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公元兩千年,對我家而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我來說同樣也是。
那時我已經8歲了,王家嶺小學只有一到三年級,所以我要到新的學校讀書,而新的學校離阿婆家的竹樓比較遠,阿婆住的竹樓已更疊三代,到阿婆這一代已經十分破舊了,一到下雨天地上會滲水,房頂也會漏水,根本就沒辦法住人。
阿婆偶爾會帶我住我父母那邊,母親雖然與父親感情不和,但對阿婆很是孝順,母親與阿婆之間不同于一般的婆媳,反而更像是母女。
在母親多次做月子中,阿婆都會給母親洗血衣,什麽事都幫母親去做,母親對阿婆也很好,甚至将家裏的鑰匙都給阿婆,屋子可随阿婆自由進入,有時候還會把自己攥下來的錢給阿婆保管。
阿婆将母親當成自己的女兒疼愛,母親也掏心掏肺的對阿婆。
當時八歲的我還是與阿婆住在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眼看竹樓即将被歲月摧垮,母親便提議讓阿婆帶着我入住父母的屋子,那邊的屋子是鋼筋水泥做成,遮風擋雨不再話下。
母親又與阿婆相處融洽,所以阿婆自然是樂意的,我雖然不是很樂意,但只要與阿婆能在一起,去哪兒都不是問題。
前文中提過,阿婆膝下兒女成群,有些雖不是阿婆所生,但阿婆對他們比自己的孩兒還要上心。
可有人不這麽想,畢竟不是親母,又哪裏能入心?
大伯楊明是個典型的妻管嚴,他倒是同意阿婆與我們住一起,對他而言阿婆與我們住,他也省了不少麻煩。
不過大媽則持反對意見,她提議讓阿婆住她家,而他們兄弟幾個每人湊五十塊錢給阿婆當生活費。
當時的五十塊錢,相當于如今的五十四塊錢,那時的物價不貴,不過最後除了阿婆自己親生的兒子才承擔起贍養的義務,那些大房二房的孩子,就跟客人一樣,不定時的來阿婆這邊蹭頓飯就走了。
阿婆雖然也生了不少,可阿婆當時顧不上自己的孩子,再加上那時生存環境惡劣,存活率反而不高,到古稀之年時,自己親生的兒女便只有楊明,楊國以及楊盛光了,還有兩三個女兒,不過她最疼愛的女兒叫楊冬雪,冬雪姑姑雖不是阿婆所生,但對阿婆卻比我其他兩個親姑姑還要親。
其實我最大的大伯是楊旺,不過聽聞很早就因病而逝,楊旺家有三個兒子。年幼的事情已經記得不太全了,只是記憶中我這三個堂哥跟我沒什麽感情,他們年紀也與父親相差無幾。那時候的我還是喜歡跟楊坤膩在一起,很小的時候不知何故,小夥伴們并不太喜歡跟性格孤僻清冷的我一塊兒玩,所以我有很多時間都是跟楊坤呆在一起。
阿婆七十二歲的時候,身子還算硬朗,自己能下地種菜,還能放牛養豬等,只是因竹樓太破舊了,沒辦法住人,這才不得已打算去我家住,只是那時大媽堅決不同意,我便随阿婆去了她家,只是那會兒我的楊坤哥哥已經上初中了,而我一學期也見不到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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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家雖是用泥土做的瓦片房,但比起阿婆的竹樓算是很高大上了,而且阿婆還有獨立的房間,有個很大的廚房,我最高興的事情便是圍在火爐旁聽阿婆講過去的事情。
七十好幾的阿婆沒幾顆牙齒了,她喜歡将菜煮得爛爛的,我喜歡吃豆角的米米,她就煮一大盆豆米給我,那時吃的多的是菜籽油,豬油這種都是奢侈品了,不過阿婆每次會在我放學回家時,從封存好的小缸裏舀上一大勺豬油煮點面條粉絲給我填肚子。
在大伯家住的那幾年,我在慢慢長大,個子也比之前高了點不少,在阿婆的喂養下小臉蛋還長了點肉,不過公元兩千年,乃至後面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仍然會覺得心酸難受。
公元兩千年十月十四日,我的妹妹楊丹出生了,那時候的我已經八歲了,也聽說過不少自己小時候的事兒,甚至聽別人說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父親乃至母親并不高興,臉上沒有一絲愉悅。
我的童年是在父親一次次的酗酒,以及母親一次次的離家出走和眼淚抱怨聲中長大的,他們從未給過我溫暖,不管小時候的我是多麽優秀的一個孩子,甚至期末考試将一路用小身子焐熱的獎狀都溫暖不了他們的冰冷寒涼,母親曾經多次指着我的鼻子哭哭罵罵,她說要不是因為有了我,她就不會嫁入這樣的家庭,更不會遇到父親這樣的人渣。
我的存在似乎是用來贖罪的,誰的罪,我不知!
這一路的奔跑,一路的波折,我在努力給自己創造糖,也在努力去尋找那顆糖!
楊丹長得很漂亮,剛出生有六斤重,手腳都是長長的,可愛的白白的小臉蛋,曾經的父親很執着想要一個兒子,雖對楊丹沒啥好臉色,但比起當初對我的冰冷,甚至想把我勒死的人來說,已經有了溫度。
楊丹出生時,家裏很多人都喜歡她,尤其是母親,去哪兒都會帶着她,會抱着她微笑,渾身散發着母性的光輝,這種光和暖是我活到八年從未體會過的。
我嫉妒了!因為嫉妒,我的叛逆期提前了!
一般孩子的叛逆期都在初中了,而我小學三年級,八歲。
阿婆白天要去山上砍柴,割草給牛吃,還要種菜,有了空閑時間要去幫母親帶妹妹,我記得那年的暑假,那幾天連續下雨,還是嬰兒的小楊丹成天拉濕衣服,母親讓我去竈裏燒火烤衣服,我那會兒其實才只有八歲啊,一不小心火大了,将小衣服給燒了個幹淨。
我記得母親當時看我的眼神,是那麽地失望,恨不得吃了我,一句又一句的責罵,像是一把把刀落在我的心尖上,我痛,但我倔,倔得将嘴巴咬出血來都不肯流一滴眼淚。
我漠然得看了母親一眼,然後轉身跑了。
那時阿婆還在山上放牛,我不敢去找阿婆,也不敢去大伯家,就只好坐在阿婆放牛的小路上,這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以為母親會來尋我,可到底是沒有來,後來我又偷偷地溜回大伯家,回到阿婆的屋子裏,将自己深深地藏在阿婆唯一的衣櫃裏。
阿婆的衣櫃是立體的,有一人多高,我搬個椅子都夠不着櫃頂,那時的我是如此的瘦弱,随便一個小衣櫃都能塞進去。
直到傍晚,我在櫃子裏迷迷糊糊中醒來,卻聽到了父親的責罵聲,“早知道當初就應該把她給賣了,這下好了,這麽小就知道氣父母,她母親罵兩句還罵不得了,還要跑,等她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真是晦氣,生了個這樣的讨債鬼!”
“她才只是個孩子,你們兩人都罵她,一個罵另一個就要去哄的,不然孩子的命得多苦啊!”阿婆的聲音微顫甚至還帶着鼻音,我知道阿婆定是擔心我,擔心得哭了。
“都八歲了,還讀了那麽多的書,還這麽不懂事!不管她了,真的跑了,也就當沒生沒養她吧!”
父親又罵了幾句,最後帶着火走了,走時還撞翻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玻璃碎屑撒了一地,杯裏的水也撒了一地,我躲在衣櫃瑟瑟發抖。
六歲的我說過最惡毒的話,是求你們離婚吧,我跟阿婆就行。
而八歲的我明白了有一種關系除了血緣,其他的什麽都不是!
我聽到阿婆拾起地上的玻璃渣,嘆息道,“造孽啊!”
阿婆總說,我是個苦命的孩子,說這話的時候一半看向我,而我也通過她的眼睛看到了她自己!我知道我與阿婆一樣,都是被人抛棄的孩子,所以我生命中的這二十多年,她給了我極度的偏愛!
阿婆收拾好桌子後,慢慢的走到衣櫃前,她溫柔的拉開衣櫃的門,這具衣櫃是阿婆最喜歡的,也是她唯一的嫁妝,櫃門是雙開門,門把上有個很大的銅環,黑油漆,刻着一對龍鳳,寫着吉祥如意的字樣。
那一刻,我害怕,我深深地往裏縮,可是衣櫃到底空間有限,我被阿婆從櫃子裏抱了出來。
我以為阿婆會像父母那樣責罵,甚至狠狠地打我一頓,可是阿婆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用毛巾将我身上擦幹淨,給我倒了水,喂我吃了一個米泡糖,給我梳頭發,她說,“沒關系的啊,他們不要你,阿婆要你,以後阿婆養你啊!”
“阿婆,那你會一直陪我的是嗎?”我紅着眼揚起臉問我的阿婆,臉上洋溢着光,像是在期待着希望。
“阿婆要是不死的話,會陪着你的!如果哪天阿婆沒了,你也要好好的過着日子!”
那一年我八歲,還不明白生死的含義,只是用我的小胳膊緊緊的摟住阿婆。
有的人用童年能治愈一生,而有的人卻是用一生來治愈童年。
慢慢的心裏頭紮下了恨的種子,卻不知道該去恨誰,能恨誰!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過就是有一個重男輕女酗酒家暴的父親,不過就是有了一個成天抱怨尋死覓活的母親。在那貼滿瓷磚的屋內,有多少次女人在哭,孩子在裝睡,男人在醉酒!
而那個內心脆弱的一直在裝睡的孩子,你怎麽就越來越沉默了呢?
沉默到小小年紀除了阿婆,你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了!
沉默到八歲的你喜歡用文字來描述自己的內心世界,沉默到喜歡胡思亂想了!
你以為你是生活寵愛的孩子,殊不知你只是個破舊的罐子,就如同那桌子上的玻璃杯,摔壞了就摔壞了,碎了也就碎了,舊了的罐子是沒用的,碎了的杯子也是如此,你以為你的難過會有人看到的,後來啊,你才發現你只有留下殘缺不能組成的自我和曾嘶吼着發出的心碎!
也許你在等一場意外,地上一灘血,路人幫你打120,醫生說搶救無效,而對方給了你父母一筆錢,你開心的笑了,像個孩子,然後你消失了,你的罪也贖完了!
可是你沒等來自己的意外,卻等來了阿婆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