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楊丹半歲的時候,母親帶着她去了福建,父親在家整日無所事事,靠着母親每月寄來的生活費度日,早些年大家都住在山上,那時還沒有電,每家每戶都是用蠟燭或是煤油燈,阿婆每個月的生活費就只有五十元,而我每晚要看書到深夜,大伯他們不準我用蠟燭,所以就只能用煤油燈。
在家無事的父親,聯合整個組的人幹了件大事,集聚所有的人力與財力讓每家每戶都用上了電,那時并沒有電線杆,那些電線牽上山時,并不妥當,偶有風雨天氣時會停電斷線,但比起之前已是好上太多了。
雖用上了電,倒也有麻煩事,阿婆的生活費一個月就那麽點,大伯他們不準同時開兩個電燈,更是限制了我的用電量,為此阿婆只要是天未全黑就絕對不用電,将那微少的用電量全部留給了我。
用了電之後确實方便了不少,接下來就是吃水的問題了。
住在山上的人,幾乎都是吃的山泉水,只是這山澗水并不好找,有時要帶上水桶與扁擔去很遠的地方挑水,要挑滿整整一缸水,這一缸水還只是用來食用,至于洗衣服洗澡洗菜什麽的,還要去河邊。
江南一帶的林地豐富,去挑個水可能得去另外一個山頭,挑一缸水就要用上半天,那時的阿婆還很健朗,自己挑水自己去山上砍柴,去地裏種菜,什麽事情都自己去做,從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同年四月份,最疼愛阿婆的冬雪姑姑突然因病離世,這對阿婆而言在心靈上添了一道致命的傷口。
冬雪姑姑是阿公的二夫人所生,二夫人生下冬雪姑姑後,沒幾天就離世了,阿婆嫁給阿公時,冬雪姑姑才只有三歲,阿婆覺得冬雪姑姑可憐,對她視如己出,只要阿婆自己有一口吃的,就絕對不會餓着冬雪姑姑。
阿婆不管去哪兒都會把冬雪姑姑給帶上,姑姑小小年紀也知道心疼阿婆,阿婆砍柴時,她就幫阿婆捆柴,小胳膊把一根根的柴往家裏運,阿婆做飯時她就搬個小凳子坐在竈前生火,用吹火棍吹火。
盛飯的時候會把特意給阿婆盛點米飯,而她自己卻吃半截紅薯。
後來冬雪姑姑嫁人了,婆家對她也不是很好,嫁了個不怎麽好的丈夫,時常被丈夫打,被婆家刁難。起初冬雪姑姑什麽都不跟阿婆講,阿婆也是從別處聽到些風聲,有次剛放下鐮刀的阿婆便興沖沖的跑到冬雪姑姑家去,去給自己的女兒撐腰。
從自個兒家去冬雪姑姑家時,要翻三個山頭,将近一天的路程,阿婆幾乎只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就跑到了,回來時天色已晚,她沒帶手電,只能摸黑着回家,夜晚的山路更顯陰森詭谲崎岖難平,而阿婆的左眼被樹杈不小心劃傷了,從此争強好勝的阿婆失去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眼球嚴重受損,視力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一點點光。
也因此這只受傷的眼睛,成了阿婆的病竈。
阿婆從沒給任何人添過麻煩,即便是眼睛受傷了,她也不吭聲,只是自己找了些川芎草敷上,我想當時如果阿婆能第一時間去醫院,說不定那只眼睛還有得救,只是阿婆不想給自己的子女添麻煩,同時更不想去花多餘的錢。
阿婆雖然保住了一只眼睛,但另外一只眼睛卻徹底壞死,用了不少的川芎草還是經常發炎,同時這一只眼睛的視力比兩只眼差太多,所以這也給阿婆的生活上帶來了很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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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去山上割草給牛吃會割傷自己的手,在太暗的地方會摔傷。
九歲那年,阿婆晚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整個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當時大伯一家去了大媽娘家走親戚,而大伯家離我家隔了半座山,大伯成親後就自己選了塊地獨立的地建了個房子,別看是泥土瓦片,卻是冬暖夏涼,且門前有個曬場,還有獨立的小院子,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大戶了。
那會兒沒有手機,更沒有電話,我一個人跑到曬場上扯開嗓子喊父親,喊了足足兩個鐘頭,嗓子都要廢了,才終于喊來了父親,父親将阿婆從地上抱起放在床上,阿婆身上有幾處淤青,索性骨頭沒斷,人還算清醒,父親找來了個老中醫給阿婆仔細檢查了下,折騰到淩晨三點才離開。
等衆人離開後,屋子裏就只剩下我與阿婆,阿婆沖我一笑,“我的小沐沐別害怕,阿婆身子還硬朗,還能疼你幾年!”
我也很努力的笑着,給阿婆端來一杯水,“阿婆,你會長命百歲的,先喝點水,再去睡會兒吧,沐沐陪你,沐沐照顧你!”
那時候是三月,屋外的桃花開得繁盛,桃花的香味慢慢彌散,在院子裏飄着,香香的,甜甜的。
當然三月有花,倒也有雨,那晚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晚,我躺在阿婆的身邊細細的數了一晚上屋檐下滴落的水聲。
我那會兒真的只是個孩子,一直撐着眼皮不讓自己睡着,可這眼皮撐到一定程度就極其疲倦,最終忍不住睡了過去,第二天起床的時候看到阿婆正一瘸一拐的給我做早餐,早餐很簡單煮的面條,滿滿的一整碗,用豬油煮的,還有一個荷包蛋,再撒上一點蔥花。
這在當時已是十分的奢侈了。
“阿婆,你身子都沒好,怎麽就起來了?你去睡一會兒吧,我自己來煮就好!”
我搶過阿婆手中的鍋鏟和湯勺,自己開始有模有樣的煮面條,換做平日阿婆肯定會搶回去,但當時的阿婆卻一動不動,只是任由我搗鼓,而她自己則搬了張椅子坐在我身邊。
那年我正讀四年級,是在另外一個學校,比之前的學校更遠,一到三年級幾乎每天都是阿婆背去學校,再背回家的。而到了四年級,家裏其他人不讓阿婆背我去學校了,我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去,那會兒去學校除了彎曲不平的山路外,還有一條水路,那條水路是一個水塘,水塘裏的水是從山頂傾斜而下,水勢很猛,宛如急湍瀑布,而那所謂的水路只是在水塘旁邊擱了幾塊大石頭,要想從水塘走過去就必須要踩在那石頭上,石塊經年累月還會長滿水草,每天有不少的人落水。
當然這條水路也不是到學校唯一的路,還有一條寬的馬路,只是如果從馬路走的話,要多花上半小時,所以很多時候大家圖個方便,便都從水路走。
那天我幾乎是一晚上沒睡,次日又早早起床,早上出門沒什麽精神,便抄了近道,腳剛踩到石塊上時,那石塊突然打滑,而我自己也不慎掉入水塘。
我在水中掙紮了許久,整個人慢慢的下沉,幸虧當時有一個路人經過将我從水塘裏給撈起,不過我也因此害怕水,不敢再下水捉魚,河邊洗衣等。
從水塘被撈起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已經顧不上這些,只是不要命的往前奔去,可即使如此還是遲到了半小時。
我的班主任是楊坤的姨父,是大媽的親姐夫,與我家也算多少沾了點親,不過他并沒有因此而多關心我一點,當時我身上還淌着水,頭發絲還冒着水汽,而我還是因遲到被罰站了整整兩節課。
一向體弱多病的我當時就立刻噴嚏連天,果然到了中午便發起了高燒。
這不是最慘的,最慘的莫過于上課時突然楊旺的大兒子楊水清在教室門口喊我,并丢給我兩塊錢,“阿婆病重,可能撐不過今晚了,你現在買兩塊錢的紅糖帶回去給她泡點紅糖水吧!”
前文有提到過楊旺是阿婆最大的兒子,育有三子,只是他們夫婦在很早時就過世了,而他膝下的三子與我們家族幾乎像是斷了根系一樣,完全沒有什麽交流。
從年頭到年尾連阿婆都不會去看望一眼,從他們兄弟三門口經過,也從不叫大家去喝杯茶水,此時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還遞給我兩塊錢讓我去給阿婆買紅糖,當時我心下一緊,我知道,阿婆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
我告了假,飛奔的跑到學校小賣部買了一小袋子的紅糖,将它捧在手心,就像是将阿婆的生命之火緊緊地攥在手心,生怕出一點差錯,有了先前的教訓一個人不敢走水路,便一路從馬路狂奔,本是需要半小時的路程,我用盡了全力只花十來分鐘。
家是在半山腰,而學校是在山底,爬山的過程我不敢喘氣,也不曾休息。當我狂奔到家時,整個人幾乎虛脫了,我将紅糖遞給父親,怯弱弱的站在一旁,此時家中圍滿了人,除了有常穿梭在各家各戶的老中醫外,還有一些陌生的面孔。
而這些陌生的面孔中,還有一個長得漂亮穿着時髦的女人帶着一個七個月左右大的女嬰兒,那女嬰兒很漂亮,只是瘦瘦黑黑的。
“沐沐,過來,來母親這兒!”
那女人向我伸出了手,她說她是我母親,我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我的母親,我站在原地不動,仿佛沒聽到一樣,雙眼緊緊地盯着床榻上的阿婆,阿婆是真的病的很嚴重,粗重的呼吸聲,以及從吊瓶裏滴入的液體灼傷着我的眼。
“你這孩子是怎麽回事,連母親回來都不知道喊一句!”父親泡好紅糖水走了過來,經過我身旁的時候還用胳膊捅了捅我,我吃痛得咬緊牙,最終還是沒開口,也沒吱聲。
我繞開衆人不顧大家的反對,利索的爬上阿婆的床,躺在阿婆的懷裏,感受着阿婆微弱的心跳與脈搏,我在心裏告訴自己,如果阿婆要走,就把我一起帶走吧!
我這個不讨人喜的孩子,活着只是膈應了別人!
用母親的話來說,我是來讨債的,她一直喊我讨債鬼!
沒有人天生會做父母,也沒有人天生就知道如何做好一個孩子,我與他們只是在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我只是孩子,他們也只是父母,這中間有沒有除了血緣之外的牽挂與憐惜,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未感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