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屋外下着鵝毛大雪,厚厚的積雪似乎轉眼間就能将房頂壓垮。北方的冬天是殘酷的,尤其當燒不起炕,房間裏只有一個小炭爐的時候感受尤深。

田立文端着剛熬好的藥走到床邊,還沒來得及開口脖子就被人一把掐住。他條件反射,準備托住來人的肘部往後一送來個借力打力。不過電光石火之間還是選擇一臉驚恐地把藥碗往邊上一抛,任由對方死死扼住咽喉。

藥碗在落地之前被對方用足尖踮起,接着輕輕一踢又回到了男人的右手中,要不是喉嚨還被對方掐着,田立文簡直想要為他拍手叫好。

長得好,踢得也好,自己被騙了也算不冤枉。

“你是誰?”

“是你救得我?”

“這裏是哪裏?”

男人眯起眼睛俾睨地看着田立文,一口氣抛出三個問題,田立文指了指自己被他掐住的喉嚨,朝天翻了翻白眼。

男人冷哼一聲放開手,因為牽扯到了傷口的關系皺起眉頭。

他低頭聞了聞手裏的藥,确定沒有問題後二話不說一口幹了下去,末了用手背輕輕地擦拭了一下嘴角,發出“嗤”得一聲。

他身材消瘦,因為傷重的緣故面無血色,臉頰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身上的這套中衣原本是田立文的,穿在他身上空空蕩蕩,咳嗽的時候鎖骨一上一下抖動,完美注釋了什麽叫做“形銷骨立”。

如果他掐人脖子的時候不是那麽用力的話,還真像個文弱書生。而田立文就是被他這副弱雞讀書人的樣子騙到了,才會在那個風雪之夜把他從後街的暗巷背進了自己的小屋中。

摸着脖子一陣咳嗽,田立文心底對男人一陣暗罵。

病死鬼,要不是怕暴露身份剛才我早就打回去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古代人……

沒錯,田立文是穿越來的,三年前肉身穿越來到這個叫做“大鳴朝”的時代,至今還沒找到回去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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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來之前,特種兵田立文正在配合警方執行一次解救人質的任務。誰知道那匪徒突然對着他和狙擊手抛擲一顆手-雷狀的東西。不急多想,他出于本能地一把推開狙擊手,自己則掉入了身後的萬丈懸崖。

本來以為迎接自己的是粉身碎骨的結局,想着運氣好點說不定能被追封個烈士。這樣父母家人臉上也有光彩,弟弟田立武高考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加十分。誰知道眼睛一閉一睜,想象中的“為國犧牲”并沒有出現,反而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這個課本上都沒聽說過的時代。

田立文穿過來的時候落在山坳坳裏,那天也是像現在這樣下着雪,他被一個叫做田園的年輕獵戶帶回家。

後來田園死了,他頂替田園的名頭活了下來。雖說山裏沒有幾戶人家,田立文還是心虛的很,他怕被鄰居認出來,開春後不久搬到這個叫做清河鎮的地方。

三年過去了,現代人田立文徹底融入了這個封建的時代,若不是他随身還帶着一支槍,每次擦槍的時候,那冰冷的金屬質感和槍裏的子-彈時不時地提醒他自己是個外來者,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要懷疑,其實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叫做“田立文”的男人,他也沒有穿越,所謂的“現代”只是一個夢境似得存在。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男人放下藥碗,冷冷地擡起下巴。

大約是剛喝完藥的緣故,他本來白得跟牆壁似得面頰上染上兩抹淡淡的紅色。男人披散着的頭發烏黑似墨,可惜嘴唇仍舊發白,一雙眼睛冷的好似天邊的寒星。田立文很想打開窗戶,看看是外面的天冷還是眼前的男人冷。

“我叫田園。是我救了你。這裏是清河鎮。”

他舔了舔嘴唇一口氣說完,接着沖男人攤開右掌,“既然醒了,麻煩付一下藥錢……加上飯錢一共二兩。”

古代生活不易,作為一個靠打零工為生的小鎮青年,為了救這個男人幾乎花費掉了他這三年積攢下來為數不多的所有積蓄。

當然,他救下這病書生的時候摸過他身上,知道他是相當有錢的。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幹脆就拿他的銀子去藥店抓藥。

如果他沒有看到那份随身名帖的話。

那份帖子他才打開瞄了一眼,開頭的幾個字就把他給震撼住了,急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司禮監太監田淩飛

哪怕在清河鎮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他也是聽過這位綽號“九千歲”的田淩飛爺爺的大名的。傳說此人抄家宛如吃飯,殺人如同殺狗,連關外蠻夷的小崽子們聽到了田淩飛三個字,晚上都不敢哭。

田立文哭喪着臉把駕帖重新放回了男人的衣物裏,開始思考人生。

這男人身上的傷口是他親手給縫合上藥的,用的還是田園當初留下來的金瘡藥。他的衣服是自己換的,血漬是自己洗的,他就算視力再差也看得出來這個書生模樣的人是個完完整整的男人,并非太監。

所以他不是九千歲田淩飛。

不是田淩飛,也不代表他沒有危險。普通書生哪裏會和宮裏的大太監牽扯上關系。

想到這裏,田立文不由得開始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恐怕要招來禍事了。

他心想老天爺要是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他一定不會救他,就讓他一個人在雪地裏發爛發臭算了。

反正也不是沒見過死人。

不過作為一個曾經接受過現代文明沐浴,心底裏還埋藏着基本人權和良知的前職業軍人,還是讓田立文留下了這個燙手山芋,把他伺候到現在。

田立文下了決心,決定等他送走了這位爺後,就搬去別的地方避一避。

————

田淩飛攏了攏身上的襖子站在房門口。

雪霁天青,冬日的陽光照在院子裏,黃土上的殘雪映着微微刺眼的日光反射得他的面皮越發白淨。

那個叫做“田園”的男人出門去了,說要給去鎮上某個宅子幫工上梁,他說主家管飯,中午不回來。又說竈上有窩窩頭,讓他中午餓了自己拿去吃。說完男人就走了,臨走之前深深地看了田淩飛一眼。

田淩飛當然知道他不是出于關心,而是因為他唯一的一件厚棉襖被自己穿在身上,他不得不穿着單薄的夾襖出門上工。雖然今天不下雪,但住在北方的人都知道,這融雪天可比下雪天要冷得多。所以田園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幽怨,然後呲牙咧嘴,搓着手大步往外走去了。

“雖然是鄉下人,倒是聰明。”

田淩飛踢了踢牆角上半落下的紙皮,冷笑一聲,轉身進屋。

自己醒來到現在,除了問自己讨錢,這個田園沒有問過他別他的問題。在聽看到他沒有半點掏錢付賬的意思後,也只是稍微露出了一點失望的表情,然後默默地趴回了桌子邊。

床被田淩飛占了,地上又冷,他只能趴在桌邊睡。

完全就是一副好欺負的老實人的模樣。

田淩飛放下棉布簾子,走回這個五步就能走完的屋子,擡頭看了看年久失修的屋頂,又瞄了一眼窗戶上的幾個窟窿眼,确定這個男人确實很窮,窮到這麽冷的天也不得不去鎮上的富戶家裏打零工,就為了賺明天的飯錢。

可是他知道,這男人不簡單。

田淩飛坐到床邊,用鐵仟挑了挑爐子上的炭火。

這麽窮的人家自然是買不起蠟燭的,晚上只有一盞油燈照明。所以田淩飛是天亮了之後借着天光才看到了自己目前的傷勢。

他的傷口被人用白布條很細心地包紮起來,看這布料和自己身上的中衣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很大的概率那個叫做田園的年青人短期內應該變不出第三件中衣了。

他小心翼翼地揭下胸前的繃帶,身上的刀傷已經被簡單處理過,并且上了不止一遍金瘡藥。不提那個田園是怎麽弄到這江湖人才會有的傷藥,會這樣處理傷口就意味着他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幫工。

這個人是見過血的。

田淩飛拍了拍放在枕頭邊的包裹,很明顯有被人打開過的痕跡。然而駕帖,令牌,書信和銀子都在。

有意思……

他即便不識字,難道不認識銀子麽?

田淩飛笑了笑,決定在援軍到達之前和這個跟自己同姓的“本家”好好玩玩。

重新綁好繃帶,田淩飛趿拉着鞋子再一次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這個屋子。

終于,在東首邊的一座佛龛裏,他看到了讓呼吸為之一窒的東西。

泥土攢成的佛龛原本也談不上多精致,裏頭本該擺放着佛像的位置如今被人放進去一塊木制的神主牌。

這神主牌也不是什麽好木頭雕的,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側面還有掉漆的痕跡。大約是常年被煙熏火燎的關系,牌子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瞪大眼睛仔細看才隐隐約約辨認出了上面的字。

佛光注照祖父田瑛之長生祿位

這不是死人的神主,是一塊供奉給活人的神主牌。

田淩飛攥起拳頭,兩只眼睛裏盛滿了難以置信。

若他的這副表情被下屬們見到,必然要大吃一驚。要知道他們的這位督主可是出了名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現在居然會對一塊木頭露出這樣訝異的表情。

田瑛……他似乎都快要忘記這個名字了。

自從十歲那年入宮後,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一個多輪回,多少日月寒暑,他都快要忘記那個村莊,那座小山,和山裏那些和他有着相同姓氏的宗親族人。

“阿瑛,你乖乖你跟公公去皇宮。皇宮可好了,穿的是绫羅綢緞,睡得是高床暖屋。”

村長,也是他們這個田家村的族長大人摸着自己的腦袋說道。

“既然宮裏那麽好,為啥不讓你孫子去?”

田瑛,也就是現在的田淩飛冷笑道。

他雖然年幼,但是并不癡傻。入宮意味着什麽,他隐隐約約還是知道些的。

村長噎了一下,眼中有一閃而過一絲怒火。不過他還是耐着性子和田瑛說話,“阿瑛,村裏今年收成不好,又受了蝗災。偏老天爺不疼人,你爹大病一場去了,你娘貞烈也跟着殉情……若是往年,族裏大家夥一人一口飯也能把你拉扯長大,說到底大家都是姓田的,哪能看你餓死呢?”

田瑛低頭不說話,秀氣的小嘴抿得死緊。

“幸好你八叔有路子,打聽到宮裏正在收小內侍。哎,我們村裏那麽多孩子,人家魏公公就看上了你,我也沒辦法?誰讓你這孩子從小就千伶百俐的,長得又好,将來進了宮一定大有前途。不像我家的小呆子,他是沒有這個福氣啊……”

“我知道了,我進宮。”

他說完擡起頭,一雙圓澄澄的烏眼珠子像是兩枚水銀丸子射出兩道寒光,只把村長看得背後一涼。

“但我家的香火怎麽辦?”

他沒有兄弟,父母只有他一個兒子。做了太監,就意味着他家的香火斷了。

“哦,你擔心這個啊……土生媳婦,把你兒子抱過來。啰嗦什麽,抱過來。”

不一會兒,一個灰頭土臉的女人抱着一個瘦骨伶仃的男孩子過來。男孩子一臉無措地看着他和他身後穿着華服的內侍,露出一臉要哭不哭的表情。

“這是土生的兒子,今年五歲。他爹年紀大,但是輩分小,按理說這孩子應該要叫你一聲‘叔爺’的。”

田瑛點了點頭。

逢年過節的時候,似乎見過這女人帶着這孩子到家裏來拜年,要彩錢。

田瑛的父親是村子裏為數不多的讀書人,母親也是閨秀,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田瑛也很少和村子裏的孩子玩耍,只是看着眼熟罷了。

“就讓孩子繼承你家的煙火吧。來,孩子,給你爺爺磕頭。”

村長拎小雞似得把那孩子抓了過來,讓他跪在田瑛跟前。

“記住,這是你幹爺,你是他幹孫子。以後要伺候爺爺,給爺爺繼承香煙,給他養老送終,知道麽?”

這兩個孩子也就相差了五歲,“養老送終”什麽的,聽來未免讓人覺得可笑。

眼看這傻小子愣着不說話,村長幹脆一把摁住他的腦袋,直接往地上磕。

田淩飛記得那傻小子不巧撞上了地上一塊尖尖的小石子,頓時鮮血直流,一邊磕頭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喊着什麽。

喊什麽呢……

“田園給爺爺磕頭了,田園給爺爺磕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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