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月黑風高,呼嘯的北風鑽進臨清縣縣衙的大牢裏,總算沖淡了些許血腥氣。
前任村長父子背靠着大牢潮濕的牆壁凍得瑟瑟發抖,只能互相挨着彼此的肩膀取暖。
“耀祖,我大概是不行了……”
老村長老淚縱橫,“本來想着真能偷天換日,躲開老天爺的懲罰,沒想到報應還是來了。”
“爹……當初,當初是我看中了田秀才家的宅子,想着要用來娶媳婦。爹是為了我才……早知如此,我寧願不成親都不要那房子了!”
“是!可不就是因為你們父子兩個,才害得我們都被牽連進來。要不是為了喝你短命的壽酒,我們至于被折磨到這般境地麽!”
牢房數量有限,田淩飛讓人把所有的犯人都關在一起。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老爺們和街上的地痞流氓混混頭子們關在一起,簡直是苦不堪言。
大鳴朝有個盛景,就是每到五月節和元旦前頭,各鄉各鎮乃至京城的大牢裏都關滿犯人。有些是躲債的,有些是想要過年過節混上一口飽飯的——年節下牢房也改善夥食,不說大魚大肉吧,至少能吃得飽。
本來就人滿為患,又加上這群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塊,牢房裏頭的味道簡直無法描述。那些混混本來最讨厭有錢人,這下可算好不容易逮着機會淩|辱。可憐這群鄉紳們除了要被田淩飛的手下抓去拷打,送回來後還要挨混混的胖揍,簡直生不如此。
最可恨的是,無論他們怎麽求饒,願意花錢贖人,田淩飛不但不不放人,甚至都不允許家屬前來探望。
這些鄉紳不敢恨田淩飛,轉而把一腔怒氣都撒在了田家父子身上。
牢房裏暗流湧動,突然傳來了皮靴落地的聲音,嗒嗒嗒的聲響敲打在地面上。剛才還義憤填膺的衆人就像是突然被關閉了開關,全部三緘其口,不敢出聲。膽子小的幾個老頭甚至眼白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閻王爺,一定是那個閻王爺來索命了……”
田德行抱住兒子的胳膊,雙目緊閉。
田立文打着燈籠跟在田淩飛身側,走進陰森潮濕的大牢。白色的燈籠搖搖晃晃,像是地獄裏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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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死了。”
田淩飛用手帕捂住鼻子,秀氣的眉頭擰起。
“全部都拖到院子裏去,用冷水給我潑幹淨。”
“不,不……爺爺,九千歲爺爺,不能潑,不能潑。”
田耀祖雙手把住牢房門框喊道,“會出人命的,這個天氣潑冷水會死人的。”
“你在教我做事?”
田淩飛回頭,挑起眉毛,“再說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叫我爺爺?你以為人人都可以當我孫子?”
田立文斜看他一眼,心想這特|碼的這還是什麽榮譽稱號不成?
随着一陣陣叮鈴哐啷的響動,帶着木枷,腳铐的臨清縣全體鄉紳鄉賢們被“請”到了縣衙大院裏。
錦衣衛們把剛從井裏打上來的冷水一桶桶地朝這些老爺們的身上澆去。這數九寒冬的夜晚被冷水一激,昏過去的那幾個老頭也不由得發出幾記呻|吟,緩緩醒來。
“看,人都賤骨頭。不用些手段是不會老實的。”
田淩飛說着擡起胳膊。
小寒彎腰,正要用自己的手背去托,卻不想田淩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一臉倨傲地沖田立文擡起下巴。
?
田立文指了指自己。
田淩飛緩緩點頭。
田立文無奈,只好學着電視裏小太監的模樣弓下腰,攙扶這位一個能打十個的督公大人緩緩走到鋪好軟墊的圈椅旁坐下。
“不錯,孺子可教。”
田淩飛滿意極了,小寒的表情則是悵然若失,好像自己的工作被搶走了。
只有田立文心想這個死太監自己喜歡裝太監就算了,還強迫他人一起cos,果然變态得緊。
“不瞞各位,雜家今晚來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我預備放你們走了。”
此言一出,衆人狂喜,也不顧得身上寒冷,紛紛趴在地上沖着田淩飛磕起頭來,贊美他是菩薩心腸。
田立文心想這些人年紀挺大怎麽還那麽天真無邪,忍不住說了一句:“但是……”
他說這話的音量自然是極低的,可哪裏瞞得過內力強勁的田淩飛。田淩飛瞟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但是……你們必須先答應了雜家開出的條件才行。”
“九千歲大人,您要小人做什麽,小人一定辦到,就算是讓小人散盡家財也在所不惜。”
一個胖老頭嚎着嗓子喊道。有了田耀祖的前車之鑒,他可不敢喊田淩飛“爺爺”了。
田立文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壽宴上嚷着要報官的老頭。
“沈老爺……”
“不敢不敢,小人一介草民,哪裏是什麽老爺。”
老頭誠惶誠恐道。
“沈老爺真的願意用全部身家來買命?”
“是,是!”
“好!我就是喜歡沈老爺這樣的爽快人。”
“我等都願意用錢換命。”
衆人紛紛附和。
“爾等這樣通情達理,雜家很是欣慰。”
田淩飛“一臉核善”地說着,小寒抱上一個四方木盒。
“我就知道各位老爺都是爽快人,所以提前派人‘幫’你們把家財都送來了。”
田立文說着,打開盒蓋。
田立文往下看去,只見盒子裏滿滿當當裝的都是房契地契。不用說,都是東廠番子和錦衣衛們這一天一夜的“勞動成果”。
下頭的老爺們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發青發白。
他們本打算花個幾百上千兩就行,誰料到這九千歲居然來真的,這和抄家有什麽區別?
“那麽就從這位沈老爺開始吧。”
田淩飛轉頭,“阿七,拿魚鱗冊來。”
“啊……”
聽到田淩飛的話,一直默不作聲的胡縣令突然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大鳴朝從太宗朝開始就規定每年都要丈量土地面積,水文變化。按照裏為單位,繪制每鄉每縣的地理情況。因為土地形狀不規整,狀似魚鱗,所以這份文件被稱為魚鱗圖冊。這份圖冊意義非凡,從地方到全國都是按照魚鱗圖冊上登記的土地情況結合人口黃冊來推行法令、征斂稅賦。
以臨清縣為例,圖冊一式三份,一份保存在縣衙門,一份上交州府衙門,最後一份送到南京後湖黃冊庫登記保存。
這些魚鱗圖冊的繪制者大多是新考上的舉子或者國子監的監生,都是從外鄉外地來的,還有專人保護,本地人想要對他們賄賂也無從下手,因此比起這些鄉紳們私下保存的房契,魚鱗圖冊才是反應本地土地狀況的精确材料。
胡縣令之前還憤憤不平,覺得田淩飛莫名其妙拿他做筏子。現在想來,他一早打得就是縣衙裏各種文書的主意。
過去只聽說田淩飛的兇名,以為他不過是仗着皇帝寵愛到處惹是生非的閹人而已。現在一看,此人的才智絕不在武功之下。
思及此處,胡縣令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他想,他大約是猜到田淩飛此行回鄉的真正目的了。
“沈老爺,這是你家的地契,這是去年重新丈量的圖冊。你家一共有三百畝水田,一百畝旱田,一座林地,我沒說錯吧。”
“是,是……”
沈老爺面露苦色。
“雜家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幾畝地裏包含你家的祖墳。這些雜家就不拿了,免得有人心底裏罵我這個閹人損陰德。”
田淩飛示意打開沈老爺的腳鏈。
“你走吧。”
沈老爺夢游似的站了起來,表情一言難盡,兩條腿像是僵直的棒槌似的一點點挪像大門口。
雖說撿回一條小命,但萬貫家財都沒了,活着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想到這裏,沈老爺老淚縱橫。
“等等,雜家還是有些事情不明白,要請教沈老爺。”
兩個錦衣衛伸手,擋住了沈老爺的去路,他驚恐地回頭。
田淩飛端起茶杯,翹起蘭花指,朝杯子裏輕輕吹氣。
“雜家只是好奇,你本來只是一個小小地主,只能算是略有簿資,何以短短十年不到的時間裏變成了如今的規模?本朝開國之初,南京也有一位姓沈的地主,據說他有一座聚寶盆,可聚天下之財。怎麽,難道你這位沈老爺也有聚寶盆?”
田立文頓時恍然大悟,繞了那麽大一圈,抓了那麽多人,田淩飛的目的居然是——打土豪!
想到這裏,他不禁朝田淩飛多看了一眼。
沒想到田淩飛恰好朝他望過來,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不知道為什麽,田立文突然莫名心虛,慌忙地把腦袋別到一旁,躲開田淩飛的視線。
接着小寒就看到他家督公沒由來地笑了笑。
一排冷汗沿着小寒的鬓角滑落,根據他多年鞍前馬後伺候的經驗居然猜不出督公此時的想法,這是在讓人不寒而栗。
“這,這都是因為我,我入贅了一個頗有家資的寡婦家裏,做上門女婿。我這是靠着她家的鋪子做了生意之後賺錢買的……”
話裏心虛的勁兒,田立文聽得只想搖頭。
“督公,此人油鹽不進,不值得督公費心,請讓屬下為您分憂。”
小伍走到人群前頭,左手手裏拿着本小冊子,右手拿了只毛筆。
田淩飛閉上眼睛,兩只手手指交叉放在胸前,好整以暇地點了點頭。
“沈老爺,你也別狡辯了,我來替你說吧,後面還有那麽多人呢。”
小伍把冊子随手往後翻了翻。
“你是入贅了沒錯。新夫人在縣上開了一個絨線鋪和一個竹篾店。不過這兩個店鋪到了你手裏就一塌糊塗,就這最賺錢的絨線鋪,八年前還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
沈老爺心虛地眼珠子直晃。
“你雖然不善經營,但在別的地方倒是聰明的很。十年前你所居住的周家宅發生了一次水災,大雨沖垮堤岸,把你隔壁的那戶人家給淹了。男主人生故,剩下的孤兒寡婦無力收斂屍體。你以幫她買墳落葬為名,只花了五兩銀子就買到了二十畝土地。那女人淪為無家可歸的乞丐婆子,求助無門後不久就帶着孩子跳河了。”
“從此之後你一發不可,三五|不時以鄰人侵占你家田地為名和人打官司,并且專找那些鳏寡孤獨的人家下手。正所謂‘衙門朝南開,沒有銀錢別進來’。打官司的結果自然是你贏了。當然,也有鄉人不服,寫了狀子要告還回來。可惜沒有一份能順利遞進縣衙的。”
“胡縣令您先別緊張,那時候你還沒在本縣上任,這事兒歸不到你頭上。”
小伍看到胡縣令一臉緊張,笑嘻嘻地安慰道。
“沈老爺也不要害怕。咱們一碼歸一碼,你如何逼人賣田的事情咱們先放到一邊,以後慢慢算。只是沈老爺你也真不厚道,這些年有了那麽多田地,輪到繳稅納糧的時候居然一毛不拔,比普通農戶交的還少,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吧。”
“我,我……”
“還是我來說吧,按照本朝律法,有官身的人家是可以減免賦稅的。你有錢之後,上下疏通關系,捐錢買了個員外郎的名頭,別說賦稅,就連徭役都不用服了。”
小伍說完,合上本子,“沈老爺,我可有一句說錯?”
“諸位老爺,聽明白了麽?我說的夠清楚了吧?”
從田立文的角度看過去,小伍那對仿佛是兩個黑洞的眼睛反射出一絲冰冷的光芒。
院子裏鴉雀無聲。田耀祖則心虛地低下頭。
當年他自己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從田土生夫婦的手裏搶走了他們的田地,甚至沒有花一文銅錢。他利用自己糧長的身份,逼迫他們夫妻必須繳納比旁人多三五倍的糧食。此外又逼迫田土生去鎮上服徭役,不得不把所有的農活都交給妻子。如此這般,一年半載後,土生夫婦無奈放棄了幾十畝土地,賣了老牛搬到山上居住。山上的生活雖然貧苦,好歹沒有催糧官。
“胡縣令,他這案子你管不管?你若是不管,在下就只能報到州府了。聽說八府巡按即将來此,這事兒要是被他風聞……”
小伍的話裏滿滿都是威脅的意味。
“管!管!本官明日就升堂,好好審一審這個姓沈的老頭。”
胡縣令搗頭如蒜。
“可是他的家財都送給了咱們督公,恐怕不能贖銅抵罪了。”
大鳴朝的律法對有錢人格外寬容,除了謀反和殺人命案,其他刑罰都可以通過贖米贖銅的方式來抵消,最多再打兩下屁|股就好。
“他犯下的是天大的官司,自然要用命來抵。”
“有胡大人這句話就好。”
小伍說着,故作無奈地搖了搖頭,“沈老爺,我們督公心善,本來都打算放你走了。可惜給你機會,你自己不中用啊。”
說完,兩個衙役上來,重新給他帶上腳鏈。
看着沈老爺被人拖了下去,其他的鄉紳們自知在劫難逃,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這九千歲果然是煞星!天大的煞星!
“下面放誰走呢……”
田淩飛緩緩睜開眼睛。
夜風吹的院子裏的樹枝不住搖晃,銀色的雪像是碎玉屑落了一地。
最終,田淩飛那比冰雪還要冷酷的眼眸落在了那對冤家父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