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父親的身子一直都是病态殘破不堪的,上下半身都是靠假骨頭來銜接,所以會進醫院也是常事,只是此時的醫院情況複雜,醫生很是緊缺,很多醫生護士已經赴武漢抗疫,而父親此次又是因為肺部感染而入院。
一聽到肺部感染家裏人都慌了,那段時間但凡感冒咳嗽發熱等症狀都要隔離,父親一入院就直接去了隔離區,楊丹與楊威一直在醫院照顧着父親。
他們姐弟二人跟我開視頻,一直在哭,可我是遠嫁,道路全封,想出村都難,更別說是回家一趟。
看着父親身上插着各種檢測儀,此時心中已是五味雜陳,楊丹與楊威輪流着照顧他,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遠嫁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能為力的事兒,當你遠在千裏的家人有個什麽情況,而你想回去一趟都非常困難。
我在這頭幹着急,卻又什麽都做不了。
白日裏跟阿婆開視頻,阿婆在手機的另一端紅着眼睛說,“沐沐,你別亂跑,就待在家裏,要帶口罩,記住了沒?還有安麟,你要看好,別讓他到處跑,阿婆也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不要擔心。”
“阿婆,放心吧,沒事的,會好起來的,父親也會好起來的!”我安慰着阿婆,對我來說,能這樣遠遠地通過視頻看着阿婆,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可心中多麽盼望着能見上阿婆一面。
這時阿婆從口袋裏拿出一個自己用舊衣服縫制的口罩,“沐沐,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口罩寄回通山啊?通山是阿婆的娘家,那邊還有幾個親人。”
阿婆的眼睛紅紅的,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挂念着遠方的親人,阿婆的娘家人就只剩幾個小輩了,他們逢年過節還會來看望阿婆。阿婆會挂念他們,也是人之常情。
再看看阿婆的那個口罩,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腳,我鼻頭一酸,竟有些責怪自己,給自己買了兩大盒口罩,而娘家那邊我竟然一個口罩都沒買。
我也是從杭州回到家發覺不對勁,一下車就去買了幾十個口罩,當時以為這場疫情很快就會結束,殊不知那才僅僅只是個開端。
我買完口罩後,當晚口罩就漲價了,我以為娘家那邊會準備好口罩的,卻不知他們在我多次提醒下仍是無動于衷,直到社區的人天天拿着大喇叭喊,“勤洗手,勤通風,戴口罩,不聚餐”,強制要求帶口罩後才引起重視。
這次父親在醫院躺了十四天,确認只是普通肺炎而非新冠後,這才回了家。
一場疫情,看透了人性,同時也感受到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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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愛無疆,我早些年談的那個男孩,他的家裏人從不遠千裏給我寄來了口罩,還叮囑着我一定要照顧好孩子,我滿懷感激,雖然那個男孩已在天堂定居,但我與他的家人還保持着聯系,還會抽空去看看他的家人。因着他的緣故我也加入了愛心工會,此時武漢有難,我也號召着一些人捐了些食物跟錢。令我欣慰的是那個曾經被他從地震中救出的小男孩已經是某區的解放軍,此時第一時間奔赴前線。
父母也經此一事,不再鬧騰了,彼此之間似乎走得更近了些,母親還是不跟父親說話。家裏有兩套房,一人一套誰也不妨礙誰,只是母親會炖些肉湯讓楊丹送給父親,而父親也會母親送些吃的,比如母親喜歡的幹筍、臘肉、小零嘴什麽的。
日子就這樣不溫不火的過着。
應國家響應,轉眼公司就要開業,而我不得不踏上去杭州的火車。我屬于物流行業,那一年我們這個行業選擇奔赴一線,我也只在家待了幾天就出去了,走的時候安麟死死地拽住我的衣服,不讓我離開,他哭着說,“母親,外面都是病毒,我們都躲到鄉下來了,母親你不準出去,如果你出去了,要是得了病毒,安麟還這麽小,安麟要怎麽辦!”
安麟哭得稀裏嘩啦的,小手始終不松開,我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臉蛋,親了親他的額頭,“寶貝,你小時候跟我說想去當解放軍,現在是國家有困難的時候,不管是哪一個行業,不論是什麽人,都在貢獻自己的力量,母親不能置身事外,你不也是從電視上看到很多解放軍叔叔都去了武漢,去幫忙對不對?寶貝,咱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應該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一直将安麟當做自己的朋友去溝通,很少去命令他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我也十分尊重他的意願,我相信我說的他能明白意思。
安麟點點頭,含着眼淚松開了拽住我衣服的小手,然後轉身上了樓,從樓上抽屜裏拿着一盒口罩以及一盒消毒水,“母親,你一個人出去要注意安全,安麟也會乖乖的在家待着,哪兒也不去,不讓母親操心。”
我抱了安麟一會兒,哭着上了去省城的班車。
這一趟奔赴,不知前路如何,我坐在火車上什麽都不敢多想,很想安麟,可我無能為力。
早上母親來過一次電話,讓我一人在外面要小心,父親發了視頻過來,阿婆在那頭老淚縱橫,一口一句“沐沐,我的心肝寶,不要出去,外面都是病毒。”
人這一輩子都有軟肋,我的軟肋除了安麟就是阿婆了,我很害怕阿婆流淚,他一流淚,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從我嫁人後,因着生活奔波,我已經很少回娘家,每次請假回來就只有兩三天時間,路上就占用了兩天,剩下的一天用來陪安麟,對于阿婆,我心中始終都有着愧疚。
九十多歲的阿婆每餐只能吃半碗飯,日漸消瘦,一整天幾乎都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間都越來越少了。
只要有人去看望她,她就能拉上人家講半天的話,從開荒戰禍年代,講到新中國成立,從大山裏躲避鬼子的刺刀,到如今躺在院子裏曬着太陽,她講述的都是很久遠的事兒,很多都沒聽說過。
最開始還會有人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她,後來去的人也少了,畢竟生活在這個節奏快的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兒,沒有人能夠安逸坐在那兒閑聊半天。
我見不得安麟受委屈,也見不得阿婆哭,此刻心情沉重,可我沒有辦法,生活就是如此,我有自己要還的房貸,要顧的小家,要養大的孩子。父親那樣的身體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去醫院喝茶了。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如果沒錢,房子供不起,孩子養不起,生活中的柴米油樣樣都需要用錢去添置。父親如果有任何情況去了醫院,家裏會第一時間聯系我,讓我寄錢過去。還有婆婆這邊,沒錢就不會幫忙帶孩子,所以那幾年,我不敢生病,不敢請假,甚至。
“寶啊,你這一走,什麽時候回來啊?阿婆年紀大了,見你一次少一次呀!”阿婆哭得不成樣,我亦是如此,瞬間口罩被眼淚浸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我快速的換了一個口罩,看着手機那端的阿婆。
記得我剛生安麟的時候,阿婆還能行動自如,幫我沖奶粉,幫我抱奶娃子,甚至還幫我洗尿布,看着安麟傻笑,傳授我帶娃的經驗。
她說她生的幾個孩子都是很小一只,最重的才四斤,說安麟長得白白胖胖的,說我有福氣。說着說着,阿婆就會哭起來,而我也跟着哭。只有不谙世事的安麟揮舞着兩條白白胖胖的胳膊咯咯大笑。
這才幾年功夫,阿婆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頭發也掉得所剩無幾,已經沒辦法绾發,只能随便用個小皮筋綁起來。
“阿婆,您別哭呀,您放心,我已經在裝修房子了,很快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你養我小,我養您老,等我裝修好,您跟沐沐就不會再分開了!”我閉着眼睛,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我說了什麽,阿婆已經完全聽不到的,她只是自顧自的說她的,可我聽着好難受,最後父親過來叮囑了幾句,就挂斷了視頻。
火車急速前行,離家也越來越遠,我的心情十分沉重,這一趟遠行,心中有一種別樣的感受,我很害怕,卻又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麽。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慢慢消失......
我拿出自己早些年申請的遺體器官捐贈卡,心中五味雜陳,藍天白雲飛翔着,高壓線停駐幾只小麻雀,它們在低頭耳語,很是和諧。
想給安麟打個電話,但一想到婆婆不會接視頻說要流量時,我就放棄了。
每次坐在火車上,遠行的我總會胡思亂想,想到一些很久遠的事兒,以及一些故去的人,女生或許就是如此,每每心情沉悶時,腦海中就會冒出些不怎麽美好的記憶來,從而讓自己越來越難受,眼淚就再也沒辦法控制。
貼心的列車員來詢問了下情況,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她也只是看了看我手上的金色卡片說了句讓我有事兒就找她便離開了。
火車上沒有我認識的人,自然沒人知曉我的處境與過去,我的痛楚,也沒人知曉我的無可奈何,我的思念與懊惱。所以我就能放棄的哭一場,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也許成年人的崩潰只在一瞬間,可僅僅這奔潰痛哭的一瞬,讓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
我如釋重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