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诏獄
诏獄
“快點,再快點。”
李氏不停催促車隊,一行人終于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洛陽。
馬車一路呼嘯而過徑直駛到夏侯府,姑嫂二人相攜下車,下車時,李氏腳步虛浮,差點倒在地上,幸虧夏侯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天色已黑,夏侯玄還未回府,問了府中服侍他的下人才知,今日下朝後,夏侯玄就沒回來。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看來,提議去泡溫泉是假,特意支開她們才是真。把她們送出洛陽城,為的不就是……
“嫂嫂,應速速派人去宮中打聽兄長消息。”畢竟,信上所寫之事只是謀劃,只要消息沒傳到司馬師耳中,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對,妍兒說的是,快,快去宮中問信,看侯爺是否無恙?何時回來?”
“是。”
一名仆從領命而去,騎馬奔向皇宮方向。
那素帛上寫着,待陛下拜谒先人,移駕出宮時,可令各營将領屯兵在皇宮各門,屆時讓“自己人”瞅準時機,襲殺司馬師。
與司馬懿的外寬內忌不同,司馬師行事果決狠辣,若有信件落入司馬師之手,又或者,這些人中有人改了主意,洩露此事……
夏侯妍不敢再往下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越來越暗,桌上的燭臺已燃盡了兩根蠟燭,卻還是沒有宮裏的消息。
李氏面白如紙,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夏侯妍也好不到哪裏去,手心的冷汗怎麽擦也擦不淨。
寂靜庭院中忽然傳來響動,兩人都站起來,就見先前去宮中探信的仆人連滾帶爬地進了客廳,哭喊着說,“夫人,小姐,不好了,大将軍深夜帶禁軍進宮,說是有人密謀叛逆,中書令李豐、光祿大夫張輯,還有、還有咱們侯爺,全都被抓住,押往诏獄!”
夏侯妍雙腿發軟,正勉力支撐着,就見身旁的李氏渾身癱軟,徑直向後倒去。
“嫂嫂,嫂嫂,你怎麽樣?”
夏侯妍扶住李氏,将她的頭小心靠在軟墊上。
李氏雖然癱坐在椅子上,眼神卻還清明,她握着夏侯妍的說,吃力地說,“我……無事,要想辦法,救,救你兄長。”
說着,大顆眼淚滾落下來。
在此危急關頭,夏侯妍的心志反而前所未有的堅定起來,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能再倒下了。
“嫂嫂先別急,此事尚無定論,你且坐着,我來想辦法。”
夏侯妍說着,安排下人煮熱茶,又叫人請了府上的醫生過來,看着醫生給李氏施針,李氏狀态漸漸平穩後,她換了一身衣服,駕馬直奔司馬府而去。
到了司馬府門口,正遇上司馬昭穿戴整齊向外走來。
夏侯妍立刻下馬跑到司馬昭面前,一張口,淚就落了下來。
“子上哥哥,你救救我兄長吧,兄長他已被送去诏獄…他沒有謀反之意,是李豐等人邀他…”
司馬昭握住她微微顫抖的雙手。
“阿妍別怕,我出府正為此事,我現在就去找兄長。無論如何,我會想辦法保住太初兄長。”
“聽我說,阿妍,你現在回去等我,一切有我在,別怕。”
司馬昭彎腰與她對視,眼中傳遞出的篤定和從容讓她緊張的心緒緩和三分。
她擦去眼角的淚。
“好,子上哥哥,我這就回去。”
………………
然而,從天黑等到天亮,從清晨等到午後,沒等來司馬昭,反而等來了中領軍。
身穿铠甲、手持長槍的中領軍将夏侯府團團圍住,正門、後門、側門無一處遺漏,顯然,是一只蒼蠅也不打算放過。
李氏面如枯槁,扶着扶手緩緩坐下。
“看來,罪名已經落實了。”
“司馬昭勸不住司馬師。”
“咱們家,或許,也要步曹爽的後塵了。”
李氏的聲音很輕,聽在夏侯妍耳中卻仿佛巨石落下,她猛然記起那一日桓範的告誡,“曹爽之後,就是夏侯家”。
不,她不信。
兄長與司馬師為少年好友,一同宴飲、清談,私交甚篤……
這可是謀逆大罪。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內心深處反駁。
夏侯妍忽然起身向屋外走去,李氏拉住她。
“妍兒,不要與他們起沖突,刀劍無眼,你只是個女兒家。”
“嫂嫂放心,我還沒有不自量力到要憑一己之力對抗中領軍,我只是出去問幾句話。”
夏侯妍背起弓箭,步履堅定地向府門走去,惜悅和高迎娣沒有說話,只是緊跟在她身後。
下人将府門從內打開,她一只腳還沒邁出去,門口的兩名士兵已伸出長槍攔在她身前。
槍頭鋒利,反射着午後耀目的陽光,寒涼刺眼。
“我要去見陛下和太後。”
“大膽!逆賊家眷,不可走出府門一步,否則,殺無赦!”
守門的士兵語氣兇狠,夏侯妍手指動了動,那一瞬間,她想要一箭射死面前這個人,可是,她有多少支箭?她的箭,又能射死幾個中領軍?
“逆賊也是你說的?可有陛下诏令?”
那人冷哼一聲,“陛下親筆诏令,自然是在大将軍手中。”
“既如此,夏侯妍求見大将軍。”
“大将軍日理萬機,沒空見你。把門關上,退回去!”
惜悅忍無可忍,“放肆,你怎敢對我家小姐如此無理!”
話音未落,那名士兵已執起長槍對準惜悅,明晃晃的槍頭就抵在她胸口。
夏侯府的主人他不敢随意動,殺一兩個下人卻不需猶豫。誰都知道,大将軍治下,不論出身,只看功績,只要他忠心為大将軍做事……
夏侯妍一把抓住惜悅,拽到自己身後,自己則站到長槍前。
劍拔弩張之際,後面一名士兵匆匆上前,不知對那持槍的士兵低聲說了什麽,那人思索片刻,将長槍慢慢放下。
這名士兵走上前來,對夏侯妍恭恭敬敬行禮。
“小姐,請再耐心等待片刻。”
“主人今夜必至。”
最後這句話,聲音很小,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
夏侯妍驚訝地睜大眼,她細細打量他,忽然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
想起來了,曹爽府被圍當日,他曾跟在靳越身邊一同守着夏侯府。
靳越是司馬昭最信任的暗衛,此人必然也是司馬昭的人。
她看向左右兩側的士兵,不知這些人中,有多少是司馬昭的人。
可是,多等一分鐘,兄長便多一分危險。
見夏侯妍猶豫,那人低頭道,“小姐,如今情勢危急,大将軍現下正在宮中,治張皇後之罪。”
言下之意,連皇後都被治罪了,她,還能怎麽抗争?
夏侯妍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惜悅,迎娣,咱們回去。”
………………
臨近子時,司馬昭終于來了。
他徑直将夏侯妍帶出府,數十中領軍無人敢攔。
“阿妍,此事罪名已定,凡涉事者,皆要問斬,夷三族。”
夏侯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兄長救不回來了?我也要被殺,是不是?”
司馬昭的眼中流露出近乎悲憫的意味,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輕觸她臉頰,被她扭頭閃過。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太初兄長也能救,只是,需要阿妍助我一臂之力。”
夏侯妍擡頭看他,喉頭發幹,“你說,要我怎麽做?”
司馬昭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夏侯妍逐漸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子時,洛陽城诏獄,漆黑夜色中駛來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三人,為首的正是司馬昭。
守門的獄卒見司馬昭來,皆跪下行禮。
“見過将軍。将軍深夜來此,有何要事?”
“聽說夏侯大人生了熱病,陛下仁慈,念其先祖功績,特許醫生來為其治病。大将軍已允準此事。”
“是。”
獄卒按下機關,沉重的鉸鏈轉動起來,精鐵大門徐徐向兩側打開,司馬昭一行三人走了進去。
一進去,空氣陡然變冷,長長走廊晦暗逼仄,每隔數米,石壁上去就放置一火把,火光将三人身影拉得很長。
轉過兩條這樣的走廊後,終于走到關押犯人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不見天日的黴味,他們依次走過幾個獄房,夏侯妍看見了中書令李豐和光祿大夫張輯,夏侯玄的獄房,就在盡頭。
夏侯玄正盤腿坐在草席上,雙目微阖,身姿筆挺,雖身處囹圄,仍有芝蘭玉樹般清逸之姿。
“兄長。”
夏侯妍摘下兜帽,撲到獄門前輕喚。
聽到妹妹的聲音,夏侯玄立刻起身走到獄門邊,走動間,手腕上的鐵鏈發出碰撞之聲,撞得夏侯妍心頭發苦。
兄妹倆的手穿過木欄握在一起。
“兄長,時間緊迫,你聽我說,我身後這個醫生其實是個死囚犯,現在名義上讓他進來為你治病,你換上他的衣服出來,我們一同出去。”
夏侯妍握緊兄長的手,飛快地小聲說道。
死囚犯已是必死之身,司馬昭許他家族諸多財物田産,他樂意來做此事。
夏侯玄凄然一笑,“然後呢,從此隐姓埋名,遁于鄉野?”
“白日裏,子上已來勸過我。”
夏侯妍聽出他語氣不對,心就涼了半截,但還是試着勸道。
“兄長,你想想嫂嫂,她還在府裏等你。無論如何,先活下去,才有明天!兄長……”
夏侯玄眼圈發紅,一滴滾燙的眼淚打在她手上。
“為兄雖不堪大用,卻也不願做個茍且偷生的小人。行事不密,致有此敗,唯有一死,以報陛下天恩,全先人英名。”
“妍兒,是兄長沒用,招此覆族之禍。為兄對不住你,也對不住惠姑,更對不起陛下。”
聽到兄長連說兩個對不起陛下,再聯想到陛下近日頻繁诏兄長入宮,兄長歸來又總是郁郁難安,夏侯妍心中已隐隐猜到,此次事件,并非單純的李豐、張輯等人不滿司馬師專權。
是長大了的皇帝曹芳想要收回權柄,所以才會倚靠近臣,默許或者說是策劃了這次事件。
夏侯玄是曹魏宗室,張輯是張皇後之父,曹芳想要依靠這些人扳倒司馬師,卻最終功虧一篑。
“你走吧,妍兒,若有來世,咱們再做兄妹。”
“不要,兄長,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我只要兄長活着!”夏侯妍拼命壓抑着聲音,眼淚汩汩流下。
夏侯玄溫柔注視着她,擡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珠。接着,他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後退一步站定,目光移向她身後的司馬昭。
“子上,妍兒就托付給你了。”
“太初兄放心,子上,必不負所托。”
司馬昭靜靜伫立在夏侯妍身後,聲音沉郁有力。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歸途。”
“妍兒,回去吧。”
夏侯玄後退幾步,坐回草席上,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兄長,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兄長,我求求你,跟我走吧……”
夏侯妍哭了又哭,求了又求,夏侯玄始終不發一言,不再看她。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握着木欄的手終于無力地松開,整個人滑落到地上。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诏獄的,只覺腳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眼前始終是兄長坐在牢房草席上的身影,清俊、單薄而孤單。
她第一次意識到,兄長竟是這般倔強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