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密謀

密謀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新生命也降臨了,羊徽瑜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夏侯妍将那白糯瑩潤的女嬰抱在懷中,謹遵奶娘的囑咐,将嬰兒的脖頸小心貼在前臂內側。

“瑜姐姐,瞧她多可愛,肉乎乎的小手,臉蛋像桃子一樣粉嫩,頭發像烏木一樣又黑又密。”

羊徽瑜倚靠在床頭,伸手撫摸女兒圓潤的額頭,眼中滿是柔軟愛意,但随即便放下手,眉宇間籠上憂愁。

“瑜姐姐為何嘆氣?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羊徽瑜收回視線,低頭輕嘆一聲,“倒也無他事,只嘆此子非男兒身。”

“男兒有什麽好的,我瞧着這女嬰就十分可愛,又香又軟。”夏侯妍一邊說,一邊抱着嬰兒緩步輕搖。

“你呀,還是孩子心性。既嫁做人婦,就要為子孫後代計,女子雖好,卻不能繼承家業,繁衍子嗣。若想子孫繩繩,還是得有兒子。”

“我想早些為子元生個兒子。”

夏侯妍明白,羊徽瑜所說不無道理,便只得好言寬慰她,“瑜姐姐莫急,你和子元兄長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兒子遲早會有的,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了。”

“嗯,”羊徽瑜點點頭,沖她伸出手,“來,把孩子給我。”

……………………

這一年的魏國,并不太平。

東邊,司馬師以大将軍之名,發動伐吳戰争,命令司馬昭為持節監軍,統領胡遵、諸葛誕,與吳國太傅諸葛恪大戰于東關;西邊,雍州刺史陳泰求與并州軍一同讨胡,司馬師同意。

然而,這兩場戰役都以失敗告終。

司馬師連下兩道罪己诏,将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并削去司馬昭新城鄉侯爵位,罰其閉門思過,胡遵仍任征東将軍,諸葛誕、陳泰亦未受責罰。

聽到這個消息,夏侯妍反而松了一口氣,削爵也好,降職也罷,司馬昭平安就好。

司馬昭自東關歸來當日,夏侯妍早早就在司馬府門口等着,見他雖風塵仆仆,身上卻并無外傷,這才放下心來。

司馬昭沐浴梳洗畢,換了一身尋常便服,命左右退下,只留他與夏侯妍兩人在書房。

暮色晦暗,司馬昭拿起蠟燭,将房中三個青瓷燭臺依次點燃。

夜風徐來,燭火搖搖,司馬昭拉着夏侯妍的手,讓她在自己常用的那張圈椅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一旁。

司馬昭露出一抹無奈笑意,“打了敗仗,竟有些羞于見阿妍。”

“不,哥哥不要這麽說,這次戰役我亦有所耳聞,哥哥并未下過錯誤命令,也并非治軍不嚴。”

“戰敗,并非你一人之過。”

夏侯妍握住他雙手,察覺到他掌心薄繭又粗粝不少,瞬間心疼不已,便将他的手翻過來,就着燭光,細細去看那繭。

“身為統帥,對戰績責無旁貸,我之過,猶勝于諸葛将軍和胡将軍。”

“勝敗乃兵家常事,功賞過罰,如今該罰的也罰了,哥哥且放寬心,好好休養身體。對了,你的腿還疼嗎?”

司馬昭拍了拍腿,坦然道,“早就沒事了,提槍上馬,與從前無異,阿妍放心。”

夏侯妍點點頭。

“對了,子上哥哥,你還沒見過你的小侄女吧?粉雕玉琢,十分可愛,既有幾分像子元兄長,又有幾分像瑜姐姐,你不知道,我抱着她時,心都要化了,她真的……”

夏侯妍坐直了身子,眉飛色舞的說着,說到後來才發現,司馬昭以手支頤,正側頭專注地看着她,明亮的雙眸中滿是柔和笑意。

“哥哥,你……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阿妍是個很有感染力的人,我喜歡聽你說話,也喜歡看你吃東西。你說話的時候,認真又動情,周圍的空氣仿佛都亮了起來,而你吃飯的時候,讓人覺得那餐飯必是這世間至上美味。”

“真的嗎?”夏侯妍小聲說着,不好意思地靠回到椅背上。

“阿妍喜歡小孩?”

夏侯妍認真想了想,“從前沒覺得多喜歡,不過抱在手裏那一刻才發現真是愛不釋手。”

“再有兩年,你我就能成婚,以後,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

夏侯妍離開時,天色已晚,司馬昭親自将她送到夏侯府門口,看着她進了門才離開。

回來這麽晚,恐怕免不了挨兄長一頓數落,夏侯妍正想着,忽然聽見院中傳來一陣琴聲,她聽的出來,這是兄長的琴聲。

這麽晚了,兄長彈琴做什麽?

細聽之下,這琴聲悲切,如泣如訴,令她只覺一陣悲傷襲上心頭。俗語說琴聲便是心聲,兄長這是心中郁結,以琴抒懷?

夏侯妍循聲而去,一路走到後花園,果然,兄長正在亭中撫琴,石桌邊的地上擺放着數壇酒。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夏侯妍數了數,竟有七個之多。兄長不是嗜酒之人,每次喝酒,也不過用酒盞小酌,今晚卻連喝了七壇。

夏侯妍的心微微一沉,卻聽見亭中樂聲戛然而止,接着,傳來兄長數聲長嘆,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

兄長的聲音沉郁頓挫,飽含無奈悲戚,夏侯妍受到感染,不由擡腳想要上前勸解,卻被一只手拉住。

她轉頭,不知何時,嫂嫂李氏已站在她身邊,手裏還抱着一件錦裘。

“別打擾他,就讓他盡情發洩一番吧。你兄長近來不太痛快,雖然他總在我面前強顏歡笑,但我看的出來,他為朝堂之事所憂。”

“為朝堂何事所憂?”

李氏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走了狼,又來了虎,主弱臣強,陛下心中難免不安。”

夏侯妍心中一凜,狼是誰,虎又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需贅言。

亭中琴聲再次響起。

“陛下近來頻繁诏你兄長入宮講學,好幾次,你兄長回來時眼圈都是紅的。”

夏侯妍一時無言,她未曾見過兄長眼圈泛紅的模樣,兄長在她面前一貫是溫和的,卻也從未顯露脆弱。

她大概能明白兄長為何而憂,他想為陛下分憂,卻又深恨自己無力。畢竟,當日桓範來出主意時,兄長就曾無奈的表示,他在軍中并無威望,根本無法調動雍涼兵。

可是有威望的,日子過得也并不舒心。司馬昭風塵仆仆的疲憊模樣從眼前閃過,夏侯妍忽然覺出,人生天地間,似乎總難免被萬物所累。

李氏不再看她,目光越過花圃,凝視着亭中的夏侯玄,開口輕吟“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一陣夜風吹過,夏侯妍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李氏溫聲叮囑她,“天涼了,妍兒穿得少,快回屋休息。”

“嫂嫂呢?”

“我就在此處,待你兄長乏了,陪他一同回去。”

快走到游廊盡頭時,夏侯妍回頭看了一眼,兄長仍在亭中低眉撫琴,嫂嫂則立在游廊下凝望他,那一刻,她只覺兩人身未在一處,心意卻相通。

數日後,兄長忽然一掃郁郁之色,變得歡快起來,這日晚膳後,他對夏侯妍和妻子李氏提出,打算帶全家一同去尹川縣泡溫泉。

“如今春寒料峭,正是泡溫泉的好時節,我已與姑母通過信,他們夫婦不日即會返回尹川縣,屆時,咱們一家人正可團聚。”

夏侯妍一聽,臉上滿是驚喜之色,“小姑母和姑父要回來了?他們這次一去就是一年,不知又游覽了哪座名山,踏過了哪條大河,沿途一定有很多趣事,我定要請小姑母細細講給我聽。”

“妍兒自小就愛聽故事,下次可請姑母帶你一同外出,北境的蒼茫,江左的秀麗,聽別人講總不如親眼目睹來得暢快。”

夏侯妍噗嗤一笑,“兄長過去像母親一樣,不喜歡我出洛陽城,擔心這個那個的,如今倒是變了。”

夏侯玄捋了捋胡子,“如今妍兒長大了,經了些事,也成熟許多,自然不好總拘着你。”

“惠姑覺得如何?你總愛低頭做針線,脖頸不舒服,泡一泡溫泉,興許能緩解。”

“咱們一家人能一同散心,自然是極好的,且我也喜歡泡溫泉。”

夏侯玄笑着起身,“既然如此,就這麽說定了,你們姑嫂收拾行囊先去,待三日後休沐之時,我再過去。”

馬車出洛陽城,沿官道向尹川縣的方向緩緩駛進。

夏侯妍掀開窗簾向外張望,近處樹木蔥茏,遠處田壟綿延,不由想起上次尹川之行。彼時,司馬昭剛任典農中郎将,許氏姐妹裝神弄鬼私賣人口,曹爽的黨羽則把持着縣內大大小小的重要官職……

這些人和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實則悠悠數年已過。

坐在她旁邊的李氏,掏出針線盒,拿出一件衣服補了起來。

“嫂嫂為何親自補衣服?不交給府上秀娘嗎?”

“我呀,自小家境貧寒,跟着母親給人做衣服賺些錢,練就了一手針線活,如今雖不需為生計發愁,每日裏卻總想動動手。你們這些從小習字的,常說寫字能靜心,對我來說,卻是縫補能靜心。”

李氏說着,捏起一根閃亮的長針,娴熟地穿針引線,她修補的是兄長的一件兩裆,青色領口處有一點脫線,李氏以同色絲線穿過,手指翻飛間,不一會兒就将破損修複如初,新針腳與舊針腳融為一體,仿佛一氣呵成,完全看不出補過的痕跡。

夏侯妍忍不住拍手,“嫂嫂當真厲害!我今日才知,這針線活也有出神入化之功力。”夏侯妍的母親貴為曹氏女,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從未見母親做過針線,自己對此也沒什麽興趣,但見李氏專注做針線,卻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做針線啊,就是熬眼睛。”李氏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将兩裆裏朝外翻過來,細細查看裏面有沒有破損脫線,手順着衣領往下摸,卻在腋下兩寸處摸到一處鼓起,手探進去掏了一下,竟掏出一方素帛。

展開來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李氏只掃了一眼,臉色倏變,雙手死死攥住素帛,厲聲叫住馬車外的随從。

“回去,快回去!”

“回洛陽!”

她的雙唇在發抖,放在膝頭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聲音暗啞。

夏侯妍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在她記憶中,嫂嫂李氏從來不慌不忙,安靜敦厚。

夏侯妍握住李氏的手,“嫂嫂,讓我看看。”

李氏緊握地手緩緩松開,夏侯妍抽出那方素帛,只見上面寫着“……司馬師篡權謀逆,有違天道倫常,公名聲顯赫,貴為宗親,宜身當大任,鏟除逆孽……”

末尾處,列着數個人名,有中書令李豐、光祿大夫張輯、黃門監蘇铄、永寧署令樂敦、冗從仆射劉寶賢……

夏侯妍只覺腦中轟然炸響,素帛自手中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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