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被送到京城的那一日,烏雲蔽日,黃沙漫天……”

離開田家村之後,魏公公帶着他們七八個小孩又在北直隸地區轉輾了好一陣子,湊滿了十個孩子之後方才動身回京。

這些小孩子裏,最大的已經十一二歲,最小的不過五六歲。懵懵懂懂,什麽都不知道,連路都走不穩。只曉得家裏沒有飯吃,父母讓自己跟着這個沒長胡子的魏叔叔去京城。

京城是個好地方,地上鋪的是金子,河裏淌的是牛乳,路邊的樹上結滿了果子,肚子餓的時候就摘一個果子,喝一口牛乳。京城裏的房子比縣城的城牆都要高。尤其是皇宮,皇宮的屋頂是用金子做的。風一吹,滿耳朵都是丁玲當然的聲響,比小溪裏的流水還要好聽。

田瑛問那是什麽聲音,你別吹牛。

坐在他對面的小孩皺了皺鼻子說那是玉做的鈴铛,皇宮的屋檐下面都挂着這種鈴铛。刮風下雨的時候滿皇宮都是“叮鈴叮鈴”的響聲,下暴雨都聽不見外頭打雷。娘娘們最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就坐在宮殿裏聽鈴铛聲。

小孩的一番話把其他的孩子們唬得并不攏嘴,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到京城裏,看看那人間天堂的模樣。

“你怎麽知道,你見過?”

田瑛白了他一眼。

“我哥哥在宮裏當差,他見過。”

這小孩叫做,和田瑛一樣都是十歲。

他說他哥哥在宮裏做事,田瑛不相信,說難道你哥哥也是太監?太監是不允許随便出宮的,他怎麽告訴你的。說才不是,我哥哥是侍衛,禦前侍衛,他寫信回來說的。

“我不信。”

田瑛別過頭。

“你愛信不信。等我進了宮,就能見到我哥哥了。到時候我哥哥天天帶我在宮裏玩。”

Advertisement

“哇……”

這下是真的讓人羨慕了,就連田瑛也忍不住心動。

他不要看什麽金子做的屋頂,也不稀罕吃果子。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親人。

想到這裏,田瑛背過身去,用袖子擦眼睛。

身上的這身青色的衣服是魏公公賞給他們的。明明是一樣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立馬就分出了高低。有的穿起來像少爺,有的穿起來像是砍柴的。

魏公公這次買來的孩子裏,就屬田瑛和兩人長得最好。田瑛的五官自不必說,還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念過書的。魏公公說他将來可以進內書堂,要是念書念得好,進了司禮監,那可就是“內相”了。

“公公,我呢?”

迫不及待地指着自己,眼睛亮亮的。

“你?你就伺候太後吧。太後最喜歡看到滿屋子的漂亮孩子了。記住,嘴巴要甜,幹活要勤快。”

做小內侍也是要看資質的,不僅人要機靈懂事,長得也要好看,好讓娘娘們看得喜歡。

“等将來你們飛黃騰達了,記得要報答雜家。”

魏公公說着,嫌棄地把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推到一旁,“沒眼力見的東西,往前頭湊什麽呢?你這樣的,将來進了宮,也就只能倒到夜香。知道什麽事夜香麽?就是恭桶,出恭的馬桶。”

“魏公公,我将來有錢一定報答您,孝順您。”

魏公公滿意地撓了撓的下巴,像在逗一條小狗。

看着搖頭晃腦的,田瑛不屑地把頭轉到一邊。

他父親說了,閹人這種東西是天底下最污穢的。“內相”又如何?太監頭子罷了。

好男兒生于天地之間,哪怕不能建功立業,求取功名,也不能低三下四,做下|賤勾當。

他年紀不大,讀過的書卻不少。知道歷史上那些臭名昭著的太監可太多了,秦代的趙高,漢代的十常侍,唐代的高力士,都是禍國殃民的大惡人。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哪怕死都不要被割那一刀。

這段時間他裝作順從,天天和那群小傻子混在一起,其實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想着有沒有什麽辦法逃出去。

可是這個魏公公太狡猾了,從不允許他們落單。又讓孩子們相互監視。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必須向他報告。

之前有個從房縣來的孩子路過上一個村鎮的時候想要逃走,原來他有個遠房表親就在那個村子裏。小孩跑得飛快,眼看快到村口了,被魏公公的手下一把抓回來。

那一晚,所有的孩子都被要求跪在院子裏,聽魏公公是如何“教訓”不聽話的孩子的。

田瑛雙手扶着膝蓋,縮着脖子直打顫。至于那個愛吹牛的小屁孩,已經徹底吓哭了。

那天晚上誰都不準吃飯,魏公公說了,以後要是有人再逃跑,所有的人都要跟着受罰。

所以從那天起,田瑛連撒尿的時候都有小孩跟着他。

房縣的孩子被打得太慘了,過了兩天就死在路上。魏公公讓人用草席裹着他的屍體随便在路邊挖了個坑埋進去,說他太不知好歹,有好日子不過要尋死。

“我告訴你們,雜家可不是心善的人。心善的人進了宮可活不了多久。”

魏公公坐在上頭吃肉,孩子們手裏拿着的卻是幹到發柴的硬餅。雖然難吃,總好過餓肚子,孩子們還是很知足的。

“你們最好祈禱接下來的行程平平安安,無病無災。要是耽誤了淨身的日子,雜家拿你們是問。”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們進入京城的第一天,就有人病了。

那個喜歡吹牛的孩子太興奮了,入城的前一夜在床上又蹦又跳,田瑛忍不住嘲笑他,說你到底是要進宮做太監的,還是去看親戚的。

“等我進了宮,就帶你去見我哥哥。”

他抱着枕頭,快樂得像一只小狗。

“你哥叫什麽?”

他順嘴問了一句。

“我哥叫劉棠,海棠花的棠。我叫劉棣。”

劉棠,劉棣。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田瑛讀過《詩經》,知道他倆的名字取自《小雅》裏的《棠棣》,心想他們兄弟的感情一定很好。

翌日,孩子們終于來到他們心心念念的京城,還沒走進城門樓子,光看着巍峨無比的城牆就讓這幫孩子們各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城裏的人都住瓦房,比地主家的都氣派。城裏人穿得實在氣派,他們過年都沒穿過那麽好的衣服。

但是說好的金磚鋪地和路上的果子呢?他們見到的京城和嘴裏的京城完全是兩碼事。

“騙子,劉棣就是個大騙子。”

“說謊精。”

孩子們紛紛指責劉棣,本來他們最喜歡聽說話,喜歡圍着他轉。這下全部跑開,除了田瑛。

沒辦法,魏公公說了,誰也不準落單,他必須留下來監視他。

“我,我說謊了。”

不知道是累到了,還是被夥伴抛棄受了打擊,小劉棣當晚就病了。

“哥哥進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寫信回來。其實,他寫了信我們也看不懂,自從爹爹走後,家裏沒人識字。”

小孩燒得臉發紅,躺在床上拉住田瑛的說,“不過我真的有個哥哥叫做劉棠,他真的在宮裏當差。”

“你病了,我去告訴公公。”

田瑛起身。

“不,別,求你……咳咳咳。”

劉棣不住地咳嗽,“你還記得之前在路上病了的小滿麽?公公說留他在原地養病。不是的,根本沒人管他。公公沒留人,也沒留錢,一口吃的都沒留下。”

生病的小孩只能在原地等死。

“要是被公公知道我病了,我就死定了。求求你,誰也不要告訴。”

他說着,咬了咬牙,從領口裏掏出一塊玉佩。

田瑛家裏雖然不富貴,家裏也存着幾塊好玉。他一眼就看出這塊玉佩的材質一般,甚至可以說低劣。雕工也算不得精致,勉勉強強看得出是一尊觀音菩薩。

“我把這個給你,你幫我保密好不好。”

“我不要,還是讓菩薩保佑你吧。”

田瑛翻身就睡。

雖然他閉上眼睛,但身後的咳嗽聲一夜沒停,鬧得他壓根睡不着覺。

其實即便不生病,他也睡不着。

今天下午他聽魏公公說,明天要帶他們去淨身。那些孩子不懂什麽叫做“淨身”,還以為是要去洗澡,開心的不得了。

只有田瑛清楚,他們明天要面對的是什麽。

過了明天,他就不是男人了。也不是女人,要變成怪物。

田瑛用被子蒙住腦袋,害怕得瑟瑟發抖。他叫娘,叫爹,可是沒人答應。爹是獨子,娘是外嫁到北方的。雖然聽說也有娘家舅舅,可他從來沒見過。

算來算去,這世間已經沒有一個他的親人了。

突然間他想起了臨出發時那個在地上給他磕頭的小孩。不過那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就被他抛在腦後。

猛然間,他想到了逃走。

是啊,為什麽不逃。劉棣病了,無法監視他,今晚是他最後的機會!

想到這裏,他一下跳了起來,蹑手蹑腳地穿好衣服,往床下爬。

就在他爬到床沿的時候,纖細的腳踝被人一把抓住,吓得田瑛渾身發抖,以為被發現了。

“渴,我要喝水。”

劉棣無意識地喊着。

田瑛用力蹬了兩下,終于掙脫束縛。

他快速穿上衣服,紮好衣帶蹑手蹑腳往門口走去。

“娘,水……”

“娘,娘……”

聽到他不住地喊娘,田瑛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他對自己說等給他倒碗水再走也不遲。

房間裏的水壺已經被喝幹了,田瑛走到廚房拿了個碗倒了水。

誰知道他才敢踏出廚房大門,就見着魏公公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勾肩搭背走進院子裏。

“小兔崽子,哪兒去?”

魏公公和那男人喝得醉醺醺的,見到突然出現在院子裏的小孩,拉高音調喊了起來。

“水,水……”

田瑛抖抖索索地回答。

“不錯,不錯,剛才喝得太多了,正感到口幹舌燥想喝水,你小子就送來了。”

魏公公以為這水是給他準備的,直接接了過來,三兩下就喝光了。

“快,給你鄭大叔也倒一碗。”

田瑛忙不疊地又倒了一碗水,雙手遞給那個姓鄭的男人。

“這孩子不錯,也是明天要來閹|割的麽?”

“對!這批孩子裏就屬他最機靈懂事,将來說不定真的會混出個名堂。”

魏公公喝得太醉,老眼昏花都認不清眼前的人。只當是平日裏嘴最甜,最會來事的那個劉棣。

“他叫什麽?明天我下刀子的時候給他來個痛快,少受點罪。”

原來這男人正是明天要幫他們淨身的人,诨名“鄭一刀”。

“叫什麽……什麽棣。”

“小子,記住你了,明天給你個痛快。哈哈……”

他兩人沒注意到田瑛已經怕得全身發抖,還在開起了下流的玩笑。

“什麽痛快,你這個專門幹絕子絕孫活的東西。”

“喲,沒有我們這些人,魏公公哪裏來的今天的風光。買一個孩子一兩,宮裏那邊給的安家費是十兩,當中的錢去哪兒了,公公給我說說。”

“可不都買酒了麽,難道還買女人,哈哈哈”

“什麽安家費,我一文錢都沒有見過,都被老東西中飽私囊了。”

田淩飛冷笑,“果然是斷子絕孫的東西,做的都是斷子絕孫的事。”

“後來呢?那個孩子怎麽了?”

“當然是死了。他病成那個樣子,第二天還被割了一刀,怎麽還活得下去。”

田淩飛說着望向遠方,“他死了,我才能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