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一沐,一沐,你知不知道,你的阿婆死了,就葬在我家屋後面的山坡上,你要不要來看看?”
喊我的是一個鄰家男孩,叫楊飛子。
他比我大六歲,也許是因為我生下來就比較瘦小,一直都沒怎麽長高,比我晚出生的女孩個子都比我高,但是很多人想不到,那天在楊飛子喊我說我阿婆死了的時候,我随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就朝他身上揮去。
一邊揮着棍子一邊大叫,“你阿婆才死了,我阿婆活得好好的,你嘴巴放幹淨點。”
其實那次打架,我用盡了我的全力,也是我第一次打架,當然那麽小的個子,肯定會落傷,不過讓我重新選擇,我肯定還是會打回去。
我的阿婆,是我的神跟信仰,容不得任何人诋毀謾罵。
“你打人幹啥?我跟你說的是真的,不信你來看看!”
其實當時的我還是個幾歲的孩子,力氣也不大,就這樣被楊飛子拽到了他家屋後的山坡上,當然也确實看到了那座墳,墳頭上的草有半人高,我扒開草去找墓碑上的字,上面确實寫着阿公的先夫人。
後來我就跑回來去問阿婆,阿婆這才告訴我,原來楊飛子說得沒錯,那座墳葬着的是阿公的第二任夫人。
也就是那天,阿婆跟我講起了關于她的過去,她繼母如何虐待她,她又是如何嫁給娶了多房夫人的阿公。
她将我抱在懷裏,一只手輕柔的拍打着我的背,講述着她的成長,她的經歷,她說每次阿公打她時,她都想跑,可是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沒人照看的孩子,她就狠不下來。
她說阿公脾氣暴躁,身體弱,去生産隊也做不了什麽工,便等阿婆一回家就揍阿婆,後來是村裏來了幾個人,讓他寫了檢讨,這才有所收斂。
我并沒有去問阿婆怪不怪阿公,因為我知道憑阿婆的性子,她是怪不起來的。
但我不懂事的時候,也問過阿婆想不想自己的生母?
阿婆說,“如今年紀大了,很多事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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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知道阿婆是想她生母的,因為她回答我時眼睛看向遠方,而眼眶裏閃爍着晶瑩。
因着父親是阿婆最小的兒子,所以我也就成了阿婆最小的孫女,從三歲被二伯接回家後,我就一直跟阿婆生活在一起,任何人都沒辦法把我們分開。
可是我的父親也許是多年努力未曾要到兒子,就想着讓我住進磚房裏,講真我家房子在當時還算高檔的,屋裏屋外都貼滿了瓷磚,就連茶幾都是刷的金閃閃的大紅油漆,還是棟三層複式樓。
可我非要跟着阿婆住在竹樓裏,即便被窩會被雨水打濕也不肯去那棟好的房子。
後來父親便跟阿婆溝通,阿婆竟然答應了,于是阿婆帶着我在新房子裏打地鋪。
可阿婆年紀大了,那時候的阿婆都已是古稀,睡了兩天地板後,腰就直不起來,最後沒辦法阿婆回了竹樓,而我跟着父親。
我家與阿婆家相隔不遠,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中間就隔了一個曬場,只是晚上的山裏更是陰森,我不敢跑出去找阿婆,只好悶着被子哼哼唧唧一晚上,次日天光連衣服都來不及穿,直往竹樓奔去。
阿婆笑呵呵的站在門口迎我,而我跑回去被阿婆抱在懷裏哄着睡了。
阿婆常半開玩笑的問我,“沐沐,你這麽離不開阿婆,以後嫁人了可怎麽得了?”
“我不嫁人,我要陪着阿婆!”
“那可不行,女孩子遲早都是要嫁人的,不過不嫁遠了還好,這要是嫁遠了,想見一面都難吶!”
“我帶着阿婆一起嫁過去,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那一年我才七歲,我不懂什麽叫嫁人,我只是不想跟阿婆分開,連父母都嫌棄的女娃子,卻只有阿婆是真心疼我愛我。
“那可不行,你想想阿婆年紀這麽大了,總有一天會死的,到時候你一個人怎麽辦?沐沐,你要多跟父母親近親近啊,好不好?”
“如果有一天,阿婆死了,我就跟阿婆一同去死!”
我的小臉氣鼓鼓的,雙手握成拳頭,說這話時我是認真的。
阿婆也感受到了,她把我緊緊抱在懷裏,從那之後再也沒有提過死這個字。
用她的話來說,她會好好活着,只要有她在的一天,我就會有多一天的愛。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的童年沒有阿婆,我在這樣的原生家庭生活,會變成一個怎樣的小孩?是不是眼裏無光,性格孤僻,自卑自虐,或者是性子狂野無法無天,極度叛逆?
我曾埋怨過成長,也曾看淡過世相,幸好我有屬于的光與亮。
轉眼我上二年級了,可個子還是同齡人當中最瘦最矮的,我仍然夠不着蒸籠,也依舊不愛跟同學一起玩,在那個各種年齡段,各種班級都糅雜成一起的班級裏,我除了會考試成績不錯,也沒什麽特殊之處。
不過那會兒我最喜歡的就是午休的時間,我的老師會跟我們講故事,一個個的故事像是一個個美好的夢,而七歲的我能将這些故事一字不漏的複述出來,老師常說将來我一定會在寫故事這一塊有着驚人的成績。
當時并不知道老師說的驚人成績會是什麽,而是當成了老師對自己無上的誇贊,當天阿婆去學校接我回家的時候,趴在阿婆的背上,一路哼着歡樂的小曲兒,一邊時不時的哈哈大笑。
“我的小沐兒,你今天怎麽這麽高興啊?”看到我這麽高興,阿婆也跟着高興。
我便将在學校裏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阿婆,阿婆聽完後也跟着樂呵呵的,就這樣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老一少一祖一孫,腳印深深淺淺的往回走,夕陽的餘晖灑落下來,那一刻溫馨而美好。
從阿婆家的竹樓到王家嶺小學這條山路,我走了整整三年,而這三年阿婆背着我一天兩趟風雨無阻。
在這條路上的快樂,回到家的一瞬就徹底瓦解了,快到家時隔老遠就聽到父母的屋子傳來摔瓷器的聲音,接着便是母親的啼哭,而我也在阿婆的背上被吓得醒了,阿婆往上颠了颠以防我掉落,只聽得她微微嘆息,邁着沉重的步子背着我去了父母家。
推開門的一幕,我吓傻了,母親躺在地上,那時的她挺着八個月大的肚子,身上無數的血,地板上也是。而父親則挨着茶幾坐着,身邊七零八落的倒了幾個酒瓶,一雙眼睛紅紅的。
那一刻我以為母親死了,吓得我連哭都不敢,也不敢去看父親,身子在瑟瑟發抖,小手死死地拽住阿婆的衣角,聲音細細的帶着哭腔,“阿婆。我怕!沐沐害怕!”
阿婆二話不說,轉身走到牆角摸起一把鋤頭,朝父親的身上砸了去,“你這還是人嗎?小英從嫁給你開始到現在,對這個家,對孩子付出了那麽多,你比她大那麽多,怎麽就不知道心疼她呢?我跟你講,像你這樣打老婆的,是要被村裏抓起來去整改去教育去寫檢讨的!”
阿婆在族裏的威望還是挺高的,大家幾乎要尊她一聲“寅嫂子”,在她的號召下,族裏的人幫忙将母親送去了醫院,歷經三小時,母親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也失去了那個即将出生的孩子,那是父親親手害死了他自己的兒子。
從手術室出來後我見到母親那張蒼白如紙宛若死人的臉,她看了我一眼,別過頭去,她的肩膀一高一低,我知道她在哭,可我與她始終都有着距離,我想安慰她,想擁抱她,可終究是邁不出那一步。最後我只能看着大家将母親擡回家去。
那時住在山上的我們并沒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就連寬大的馬路也是後面修建的,當時就只有蜿蜒曲折的小山路,父親不知道從何處借來的竹轎,請了幾個力氣大的人将母親擡了回去。
回家後的母親滴水不肯進,只是看着窗外默默流淚,我知道我的母親那一瞬間徹底心死了,我的父親跪在母親面前,求着母親原諒,母親始終不點頭,只是流淚。
父親沖我大吼一聲,讓我過來哄母親,讓我陪他一同跪下求母親,弱小的我跪在母親面前,我說不出多餘的話,只是随同母親一起哭,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喚着“母親”。
“你大點聲,你那聲音跟蚊子一樣的,誰聽得到啊!”父親又沖我吼着。
我吓得提高了音量,聲音都是顫抖的。
那天我并沒有跟阿婆回竹樓,而被父親指派了新的任務,那就是守着母親,可我那會還只是個孩子,第二天還要上學,一到淩晨就犯困,而那個點父親早已呼呼大睡,誰知母親趁我睡着之時,竟然偷偷溜了出去。
我是被父親的巴掌給扇醒的,小小的我跪在床邊,身子微微顫着,雙手握成拳頭,拼命的忍住呼之欲出的眼淚,我知道我不能流淚,尤其是在父親面前。
父親像瘋了一樣四處尋找母親,最後在樓頂找到了母親,我家的自建房總共三樓,母親就坐在樓頂上,兩條腿晃蕩着,稍不留神就能掉下去,頭上的月光披散下來,将她的身影映得凄美。
父親将我推到母親面前,我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別的,在母親懷裏嚎啕大哭,母親最終還是沒能跳下去,但我知道這種自殺又自虐的念頭已經在她心裏生根了。
有些念頭在心裏已然生根就不會輕易被磨掉,但我相信當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死神自然會給她讓路,會給她在絕境中放出一條生路來。
公元兩千年母親的生路來了,而我再次成了孤獨的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