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老鄭是專門給宮裏淨身孩子的,他住的地方叫做“斷子胡同”,因為太難聽了,後來被人改成“緞子胡同”,掩耳盜鈴的很。
去緞子胡同前,魏公公給每個人身上系了一塊木頭牌子,上頭寫着他們每個人的姓名和籍貫。等手術結束後,如果熬過十天不死,也沒有殘廢,內務府會派專人來接他們入宮,教導規矩,分配将來做事的地方。
這年代做這種手術可沒有什麽消毒設備,更不會給這些孩子使用昂貴的麻沸散。刀子在火上烤一下,最多噴上口烈酒就算消毒殺菌了。一刀下去,生死由命,跟賭博沒有什麽兩樣。
田瑛被安排在劉棣的後面挨刀,和其他吓得嗷嗷亂叫的孩子相比,他只是臉色蒼白,冷靜到有些可怕。
看到被綁在門板上的孩子,老鄭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手起刀落,完事兒插一個白蠟針。
“先等會,老子要去休息一下。媽的,一天割十幾個蛋,這是要累死誰。”
這兩天可不止魏公公帶孩子來,其他的公公們也陸陸續續從外省回來了。即便緞子胡同裏不止鄭一刀一家做這種買賣,那麽多人也把他累的夠嗆。
他命人把昏死過去的劉棣拖到相連的隔壁蠶房。因為淨身後的小內侍不能吹風,不能見太陽,不能喝水,只能呆在這間溫暖幹燥的小房子,就跟蠶寶寶似得,所以這屋子被稱作“蠶房”。
“小子,別暈,你得起來走路。”
兩個老太監把劉棣架到一旁,逼着疼暈過去的他走起來。
“不走的話傷口粘結你就死定了。”
“不,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要死,我要死。我不活了,讓我死吧。”
劉棣的叫聲傳進院子裏等待閹|割的孩子們耳朵裏,一時間都抖得像是淋了雨的小鹌鹑。
“下一個先去屋子裏候着。老鄭一會兒就回來。”
一個年老的內侍抓住田瑛的胳膊把他往屋子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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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年幼的田瑛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了一股勇氣。他一把推開那內侍的腰,就往大門口跑。
“哎,小子跑哪兒去!”
老內侍剛要抓人,突然聽到門外有人高喊,“不得了了,走水了,走水了。宮裏走水了,快去救火。”
“什麽?”
老內侍擡頭一瞧,眼前可不是一道沖天的火光麽,吓得楞在當場。
田瑛趁機從他的咯吱窩下面鑽出去,撒丫子似得往胡同裏蹿。
然而才剛跑出幾米遠,田瑛就見着一群侍衛打扮的人一邊大聲呼喊着一邊朝他的方向跑來。
田瑛不知道這些人是正要趕去皇宮救火的錦衣衛,還以為都是來抓他的。急忙竄進隔壁的一條胡同,随便推開一扇門躲了進去。
好巧不巧,那屋子正是蠶室的後門。本來應該鎖着的,不知道什麽緣故打開了。
一進門,一股怪異的味道撲面而來。帶着血腥味和一股隐隐的尿騷味。屋子裏因為燒了地龍熱氣騰騰的,加上不透風的緣故,味道簡直令人作嘔。
田瑛捂着鼻子剛要退出去,就聽到一絲熟悉的呻|吟聲。他大着膽子走進裏間一看,只見一個大通鋪上睡着兩三個孩子,其中就有劉棣。
“娘,疼……疼啊……”
劉棣雙眼緊閉,不住地喊娘。
田瑛湊過去一看,只見他下身不住地出血,整個人仿佛倒在血泊裏。
田瑛畢竟也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頓時吓得臉色慘白。他轉身要逃走,來到門邊,聽見門外傳來陣陣講話聲。
“那小子抓住了麽?”
“沒有。”
“那還不去搜!被魏公公知道了咱們就死定了。”
幾個太監說着,四下散開尋找。
田瑛雙手捂住嘴巴,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轉眼就到了門口,與他只隔着一扇門板。
“你幹什麽去?糊塗,那是蠶室,不能開門,你想他們都死麽?”
就在田瑛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的時候,腳步聲又漸漸離開了。确定窗外的人都走了,田瑛這才放下手掌,大口喘息。
聽那兩人話裏的意思,這個屋子是安全的,暫時不會有人進來。
可是在這裏又能躲到什麽時候……
田瑛轉身又進了裏間,除了劉棣之外的幾個孩子也都閉着眼睛不住哀嚎,沒注意到屋裏有他這麽個大活人。
突然間,一個大膽的想法從田瑛的腦子裏緩緩升起。
他從腰間取下自己的木牌,挂在劉棣身上,又把他的挂在自己身上。回頭看了一眼其他二人的“傷勢”,學着他們把自己的袍子上也沾上污血。
弄完這一切,他躺在劉棣身邊,哼哼唧唧地叫了兩聲。
夕陽落山,兩個內侍遍尋田瑛不得,才吞吞吐吐地把跑了一個孩子的事情告知了鄭一刀。鄭一刀一聽,也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自己要從哪裏再去搞一個男童出來湊數。結果走進蠶室一數,人數對得上。
一排孩子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老內侍瞪大老眼,終于看到了夾在裏頭的田瑛。
“哎,這不是那孩子麽?什麽時候跑回來了?”
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田瑛害怕的不住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這孩子……對,是叫什麽‘棣’沒錯。”
鄭一刀看着田瑛的臉孔,又看了一眼腰牌,認出正是他昨天晚上給魏公公還有自己倒水喝的小孩子。
“老鄭,這孩子你經過手吧?”
“經過,當然經過。我昨天還跟魏公公說,要給他一個痛快呢。”
聽見鄭一刀這麽說,老太監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鄭一刀嘴上這麽說,總覺得還說有些不對勁。他敲了敲腦袋,有些納悶自己剛才到底割了幾個孩子。
“我昨天難道是真的喝太多了,怎麽腦子不清不楚的……”
說着,要掀田瑛的衣擺。
“算了,反正人數對上就行。管他呢。”
幹了一天,鄭一刀也累了,走出蠶室吩咐三天內不能給他們喝水吃東西,就去找人吃酒了。
負責看守蠶室的太監們正興致勃勃地讨論皇宮裏的火災,沒人去管裏面孩子的死活。
“水,水……”
到了後半夜,孩子們陸陸續續醒來,都喊着要水喝。
田瑛一個個摸了過去,發現他們差不多都發着高燒,其中最嚴重的當然是劉棣。
他本來已經發燒,又挨了這一刀,渾身更是熱得發燙。
田瑛抱着膝蓋縮在房間的角落裏,看着通鋪上的這些人。他們痛苦地扭曲,呻|吟,不住地說着胡話。要喝水的,要吃東西的,哭泣聲此起彼伏。
田瑛用兩只手捂住耳朵,眼淚不住地往下落。卻依舊擋不住那些痛苦的悲鳴。
“娘,你來接我了麽?我來了……”
月光照在白色的窗紙上,田瑛看到劉棣突然睜開眼睛,雙手在空中不停揮舞。
“娘,我是小棣。我不找哥哥了,我要找娘,娘,我在這裏。”
他說着說着,露出幸福的笑容,雙手虛虛地懷抱着空氣。
“劉棣……你,你怎麽了?”
田瑛大着膽子湊上去。
“阿瑛,我娘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劉棣說着,右手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塞進田瑛手中。
“你幫我去找我哥哥吧。就說我見着娘了。他要是想我們了,就來找我們。”
“你娘在哪裏?”
“那兒,我娘很漂亮吧。我娘對我最好了,娘來了,我就不怕了。”
田瑛順着劉棣的視線望過去,只在牆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娘……”
劉棣輕輕喊了一聲,停留在空中的左手慢慢滑落。臉頰帶笑,閉上了眼睛。
“劉棣……劉棣你怎麽了?”
田瑛小心翼翼把手指湊到他的鼻尖下方。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大內出了一樁大事,太子所住的寝宮青|天|白|日地突然遭到雷劈,鬧起了天火。太子雖然被人及時救出,但時候因為受驚過度還是夭折了。”
田淩飛小口小口地喝酒。
“我們這一批小太監,原來就是準備送到太子的東宮伺候的。誰知道打那之後的十多年裏,皇上再也沒立過太子。”
“所以,你就這樣躲過了那一刀?難道沒人發現麽?”
田立文以為小太監入宮的時候,內務府至少會安排一次身體檢查,防止魚目混珠。
“這就不能不說我運氣好了。”
田淩飛把吹到面頰上的發帶拽回去。
“因為在內府負責給我們驗身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劉棣的哥哥,劉棠。”
“啊……”
田立文忍不住張大嘴,“那孩子……”
真會騙人啊。
“這回倒不是劉棣騙我們,騙人的是他哥哥。當年他也是窮到走投無路,就想着到京城讨生活。誰知道把盤川都花光了也沒找到出路,于是橫下一條心,自己閹了自己入宮當太監去。”
一般來說,小內侍都是內務府統一采買閹|割的。成年人想要進宮做太監,只有自己給自己來一刀了。這種情況叫做“自閹”,雖然宮裏一直說禁止民人自閹,尤其是家中獨子,或者已經成親但還沒有孩子的男人自閹。不過為了能夠進宮過上更好的生活,自打大鳴朝建立以來,這股歪風邪氣非但沒有禁止,反而愈演愈烈。
不提別人,就說當年田淩飛在內書堂讀書時教導他們的肖先生,就是個自閹了的秀才。他若是在鄉裏教書,一輩子也混不上什麽前途。然而作為“高級知識分子”,在一衆文盲太監裏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很快就讓他做了內書堂老師,被皇帝所寵幸。
“你是劉棣?”
劉棠看着木牌上記錄的名字和籍貫,滿臉懷疑地看着田瑛。
“大人,他不是劉棣。他叫做田瑛,劉棣死了,他是冒牌的。”
之前被魏公公嫌棄的黑瘦孩子大聲揭發。
魏公公運氣不好,這次一共買來十個孩子。路上死了兩個,閹|割後的幾天裏陸陸續續又死了好幾個,唯一活下來的只有田瑛和這個黑不溜秋。他們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入宮。這小黑一路上不止一次地“檢舉揭發”,可惜沒人相信他。
“閉嘴!”
劉棠大聲斥責。
“魏公公呢?他自己怎麽不來?”
他問身邊的人。
“回劉公公的話,前幾日東宮走水,陛下嚴令徹查。結果查到是他的徒弟沒看好香爐。徒弟當場被格殺,他這個做師父的也被下了大獄,估計出不來了。”
這話聽在田瑛耳朵裏,簡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這麽些天他天天想着要是魏公公出現怎麽辦,卻沒想到老天爺主動幫他解決掉了這個麻煩。
“你跟我來。”
劉棠是內務府新晉的副總管,頗有些威信。
他把田瑛帶進一間空屋子裏,還不等他開口,田瑛“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大人,你是阿棣的哥哥對不對?”
他們兄弟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田瑛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從懷裏掏出那塊觀音玉佩。
“這是阿棣讓我交給你的。”
“他說娘來接他了,他不能入宮找他哥哥了。”
“阿棣說讓我代替他好好活着。”
“大人,我叫田瑛,是阿棣最好的朋友。大人,你幫幫我,救救我吧……”
幸運阿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