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撮合

第五章撮合

姝黛走進景弘院,入目便是一簇淺翠的小香松,彌散着淡淡的檸檬清香。她記得母親小陶氏提過,大姨母就喜歡這個味道,還圖它有安慶長壽的寓意。

驀然擡起頭,看到正屋的錦椅上坐着個碧霞緞料罩衣的中年婦人,約四十五歲上下,皮膚保養得光面無褶,睿長的眼角掖有精幹利落之意。

和母親小陶氏略幾分相似,但姨母看起來氣魄力更足,彰顯高宅耀戶的主母範兒。姝黛忍不住眼中發酸,蠕動嘴角喚了句:“多年不見,黛兒給大姨母請安。”

她眼眸如水,搭腕屈膝,雖面帶笑靥,兩顆晶瑩的淚水卻從眶中滾落。

好一雙姝貴嬌态的芊芊玉腕,又細又圓,光潤而柔軟。

這嬌态若非平日過得豐渥榮足,才能将養出來的氣質,很難想象是個生母早逝的繼女。

看得大陶氏暗自驚愕,京城都說自個溫府二房的五姑娘生得姿色超群,可跟面前的外甥女比起來,直嘆小巫見大巫了。

沒想到,竟迎來個絕豔的妙人兒。

二妹小陶氏當年就生得好,大陶氏起初本想讓二妹也嫁個官家,互相幫襯提攜。可誰知小陶氏竟相中了做茶葉買賣的尤鈞,必是貪男人長得标志吧,不假思索就嫁過去了。

結果呢,跟着茶葉商打拼扶持,福氣沒多享,給人産下個兒子卻撒手人寰了。

大陶氏自己府上一堆的瑣事,為了能大刀闊斧把中饋牢牢攥在手中,也沒去顧及姝黛姐弟倆。怎知眨眼之間,竟出落得如此珠圓玉潤,娉婷袅娜。真是把她爹娘的所有優點都沒落下,更加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大陶氏睇着姝黛,一時想起闊別多年的平江府,眼眶頓然也發酸,下意識便用江南吳語啧道:“傻姑娘,哪個能一見面就掉眼淚的?快進來讓姨母瞧瞧,可把人盼來了!”

姝黛退親這兩個月來,什麽風涼話都聽過,她慣常心寬随意,該吃該喝置若罔聞。乍然見了親姨母,卻只覺心頭暖酸,百感交集,越發是紅了眼眶走進去。

大陶氏握住她細嫩的手腕,上下很是打量,誇贊道:“真真女大十八變吶,可惜了,就沒親娘在跟前照拂。”

問了些家裏的狀況,外祖父與弟弟尤翊可好,姝黛都一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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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翊勤學自律,在學堂常受先生表揚,就是不愛往姝黛跟前湊,小小年紀就恪禮持嚴,叫人又欣慰又心疼。

外祖父陶老大夫只生兩個女兒,大小陶氏分別出嫁後,前些年就把大徒弟收了做義子,如今也膝下孫兒環繞,小家小庭分外和諧。

大陶氏聽得寬心,旁的也沒什麽可問。前妹夫尤鈞本就對她生分,大陶氏更不樂于跟個不親厚的商賈打交道,自降官婦身份。只念及二妹的兩個骨肉,才沒斷了來往。

便點頭感慨說:“那就好,收到你信的那天起我心就在盼,最近每日讓人去碼頭上等,怎麽自己就來了。”

姝黛側坐在錦椅上,忙解釋道:“先走的水路,半途遇了刮風下雨,颠簸得不行,便又改走了陸路。是乘馬車入京的,叫姨母惦記了。”

這一會子功夫,她便已自然地把淚跡收斂,本就是個讨巧的人兒,又複了尋常雍怡的模樣。

姨母外甥倆用着吳語交談,氣氛漸感融洽。

身後的絡雪便忍不住嘀咕插嘴說:“小姐昨日入京,想着傍晚不便打攪姨夫人,便在酒樓宿了一夜。沒想到還叫刑部官爺誤會是采花的女賊,愣是查了我們幾番來着。”

哦,還有這檔子事?大陶氏詫異張嘴。

聽老爺溫譽下朝回來說,皇帝責令限期破案,這兩日刑部下場了。那慶綏侯府老夫人的嫡孫,也正是在刑部當職的,六品的司門郎中。

早上溫府門前被潑泔水、扔破鞋這事兒,大陶氏倒不覺得是尚書右丞淩家幹的,淩家要幹就幹在明裏,譬如淩二哥直接沖進邬家就砸院子。反更偏向于慶綏侯府半生不死躺着的老夫人,一貫那冷暗且毒的高門世爵作派。

大陶氏便逮住話題,趁機說幾句狠話洩洩郁悶。

掂着掌心中女子纖瑩的玉指,叱責道:“哪個不長眼睛的家夥,合該斷子絕孫娶不上媳婦!也不瞅瞅是誰家的好姑娘?就以咱們這等姿色,尋誰家好兒郎不行,犯得着做采花賊那種下作勾當!”

——嗓門不自覺的揚起,實際卻仿佛在維護自個四姑娘溫菡,頗有被邬家老三拖下水的冤屈之意。

大陶氏操持中饋,姿态端得久了,罵人放不下身段。這要放到二房夫人卓氏的話,卓氏能口若懸河不帶重複地罵一串。

可不是呢,沒長眼睛,白生得那般俊雅,心瞎眼瞎!

絡雪使勁點頭,長出了口惡氣。立時覺得這位大姨母溫和可親起來,欣慰小姐從此總算有人護着了。

生怕絡雪說漏嘴,再蹦出沐浴那段細節。姝黛便含糊解釋了一番,岔開話題道:“适才進府才聽說,昨日是四姐姐成親的大喜日子,我合該早些到,給四姐姐祝賀才是。”

大陶氏審視地瞥了俞嬷嬷一眼,看俞嬷嬷神态自若,暗示什麽也沒說。再看姑娘家杏眸坦然,并無掖藏心思,想來她還不知道發生的事。

心裏便舒坦了些,和樂應道:“黛兒這身子骨,比你母親當年還矜貴,我怕路上太趕,便沒在信中提及。曉得你與溫菡姐妹融洽,後日她回門,到時就能看見了。”

提都不願提姑爺。

驀地長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你啊你,卻遇了這種事,若實在不願,便把那通房一碗藥發賣了去,也不一定非要退婚。不然今春四月,你與菡兒就是一人一樁好事了。罷,退便退了,到了京城就放松心境,把那些都丢一邊兒去。”

絡雪腹诽:我們小姐舒懶習慣了,那小通房到底活生生的肉,小姐不屑做絕路害命的事。

而且憑什麽趙家自己不處置,卻跑到小姐跟前叫處置,歹名聲讓小姐扛嗎?小姐又不是傻。

姝黛點頭應道:“我今時入京,想把母親當年那棟宅子整理整理,看有什麽适合的生意可以謀生。婚事退就退了,黛兒也無甚留念。大晉允許女子經商,便是自己過,也能過得挺好。”

記得地段似乎尚可,隔了些年,應該漲值不少。她手上有這一處宅子,便是底氣,何用看人臉色。

要麽不嫁她便自己營算,要嫁她要嫁個更好的。

說到房子,聽得大陶氏眼皮子緊了緊。默了臉,責怪道:“你才多大,就說這般喪氣的話?那些做生意抛頭露面的婦女,實是沒辦法而為之。我就僅你一個外甥女,怎能舍得你辛苦,便是你母親也絕不可能同意……先且歇息幾日,和姐妹們聚聚、散散心,再看看可有合心意的,姨母給你張羅一門親。你便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翊兒考慮,否則二妹她九泉之下也難安心。”

一席話語重心長,聽得姝黛竟反駁不出。

若非有個弟弟尚須謀劃,她就直接搬到邺京來了,不回、不睬也無妨。

但有尤翊在,還須得去掙一掙家業。好在現在才八歲,有時間去籌謀。

……倘能像姨母所說卻也可以。

姝黛自幼與趙公子定親,對于婚嫁情-愛她并未多思慮,總歸是從一處宅子換到另一處更大的宅子,錦衣玉食,珠圍翠繞,無須憂患。

然而婚事退掉,她也才僅十七歲。姝黛就是喜貪所有美的,好的,上檔、新鮮未知的。她今時出來一趟,到了邺京見識胄奢之風,觀念也像豁然展開。

若自己能在京中找個心意相通的官郎君,她樂得過悠優不愁的日子,還必定要回去平江府一番,氣死那前未婚夫趙公子,以及所有說她會後悔風涼話的人。

姝黛臉頰泛了紅暈,吶吶點頭。因又想起帶來的禮物,便看向一旁的桌案。那是剛才進門的時候,勞煩府上小厮跟着拿上的,獨為姨母準備的一份。

她馨然起身,彎眉笑道:“對了,路上帶了些禮物給姨母,一點心意,望姨母且收下。還有些別的,待見了老夫人和其餘表姐妹再分。”

和絡雪兩人分工,絡雪按次序捧起一只錦盒,姝黛就打開盒蓋遞給大陶氏。

只見時興的上等蘇繡綢緞,平滑光亮,雍華絢貴,色樣在京中都難買到,且甚匹配大陶氏的擇衣喜好;

方方正正兩盒原盞燕窩,色澤淨醇,形狀勻稱,乃是燕子巢中的全燕卵,彌足昂貴;

還有幾盒一品碧螺春、花草茶、龍眼幹、糕品點心,檔次上乘又闊綽體面。

大陶氏一一收入眼底,看得很舒坦,命左右丫鬟捧去收下。

姝黛這才笑盈盈轉身,又給俞嬷嬷和蔡田家的兩名高階女仆,各送了一打平江府的點心。

念道:“姨母操持偌大一府中饋,打理得這般井井有緒,委實叫晚輩佩服。素日姨母必然辛苦,還請嬷嬷們多為分憂。”

姑娘家大方泰然,一句話既誇了大夫人位尊能幹,還把兩位嬷嬷也擡高了,聽得讓人分外舒爽。

俞嬷嬷和蔡田家的立時也喜上眉梢,襯得景弘院裏和氣融融。

因姨母剛忙完喜事,尚須休息,姝黛便在俞嬷嬷的帶路下,先行回準備好的院子去了。

眼看着姑娘款款雅步,芳菲妩媚的背影,蔡田家的啧嘆道:“沒想到表姑娘生得極美,行事規矩也辦得極好,如此風範,并不輸誰。大夫人若是給撮合一門親事,倒是可以迅速扳回這一局來。”

大陶氏舒口氣,不曉得為何,這黛丫頭幾句話聊着只讓人莫名閑适,頭痛都松解了。

眯着眼問:“撮合誰?”

蔡田家的哈着腰獻策:“聽我家那口子說,太府卿府上的衙內正在相看少奶奶,太府卿掌金帛財帑,和咱們老爺光祿寺少卿可謂磚上添磚,背靠的還是太後親戚;再有慶綏侯府隋家,老夫人正病着,有意在給嫡世子撮合親事用以沖喜,這慶綏侯府門閥顯赫,兩邊都是不錯的選擇。”

那太府卿家雖不錯,衙內卻是個一百八十多斤的纨绔風流子,雖掌金帛,朝廷官員卻未必舍得把千金嫁去。衙內又貪美色,不好看的皮肉不細的平凡人家不要,因而婚事也是一大難。

而慶綏侯府老夫人呢,雖根深枝繁,然與宮中太後多年微妙不合。慶綏侯府老夫人和先帝是義兄妹,自先帝歸去後,這種不合便愈發明顯了,以致慶綏侯府百年簪纓顯貴,在朝中卻無甚實權。

若嫁給衙內,就是靠攏太後,與前親家赫府和慶綏侯府徹底泾渭分明了。而若撮合給慶綏侯府嫡世子沖喜,以現下幾家鬧僵的關系,人家還未必樂意。

只是蔡田家的這個提議卻倒是好主意。

一來,黛兒若能以商女出身嫁入高官侯門,日後必然要感謝自己,順服聽話;二來,四姑娘溫菡這出婚事一鬧,京中私下叽咕非議不少,老爺正值調遷之際,難免受到影響,若能嫁個有幫襯的門第,自然是件好事。

大陶氏想起二房卓氏那張得意看戲的臉,頓時覺得有機會出口氣了。

這不是,現成的就來了。

她一直對二妹嫁商人頗有微詞,生下的兒女也本能帶點輕看。原還擔心姝黛被繼室養得小氣拘謹,沒報多少希望。不料今日一見,不僅珠華寶貴,衣縷精妙,出手更是大方怡然,讓人怎麽看都舒服。

撮合親事,還能給自己帶來好處。

大陶氏便瞪了蔡田家的一眼,叮囑說:“還得是你這婆子人精主意多,此事我再仔細計較。但記着,宅子的事先不要在她跟前提,又是樁頭大的了。”

蔡田婆子腰哈下,得色地應:“是。大夫人您就放心吧,奴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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