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失去
失去
“阿妍,跟我走吧。”
司馬昭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夏侯妍擡頭看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跟你走,走去哪裏?”
“我們可以離開洛陽,去許昌、去邺城、去溫城,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他這樣說,顯然是已經布置好了一切,以偷天換日、李代桃僵之計,将她這個罪臣親眷解救出來。
她垂下頭,良久,輕笑一聲,慢慢搖了搖頭,“嫂嫂還在府裏,惜悅和迎娣也在,我要回去找她們。”
“阿妍,你放心,她們我都會救出來,一個不少,全都平平安安。”
“你嫂嫂的家眷,我已經安排好,全部送出了洛陽。”
司馬昭按住她雙肩,語氣前所未有的急促。
夏侯妍擡起頭,眼睛紅得叫人心驚,“子上哥哥,難為你為我做這麽多。做這些,不會讓你在你兄長面前為難嗎?”
司馬昭眸色微暗,沉聲道,“兄長要的,是讓天下人知道罪臣伏誅,其他的,并不重要。”
真是諷刺,兄長明明是為守護陛下而死,可在世人眼中,卻要背負一個謀逆的罪名。這明明是皇帝和司馬師的權力之争,卻偏偏要以兄長之血來收場。
她的兄長,沒有兵權、沒有野心,他甚至不愛舞刀弄槍,卻因夏侯這個姓氏,被迫卷入最血腥的紛争。
而面前這個人,這個她從九歲起就鐘意的人,終于被時局裹挾着、被人心推動着,走到了她的對立面。
夏侯妍定定看着他,眼中飽含柔情和不舍,仿佛是告別前的最後一眼,必須記得徹骨,才能忘得徹底。被她這樣看着,司馬昭一貫沉靜的面容上第一次現出慌亂之色,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拉住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
“阿妍。”
這一聲,幾乎帶了哀求的意味。
夏侯妍別過臉,“兄長已決意赴死,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回家陪着嫂嫂。”
說着,她就要抽回手,但司馬昭攥地死死地,她竟動不了分毫。像是較勁一般,夏侯妍用盡全身力氣去抽自己的手,她扭動着身子,在這寒涼深夜出了一身薄汗,但他的手紋絲不動。
“你放手,放手。”
“放手!”
“司馬昭!你給我放手!”
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她的聲音帶了哭腔,又啞又悶,猶如一把錘子重重錘在司馬昭心頭。
他的手終于一寸寸張開。
………………
回府後,夏侯妍立刻去找李氏,哭着将兄長的決心告訴她,并告訴她,司馬昭已将她家中父兄親人送出洛陽避禍。
李氏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她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後起身走到窗前,幽幽道,“君子端方如玉,寧碎不改其白。”
“你兄長沒有對不起我,此生能與他相知相守,我已經很滿足了。人生悠悠數十載,總有結束的一日,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麽差別?”
夏侯妍淚如雨下,嫂嫂是懂得兄長的。
第二日,夏侯玄、李豐、張輯等人被一同押赴西郊刑場,于午時三刻斬首。
差不多同一時刻,夏侯府內,夏侯妍找到了兄長最愛的那把古琴,向李氏房間走去。
“嫂嫂,我找到古琴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硬生生哽在喉中,李氏的鞋子在她眼前輕晃,視線上移,她看見,李氏清瘦的身子挂在一條白绫上,在空中劃出僵硬弧線……
夏侯妍手中的古琴滑落在地,砸出一聲鈍響。
“嫂嫂,嫂嫂,惜悅,迎娣,快來,快來。”
三人手忙腳亂地把李氏從白绫上解下來,夏侯妍伸出顫抖的手去探她的鼻息。
已經晚了。
夏侯妍抓起李氏一只手,那手尚存一點餘溫,她拼命搓着李氏的手,想讓它再熱一點,仿佛這樣李氏就能回來。
“嫂嫂,嫂嫂,你不要死,你回來呀!”
“不要留我一個人!”
手裏的溫度,一點一點流失幹淨,夏侯妍把李氏抱在懷裏,直到她的身體變得冰涼、僵硬。
惜悅和高迎娣跪在一旁,皆是涕淚俱下,痛哭不已。
夏侯妍轉頭去看窗外,耀眼的太陽刺得她眼睛發疼。
“嫂嫂叫我去找古琴,又叫侍女去做吃的,就是為了支開所有人。她是算着時間,跟兄長一同去的。”
院中傳來腳步聲,夏侯妍把李氏的屍體放在惜悅鋪好的墊子上,又給她理了理鬓發,整了整衣領。然後,她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一個年輕男子身穿玄色官服,帶一隊禁衛軍而來。
看見男子面容,夏侯妍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原來,你也是他們的人。”
“不,我應該問,司馬師和司馬昭兩兄弟,你究竟效忠于誰?”
司馬師的人不會在乎她的死活,司馬昭的心腹才會想辦法來讓她假死。
鐘會眼中慢慢浮上一片哀傷,他俯身對夏侯妍行禮,緩緩站直身子,“姐姐,士季無能。”
“士季不必道歉,這些事,跟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夏侯妍擡頭看他,他又高了,站得近了,她得擡頭跟他說話。鐘會的眼神有些閃躲,像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一陣風吹過庭院,幾片落葉夾着花瓣飄落在兩人之間的青石小徑上。原來,不知不覺已過了這麽多年,兩人一同攜手看戲的熱鬧歡暢,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鸩酒還是毒藥?拿來吧。”
夏侯妍向他伸出手,仿佛在讨要一塊糕餅、一顆糖果,鐘會眼底一酸,緩緩轉身,從身後的禁衛手中接過一個托盤,上面擺放着三個白玉酒盞,盞中透明液體映出人面、樹影。
夏侯妍知道,這酒不會要她的命。
她捏起酒盞,向鐘會走近一步,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士季,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請答應我一個請求。”
鐘會的眼睛終于看向她,許久以來,他們第一次這樣靠近,卻是在這種情形之下。
“姐姐但說無妨,士季一定做到。”
他的眼睛濕漉漉地,依舊像一只乖順的小狗。
“把我嫂嫂的屍體妥善安置,葬于夏侯家墓地。”
鐘會鄭重點頭,夏侯妍舉起那盞酒一飲而盡。
………………
“妍兒,快醒醒,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吉時已到,不可貪睡。”
夏侯妍睜開眼,母親溫柔的笑臉正在她面前。
她一把抓住母親的手,結結巴巴道,“母親,你還在……你沒走……”
“傻孩子,母親能走去哪裏?時候不早了,快起來梳洗。如今就要嫁為人婦,不能像孩子一樣賴床。”
夏侯夫人說着,就要起身,夏侯妍死死拉住她的手,“母親要去哪裏?不要丢下妍兒。”
夏侯夫人溫柔摸了摸她的頭,“今日來了好些賓客,母親出去安排一下,還得盯着你父親,不能讓他喝太多酒。”
說着,夏侯夫人推門離去,剩她一人呆在床邊。
父親,還在?
門外傳來喜氣洋洋的樂聲,她擡起頭,望見窗外漫天的紅色,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那是許多紅色長明燈。
一時之間,她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惜悅和高迎娣穿梭在她身邊,忙個不停,絞面、描眉、熏香……穿上層層疊疊大紅喜服,在衆人的簇擁下向正堂走去。
長長紅毯兩側站滿來賀喜的賓客,何蓉正在其中笑嘻嘻地看着她,她身旁站着高大寡言的鄧忠。
“蓉蓉……”
夏侯妍一臉驚喜,想要叫住她,問她何時來的,卻被執行婚禮的人推進了正堂。
廳中張燈結彩,處處歡聲笑語,她擡頭,見高高主座上,父親和母親并排而坐,都含笑看着她。
父親下首,兄長和嫂嫂站在一處,也笑着看她。
眼中熱淚奪眶而出,母親、父親、兄長、嫂嫂、蓉蓉……大家都在,太好了,太好了。
“新娘子不能哭,哭了就不吉利了。”
身後不知何處飄來警戒聲。
“好,我不哭。”
夏侯妍低頭去拭淚,唇角也向上勾起,大家都笑得開心,她也要笑。
調整好表情擡起頭來,眼前卻已空無一人。
“母親!父親!”
夏侯妍急匆匆上前去摸先前父母坐過的椅子,椅座上積滿灰塵、椅背上挂着蛛網,絲毫不見人坐過的痕跡。
她又驚又怕,轉頭去看身側,兄長和嫂嫂也不見了。
再然後,視線飄向遠處。
沒有人,一個賓客也沒有,沒有何蓉,沒有鄧忠,甚至連惜悅和高迎娣也不見了。
空蕩蕩的庭院中,歡喜的樂聲還在繼續。
夏侯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懼,“父親、母親、兄長、嫂嫂……你們都去哪兒了,你們回來呀,回來呀!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裏!”
她在空空的正堂裏邊哭邊找,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手掌傳來黏膩觸感,她顫抖着擡起手,透過朦胧淚霧,看到一片沉郁暗紅。
視線緩慢下移,赫然發現,地上全是紅色。
她先前走過的漫長紅毯,頃刻之間,變成了無止盡的暗紅血跡,從正堂一直蔓延至府門外,看不到盡頭。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的長明燈輕輕晃動,有濕濕的東西打在臉上,夏侯妍擡手摸了摸,觸感一片黏膩。
長明燈上滴下來的,也是血。
漫天徹地,到處都是血。
這哪裏是喜堂,分明是靈堂!
夏侯妍搖搖晃晃立在那裏,眼中的淚混着滴落下來的血水不住向下流。
忽然,空曠庭院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妍。”
她擡頭看去,見一抹修長身影從視線盡頭走來,和她一樣,穿着一身紅色喜服。
“阿妍,我來娶你。”
聲音越來越近,視線中的人卻像是永遠走不到面前。
胸中凝滞一片,被似怨似哀、又悲又苦的情緒塞滿,她終于忍不住大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