接過來,一一羅列在桌上,揭開罐蓋,供夏侯妍嗅聞挑選。

綠色罐子味道清幽如林間小徑,青色罐子淡然飄逸如高空白雲,紫色罐子,靜谧安然如午夜月色。但無一例外,都是淺淡悠長的味道。

惜悅一邊為夏侯妍挽起發髻,一邊贊道,“難為将軍用心,這些味道雖各有不同,但都是小姐喜歡的清淡香味。”

高迎娣俯身湊近了去看那些香脂罐子,“這些琉璃罐子真漂亮,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竟比玉石更勝一籌呢。”

惜悅打趣道,“迎娣越發厲害了,跟着小姐學了幾日字,如今四字詞語也是張口就來,我看,不日即可出口成章。”

“惜悅姐不要取笑我了,我才學得幾個字,不惹人笑話就不錯了……”

兩人談笑間,夏侯妍已淨完手,伸出一指蘸取一點香膏,對着銅鏡,緩緩塗抹于唇上。

昨日,他的指端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撫過她唇瓣,眸光專注,睫毛翕動,他的手指溫度正好,輕貼在唇瓣上,不留一絲縫隙……

“小姐,小姐,您怎麽不塗了?”

見夏侯妍塗到一半忽然停住,手指按在唇瓣上,表情有些茫然,惜悅忍不住出聲喚她。

“啊,沒,沒事,沒事。”

回過神來的夏侯妍,立刻幹脆利落的将剩下的唇瓣塗抹好。

………………

“子上哥哥,這已是今日第四頓飯了,咱們,真要吃這麽多嗎?”

午後申時,夏侯妍看着滿桌琳琅滿目的飯菜,有些猶豫地看向司馬昭。

“這是自然,戴先生說了,我這次的傷,誘發了積年舊疾,需要靜養,用飯須少食多餐,一日至少五餐。”

“那,戴先生有沒有說,哥哥恢複地如何?何時可以擺脫手杖?”

昨日戴先生是同司馬師一起來的,她不方便在場,因此并沒有親耳聽到他的話。坦白說,她心裏有點着急,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司馬昭這條傷腿還是不能發力,白日在院中散步,總需拄着手杖,她擔心他摔着,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左右。

司馬昭露出了然笑意,伸手夾過一只蜜豆糟鵝掌送到她碗中,“阿妍不要擔心,大夫說了,我這條腿恢複的很好,大約再有十天半月,就能獨自下地走路了。如今堪堪恢複,若是着急甩開手杖,反而可能造成新傷。”

夏侯妍專注地聽着,鄭重點頭,“那就多用一段時間的手杖,哥哥放心,我會陪着你的。”

司馬昭微微一笑,“這糟鵝掌是阿妍喜歡的,嘗嘗味道怎麽樣。”

夏侯妍點點頭,夾起鵝掌咬下一塊,皮肉軟爛鮮香,筋骨軟糯微韌,令她食指大動。

接連用了幾道菜後,夏侯妍忽然放下碗筷,司馬昭微挑長眉,“飽了?還是膩了?”

夏侯妍搖搖頭,轉頭看向他,“哥哥,這一桌菜,怎麽淨是我愛吃的?”

“我與阿妍恰好口味一致,這一桌菜,不止你愛吃,也是我愛吃的。”

司馬昭從容說完,将一塊松瓤南瓜卷夾到她碗中,“這個是廚子新研究的菜式,嘗嘗可喜歡?”

夏侯妍低頭看去,南瓜卷是清爽的嫩黃色,放到碗裏時像豆腐般微微顫動,還未入口就能想象出軟嫩的口感。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酪漿鋪子裏羊徽瑜說的話,她說,“二弟為你,可是大費周章搜羅來許多廚子……”

而她,似乎到現在都不知道司馬昭愛吃什麽。

夏侯妍眉頭蹙起,這真是一個後知後覺的可怕發現。

“我不信。”

“說什麽和我口味一致,其實都是按照我的喜好來的,是不是?”

“你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一半一半不行嗎?這滿桌菜,做一半你愛吃的,一半我愛吃的,不是更好嗎?”

對于夏侯妍突然生氣這件事,司馬昭有些愕然,目光在桌上掃視一圈後,又回到她氣鼓鼓的臉頰上,他似乎明白了幾分。

“阿妍不悅,可是因這些吃食?”

夏侯妍點點頭,又搖搖頭。

司馬昭并不着急,只靜靜等她開口,夏侯妍靜默了一會,開口道,“這不公平。”

“何事不公平?”司馬昭側頭看向她,潋滟目光中是認真與好奇。

“你知道所有我喜歡吃的菜,還特地養了這麽多廚子在府裏,可我連一道你愛吃的菜都不知道。”

原來她所說的“公平”,竟是這個。

司馬昭搖頭輕笑,見她依舊僵坐在那裏,索性拉過她雙手讓她面對自己。

“聽我說,阿妍,我自小對吃喝一途無甚興趣,涼水白餅也好,鳳翅貂炙也罷,于我不過果腹罷了。不過,我喜歡看阿妍用膳,阿妍可能不知道,你吃東西的時候認真又專注,讓人覺得你所吃的,定是天下至上美味,而我一看你吃,自己便也不知不覺多吃了些。”

夏侯妍微咬下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嗎?”

司馬昭迎上她目光,與她一瞬不瞬的對視着,“自然是真的。”

夏侯妍唇角緩緩漾起微笑,臉上郁色一掃而光,“既然如此,哥哥定要多吃些。”

“嗯。”

如此又過了半月,司馬昭終于可以擺脫手杖,獨立站立行走,夏侯妍記着與兄嫂的約定,當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夏侯府。算起來,她在這別院已住了足足一月,期間兄長隔三差五便差人來問司馬昭病況,當然,也順便催促她早日回去。

送走夏侯妍,司馬昭當天晚些時候也搬回了太傅府,司馬懿見他回來,目光在他腿上掃視一圈,“聽說你今日才舍了手杖,這會兒就能健步如飛了?”

“說也奇怪,這腿須臾之間竟全好了,思來想去,還是得感謝父母賜予強健體魄。”司馬昭說着,拍了拍自己那條傷腿,向老父親展示自己已完全好了。

司馬懿沒再理他,反而背起手緩緩朝後院走去,“你既回來了,謝師父也就回來了,我得去找他烙張餅吃。”

司馬懿佝偻着上身,越發顯得身形瘦小,此時的他,既不像戰場上被堅執銳的将軍,也不像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大臣,更像是一個尋常人家的老翁。

司馬昭緊走兩步上前扶住他,“肉餅雖香,但外皮酥脆發硬,父親宜以熱湯佐食。”

司馬懿握住兒子手臂,悠悠道,“發落齒搖,焉能不老。”

另一邊,夏侯妍回府後,兄嫂二人一見她,雙雙吃了一驚,這才一個月,她竟胖了一圈,幾乎恢複到了母親去世前的狀态。

李氏得知她一日要吃五餐飯後,忍不住掩嘴輕笑,“從來只見過為照顧病人衣帶漸寬的,卻從未見過反把自己養胖的。這下倒好,又恢複到過去的身量了,氣色瞧着也好了許多。”

夏侯妍捏了捏臉頰上的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瞞嫂嫂,我也覺得自己胖了,臉上的肉又回來了。”

夏侯妍說着就拽了拽腮上的肉,被李氏擡手止住,“好啦,別扯了,挺疼的,見妍兒這樣,我和你兄長就放心了。”

李氏說着,轉頭看向自己的夫君,夏侯玄與她相視而笑,輕輕點了點頭。

“妍兒回來便好,陛下诏我入宮,今晚我就不陪你們一同用飯了。”

夏侯妍好奇的看向兄長,“這麽晚了,陛下叫兄長進宮做什麽?”

“倒也沒什麽,陛下近日醉心典籍,飯後也要用功,希望我在身邊陪他讀書解惑。”

不知是不是錯覺,夏侯妍覺得兄長在說這句話時,目光有些閃爍。

“陛下倒是慧眼識珠,兄長學識淵博,絕對沒有解答不了的問題。”

夏侯玄輕輕揮動手中麈尾,“妍兒莫要捧殺為兄。”

将夏侯玄送至府門外,姑嫂二人攜手穿過游廊,一邊說着體己話,一邊向卧房走去。

“近日天氣轉涼,我已叫人置辦了新銅盆放到你房中,你看看可喜歡。另外,床褥也叫人做了新的,只是被面還未定,我記得妍兒喜歡紫色和青色,又怕這兩個色秋冬裏發冷……”

如此平靜的過了約一月,忽有一日傳來司馬太傅病重的消息,夏侯妍便與兄嫂一同前去拜訪。

看到司馬昭的神情,她就明白,司馬懿此病非尋常病症,待進屋看到病榻上的老人,更是明白,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司馬懿這次是真病了,他躺在床上,被軟而厚的棉被襯托的越發瘦削,仿佛一片幹枯蜷曲的落葉,觸之即碎。

夏侯妍沒想到,司馬懿會提出要單獨與她聊聊。

司馬懿已病到坐不起來,夏侯妍就屈身半跪在榻前。

“伯父,您讓我留下,可是有話說?”

司馬懿勉力笑了笑,臉上蒼老的皺紋随之彎曲,他顫巍巍舉起一只手,吃力的想要去碰夏侯妍的手,夏侯妍立刻伸出手握住他。他的手幹枯瘦削,薄薄一片皮膚下盡是嶙峋骨節,仿佛皮下肉脂已随年月消耗殆盡,夏侯妍眼底泛上一片酸楚。

很難想象,就在數月之前,這雙手還曾執劍握缰,親赴淮南,平複了王淩之亂。

“妍兒,我這樣叫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夏侯妍連連搖頭。

“那就好,”司馬懿又笑了笑,握住她的幹枯手掌忽然緊了緊,“妍兒,你可願嫁入我們司馬家?”

說出這句話時,老人原本略帶渾濁的雙眼瞬間清明,滿懷期待的看着她,透過這雙眼,她仿佛又看見了當初那個與她對弈的老人,棋局之上,狡黠、隐忍、狠辣。

夏侯妍的感覺很複雜,私下接觸時,他是從容、慈祥、有智慧的長者,但他同時又是宮廷政變和縱橫沙場的狠辣角色。不過,無論他是怎樣的人,都不會影響她對司馬昭的感情。

夏侯妍看着他的眼睛,鄭重點頭。

司馬懿像是放心了一樣,整個人松弛下來,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眼珠重又變得渾濁,握住她的手也松松地沒了力氣。

夏侯妍将他的手小心放下,用被子蓋住。

“妍兒,謝謝你們來看我,出去吧,我要睡了。”

“是,伯父。”

這一見,就是最後一面。

兩日後,司馬太傅死訊傳至四方,司馬師升任大将軍,司馬昭任骠騎大将軍,自此,魏國朝政,盡入司馬兄弟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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