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千裏之外的京城，此時也孕育着一場看不見的風暴。
南海子內，幾個宮女頭上罩着披風正在太液池邊快速行走着。雖然天色昏暗，月色也不分明，卻沒有人提燈籠。因為熟悉地形的緣故，她們走得很快，在巡邏的侍衛轉彎之前就竄入了一片夜色中，消失不見。
“來了麽？”
“來了。”
“東西呢？”
“都準備好了。”
“快來。”
女孩子們走進一間廢棄的宮殿，這邊常年大門緊鎖，推門進去的時候門軸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少女們登時吓得止步。。
“別怕，這裏不會有人過來的。”
見她們猶豫不前，裏面稍微大一些的宮女朝她們招招手。
女孩子抿着嘴巴，強撐着顫抖的身軀跨進門檻。
這座被荒廢的宮殿裏充滿了塵土的味道。窗戶上，桌角邊布滿了蜘蛛網。然而僅靠着桌上那一盞小小的油燈，女孩子們還是發現這裏的精美的雕梁畫棟和菱花窗格比起現在皇帝陛下住的地方也不遑多讓。難以想象全盛時期該是怎樣的風光。
“這裏據說是前朝一位皇後娘娘的居所。”
看出小宮女眼裏的好奇，大宮女笑着解釋道，“她十五歲就嫁給了皇帝，當時聖眷正濃。皇後娘娘年輕，不喜歡總是呆在紫禁城裏。于是先帝在太液池邊為她建造了這幢宮殿。”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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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的不止一個小宮女，其他的女孩子們也追問起來。
她們也都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對這位同齡的皇後的命運很感興趣。
“沒過多久，皇帝陛下納了新人，對新妃子的寵愛更勝皇後。皇後畢竟年輕，又因為出生名門，難免心高氣高些。”
“哎，我們宮裏多久沒有新娘娘了。最年輕的一位娘娘都要三十多了呢。”
畢竟皇帝已經多年不近女色了，宮裏只有年輕的宮女，沒有年輕的娘娘，未免有些失色。
“別插嘴，讓姐姐說完。”
“這位皇後娘娘賭氣從宮裏搬了出來，住在這裏不走。她本以為皇帝看在他們過去的情分上，會派人把她接回去。誰知道……”
“怎麽了？”
“誰知道皇帝直接廢了這位皇後，說她不識大體，不顧禮儀，不懂得孝順皇太後。從那時候起，到老皇帝駕崩，新皇登基，這位廢後就一直住在這宮殿裏。當年皇帝在新婚時候賜給她的這棟暖巢，也就成為了她一輩子的冷宮。”
大宮女嘆息道，“據說她失寵後，就連飯都吃不飽，也沒人伺候。只能去花園裏摘些果子吃。衣服爛了，就把屋子上挂着的帷幔，簾子披在身上當做衣服。披頭散發，恍如野人。就這樣還活到了六十多歲。要不是新皇登基後，有個老太監提起一嘴，怕是誰都不記得了。”
衆人聽了，都一陣唏噓，還有心軟的宮女落下淚來。
“哭，哭什麽？他們老朱家的皇帝，沒有一個好東西。”
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宮女咬着牙說道，“我若是這位娘娘，一定趁着狗皇帝出來逛園子的時候行刺她。便是失敗了，也算是死得轟轟烈烈，總好過當一輩子野人，到最後也沒得個說法，連名字都被人忘記了。”
“沒錯。”
“殺了他，殺了皇帝。”
提起皇帝，這群宮女們各個咬牙切齒。從她們的表情上看不到下位者對上位者的謙卑和敬意，只有深深的仇恨。
她們不是別人，正是伺候在皇帝身邊，每日都要被道士放血的宮女們。
這些宮女們不止要被放血那麽簡單，狗皇帝身邊的道士回回練出丹藥，皇帝都會随手指定一個宮人上前為他試藥，還美其名曰是“賞賜”。
這哪裏是什麽賞賜，分明就是閻王爺的催命符。
“小翠，你怕麽？”
大宮女問那最年輕的女孩子，她今年不過才十三四歲，花骨朵一般的年紀。尋常人家這個歲數的女孩子，還沒有到許配人家的時間，能夠留在父母的身邊撒嬌賣癡，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而她卻因為家境貧寒，被親人賣進宮當了宮女。外頭的人只當皇宮裏金碧輝煌，裏面的人個個都過得神仙日子。卻不知道他們的皇帝一心想當神仙不假，害得她們日日提心吊膽，唯恐哪天就丢了性命。
“怕？刀子割我我都不怕。只要能殺了狗皇帝為我姐姐報仇，讓小翠做什麽都行。”
小翠是和親姐姐小柳一起入宮的。因為身邊有親姊妹的關系，小翠一直覺得自己要比其他的宮女們要來的幸運。
皇帝不允許她們吃飽飯，姐姐小柳就把自己那一份為數不多的口糧給她吃。她們姐妹長得有七八分相似，那些道士們老眼昏花不怎麽能分辨出她們兩，小柳被割完了左手再伸出右手再為妹妹挨一刀，盡可能地讓妹妹少受罪。
在小翠的眼裏，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她們曾經也衷心盼望着，皇帝哪天或許會大發慈悲放過她們。不說放她們出宮，即便讓她們回紫禁城裏伺候也好，總好過每天都過着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是姐姐死了。
就在皇帝焚完經書和青詞，道士們獻上剛煉好的金丹的那天。狗皇帝随手一指，就點中了匍匐在地上的小柳。
“恭請仙女試藥。”
小翠至今還記得當天發生的一切。
一群宮女和太監們一起上前，把姐姐圍了起來，口呼“仙女娘娘千千歲”。
姐姐害怕得癱軟在地，他們把她擡到丹房附近的“承露臺”旁的登仙亭裏。
承露臺是專門為了承接天地露水的精華打造的，高達十丈。皇帝模仿當年的漢武帝劉徹，命人打造了一雙玉人立在臺中央。玉人手捧金盤，用來承接露水。
這個蓮花形狀的金盤是宮女們最害怕看到的東西，因為道士每天都托着這個金盤給她們放血。只是遠遠看一眼，仿佛都能聞到盤子裏不管如何擦洗都消散不去的血腥氣。
小翠害怕得大叫，關鍵時刻被一位宮女姐姐捂住了嘴巴。
穿着五彩道袍的道士們魚貫而出，手裏拿着各種樂器和法器繞着登仙亭轉起了圈圈。他們的身後二三十個紮着雙髻的童子們或是捧着香爐，或是拿着旗幟，跟在道士的後面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池邊的水汽混合着人造的煙霧，登仙亭仿佛成了人間的小瑤池。
“請仙女大妝。”
太監扯着嗓子喊着。
小翠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年老的宮女上前壓着姐姐，逼她套上了一件墜滿了羽毛的華麗宮裝。另有兩個嬷嬷給姐姐梳頭，化妝，不一會兒将她打扮成了仙女的模樣。
小翠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姐姐，身着彩鳳裝的她身材削瘦，大風吹起寬大的袖子和五彩的披帛，仿佛下一刻她真的會迎風飛去，飛到天宮瑤池，做王母娘娘身邊的仙女。
“好，好……”
皇帝在隔着水池眺望，滿意地點頭。
“哎，這個仙女不同凡響。若是放在早些時候，朕高地也要封她一個貴人當當。”
“陛下，仙女雖然沒有承寵的福氣，但是今天能為陛下試藥，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呢？”
皇帝身邊的一個老太監谄媚地說道。
“若是金丹成功，可不就得道飛仙了麽？”
老太監比了個大拇指。
“對！她先飛去天上等朕，到時候朕也做了神仙。到了天界，朕再封她做天妃，她一樣還是朕的美人。”
皇帝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嗚嗚嗚……”
一旁的太監突然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你哭什麽？難道你覺得這次金丹又要失敗了？”
皇帝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不是，奴才一想到陛下和娘娘都走了，去了天上做了仙人，身邊沒有一個可心的人服侍怎麽辦？老奴，老奴也想跟着陛下，去天界繼續伺候陛下啊。”
他這話一說，皇帝的臉立即放晴。
周圍圍着一圈太監，各個羨慕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家夥，心想這麽肉麻的詞我怎麽就想不出來。
趁着田淩飛不在，宮裏的大小太監們都鉚足了勁要在皇帝面前表現，好讨他的歡心。
“朕是人間的天子，就是昊天上帝的兒子，你還怕朕到了上界沒人服侍？哎，快，快，朕都等不及了，快讓仙子試丹！”
“不……不，我不要，奴婢不要試丹。”
留着三縷灰白色胡須，號稱已經活了一百五十歲卻依然鶴發童顏的老道士一手托着錦盒，一手托着玉碗走到她面前。
“姑娘，張嘴。吃下仙丹就能羽化登仙了。”
“你騙誰！我在這裏服侍了一年多，見了不知道多少你這樣的臭道士，各個都說能煉成仙丹。結果呢？那麽多小姊妹都被你們害得沒了性命。呸！”
道士沒想到這個丫頭的性格竟然如此剛烈，忙朝旁邊的道童使眼色。
道童心領神會，一人一邊掰開小柳的嘴。
道士趁機把偌大一顆紅色的藥丸塞進了她的嘴裏，接着用力捏住她的嘴巴，硬生生地逼她咽了下去。
“回禀陛下，仙女服藥完畢！”
“好，好，說說看，說說看是什麽感覺。”
“回禀陛下，仙女說她腋下生風，頭頂發熱，飄飄欲仙。身子骨軟綿綿的。”
道士裝模作樣地把耳朵湊到小柳腦袋旁“聽”了一會兒，接着興奮地轉身禀報。
然而吃下丹藥的小柳只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似的疼痛，哪裏有什麽飄飄欲仙的感覺。
“好！好！成了，這是成了。”
皇帝興奮不已。
“快，把另一顆丹藥拿來。”
朱砀迫不及待地也要體驗一把做神仙的感覺。
“陛下！陛下稍等。”
一直匍匐在地上，不敢觀看仙女聖顏的陳通急忙上前跪下。
“陛下稍安，待會兒目睹仙女飛天的盛景後，再服丹藥也不吃。”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拍了半天馬匹的老太監露出了一絲兇狠的表情。
“對，陳愛卿言之有理。來人啊，恭請仙女飛天。”
皇帝擺正了因為激動而有些歪斜的檀香葉冠。
剛才是他魯莽了，就算他要飛天，也要跟仙女一樣，換好登仙服，頭戴金冠，足踏雲履才能去見昊天上帝和西王母，不然有失他大鳴天子的風範。
“恭請仙女飛天！”
“不，你們要做什麽？你們要做什麽？”
被丹藥折磨得渾身癱軟的小柳眼睜睜地看着四個壯漢踏着方步走進登仙亭。他們一人一個托着小柳的手腳，沿着漫長的階梯往承露臺上走去。
“我不，我不……”
見她要大叫，老道士眼疾手快往她嘴裏塞了團布團。反正隔着半個池子，皇帝也不會發現。
終于大漢們擡着她來到了承露臺的頂端，小翠擡頭看着她的姐姐的身子随着臺上的大風一同款擺，就像是風中的垂楊柳，不由得自己做主一星半點。
“飛啊，飛啊。她怎麽不飛呢？”
皇帝指着小柳喝到，“讓她飛啊。”
“唔，唔……”
小翠不住地搖頭。
怎麽飛，姐姐她肉體凡胎怎麽可能飛得起來。
“姑娘，飛吧。飛起來就成仙了。”
老道士說着，使了個眼色。
一個大漢走了出來，一只手就把小柳提了起來。
“對！讓她飛！”
“不！”
下一刻，小翠眼睜睜地看着大漢舉起姐姐的腰肢，将她往前一扔。
白色的鳥羽紛紛揚揚，五彩的披帛淩空飛舞，老皇帝屏住呼吸失神地望着女子纖弱的身姿迎風直上。
然而下一刻，只聽得“咚”地一聲，女孩重重地落在了承露臺下方的青磚上。
腦漿迸裂，黃色和紅色的液體流了一地，身體呈現出一個一個詭異的角度，幾乎是被折疊起來。
“嘩啦”一聲，除了皇帝，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
“恭喜，恭喜陛下……”
高高的承露臺上，道士舉起雙手，“仙女屍解成仙了。仙丹大成，仙丹大成啦。”
“哼，屍解成仙？你管這個叫做屍解？”
皇帝指了指地上小柳破碎的屍體，臉色發青，眼中滿是憤怒的火焰。
“來人啊，把這個騙子老道也給朕‘屍解’了！”
很快，道士也被壯漢扔了下來。
好巧不巧，他的屍體落在小柳屍體的不遠處，兩人死不瞑目地對視着。
小翠此時已經忘記了恐懼，直直地看着地上兩具面對面的屍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道士落下來的剎那，她分明看到姐姐笑了。
“晦氣，把他們都殺了。”
皇帝指了指老道的弟子，“朕乏了，叫肖椿進來處理一下，不要影響朕明天修行。”
皇帝走了兩步，看向身側的陳通。
“今天晚些時候，愛卿再做一首青詞上來，沖沖這滿宮的晦氣。”
“是，臣領旨。”
陳通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後往萬壽宮走去。
直到此刻，捂住小翠的手才放開，她跌跌撞撞地沖到姐姐身邊，抱着她的屍體放聲大哭。仇恨和悲傷在胸口蔓延，小翠的哭聲就像是風吹過太液池的湖水，在西苑中圈圈地擴撒。
“你想報仇麽？”
當晚，當小翠抱着姐姐曾經睡過的枕頭偷偷流淚的時候，一個的聲音從黑暗身後響起。
“報仇？”
小翠回頭，桌子上點着的油燈不知道什麽時候熄滅了，她什麽都看不見。
她沒有聽到開關門的聲音，所以一定是同屋的人在和她說話。那聲音悶悶的，似乎把什麽東西捂在嘴上，故意不讓她察覺身份。
“哭是最沒有用的。如果想要報仇的話，半個月後，太液池旁的廢宮，我們等你來。”
對方說了這一句話後，就沒有了聲息。
“姐姐你是誰？”
這屋子原本住了十個宮女，現在姐姐死了，就剩下九個，每個人都比她年紀大。
然而不管小翠如何試問，都沒有人再說一句話。那些女孩子們各個都像是睡死了一般。
小翠抱着枕頭，用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淚水。
哭泣是沒有用的，她要報仇。
搞死皇帝，解放婦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