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窺觑
第十四章窺觑
绮悅軒裏,花梨木圓桌上擺着老太太那邊送來的鹿肉湯。加了沙參、紅棗、蓮子、百合、玉竹一同慢熬清炖,鮮美可口,很是補脾胃、益氣血。
姝黛用小勺有一下沒一下地翻攪着,一雙美目望向院子裏開花的玉蘭樹,思緒卻飄進了昨夜的夢裏。
她其實很少做夢,及笄後,幾乎沒有何事值得她挂念到夢中去。
然而因為在淩霄閣,又撞見那六品郎中隋什麽的世子,她竟然夢見自己成親了。
就在母親買給她的那座宅子裏,姝黛穿上精美的青綠色婚服,身披霞帔,頭戴鳳冠,端坐在窗前等待。而那位隋世子則大紅對襟喜袍,袍擺上金色繡紋奢雅華貴,腰束革帶,帽上簪花,鳳目濯濯地騎馬來接親。
他把她牽入轎中,然後回到他森然的侯府裏,接着他們牽住喜綢夫妻對拜。洞房花燭夜殷紅一片,姝黛就像在淩霄閣裏一樣的仰姿,心口怦怦跳着與他對視。睇見男子目如點漆中逐漸映滿自己,她忽地便醒了過來……竟是月事提前來了。
要命耶,姝黛睡醒就覺得很可惡,很想不通,竟會是他?
她想自己莫不是發瘋了,怎會嫁給一個冷冰無情的男人。前未婚夫趙家公子那樣巴着她、讓着她,珠寶首飾奉承着,姝黛都能夠做到說放就放。不過是被一名追蹤自己的英俊官郎護了下腰,怎就夢見嫁了呢?
莫名其妙,明明昨天那會兒她心裏都是惱怒的。
她可從沒真正喜歡過誰。
然而在淩霄閣裏,隋雲瑾托着她後頸貼入心口的一幕,卻仍時不時地浮現腦海。男子含笑卻冷的長眸,雅俊得挑不出絲毫瑕疵的面容,還有那矜貴不容輕慢的氣宇,竟把擺在眼前的這些繁瑣事都沖散了,睜眼閉眼都是般般畫面。
絡雪見小姐只是攪弄勺子,并不喝湯,以為在想早上老太太那邊的事兒。
便問道:“奴婢瞧着二表公子像是對小姐有意,小姐你怎麽想的?”
咚——
姝黛勺子瞬然頓住,回到了現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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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連絡雪這般單純的丫頭,都能看得出溫詢的心意,難保別人看不穿。
姝黛問:“你覺得呢?”
絡雪只記得早上二表公子隔空盯着小姐時,都似要把小姐吃了的樣子。
為難嗫嚅道:“奴婢不敢說……可奴婢覺得,若是小姐嫁了他,只怕宅子就很難要回來了。”
姝黛勾勾唇角:“那不就是了,我并沒打算與他如何,我自有自個的想法。”
這一句,又忽然想起自己預謀高嫁的婚配。這回若嫁,她非高嫁不可,除非誰一窮二白還能有本事打動她。
便問:“我若能嫁個世子,做世子妃如何?”
絡雪咕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小姐莫非在想刑部的那位郎中?……好是好,生得亦俊美,反正小姐都被他‘撞見’過兩次了。就是他太清冷,只怕不識人間煙火氣,不會心疼咱們小姐。”
昨日小姐整個兒都被攬在那刑部大人懷中,他下巴抵着小姐的額頭,寬肩将她牢牢掩着,像生怕小姐胸前白綢露出,被別人看了去。卻是個挺有責任感的男人,然而絡雪仍有先入為主的偏見感——第一次酒樓裏官爺辦差的氣場吓着她了。
也是。姝黛想起了自己的嘴饞和挑剔,只怕夜半叫一頓宵夜,都要被他嫌棄。
“我也不過随便問問罷,并非是他,只是在為之後做謀劃罷了!”姝黛一臉漠然地說。
忽然覺得眼前的湯沒了滋味,便擱下了小勺兒。
正當時,門外俞嬷嬷走進來,溫聲道:“大夫人請表姑娘過去一趟。”
姝黛也想找姨母探探話來着,便對絡雪道:“把我昨晚歸整好的藥包帶上。”言罷,披上肩紗出了院子。
*
走入景弘院,大陶氏已經按好了太陽穴,正搭着手坐在錦椅上等候。
姝黛盈盈步姿邁進門檻,微福了一禮,笑道:“這幾日見姨母常嘆口苦心煩,想來是太過操勞,肝火虛旺。昨日姝黛與六妹妹一同出去逛,仔細挑揀了些花草茶給姨母搭配,對清肝舒心有益,姨母閑暇時可沖泡了慢飲。”
說着讓絡雪将盒子盛上。
這些都是姝黛親自用金銀花、杭白菊、桑葉、玫瑰、百合、果味饴糖等精細配劑,放在一個四方的金縷絲青緞盒裏,裏面一小包一小包折疊得規規整整,既美觀又方便還好喝,可見用心。
大陶氏看得心頭微有不忍,這個丫頭生得妍姿豔質,行止端方,出手貴氣,可惜啊可惜,偏偏生自商戶。
從前陶老大夫就常念叨,說姝黛是個學醫的料子,尤其擅長藥劑。大陶氏展顏一笑,寬和道:“我那幾個閨女、媳婦裏,平素各有各的忙,難得你做外甥女的,卻時時事事惦記着我這位姨母。蔡田家的,你快收下去,午後便給我泡上一盞來。”
蔡田家的應“喏”,笑呵呵地捧了盒子下去。
姝黛在側座坐下。
大陶氏打量着眼前少女,但見雪膚紅唇,眼眸滢滢的似掬水,尤其左眼角一枚紅痣,妖冶是、楚楚勾人憐是、妩媚尤物又是,當真難得一見的姝色。
也難怪二房老二跟丢了魂似的盯着。
她嘆聲氣,便直奔主題道:“晨間在老太太那邊的話,想來你也聽到了。當年你還小,我原以為就只短期安置,便未同你說。誰知道,礙着親戚面上抹不開,這一住竟住了這些年。雖說收了點租金,可按的是幾年前的價格,一直也只收小一半,日常補補修修都填了進去……這件事,本打算趁你在府上住着,那邊等大姑母搬好家,都整理好了再告訴你。怎料到老太太竟一直未催動搬家,鬧得現在,我做姨母的也不知如何解釋。”
也就是說,雖收了租金,卻幾無所剩下。
姝黛腦骨碌跟着聽進去的話轉着,抿了唇笑道:“姨母管理偌大一座府邸,日常還要各府各家的應酬,也是難為。整理的事兒就留給我自己做好了,等大姑母那邊搬走後,我再瞧瞧怎麽規整。只是入京後一直住在姨母府上,唯怕給大夥兒添麻煩,便想着能盡快搬過去則個。”
她嘴上如此說,心裏悄掩幾分不快。雖知姨母為難,可自己簇新的宅子讓人占了,誰心裏能舒坦。但姨母卻是自己敬重的長輩,姝黛轉念一想,也只能平複過去。
女子杏眸晶瑩,透過澄澈目光,卻叫人看不出來什麽。
大陶氏暗中瞥了瞥,心下便嘆小姑娘家還是好哄,脾氣也似二妹軟和。
但沒想到她要回宅子的心如此堅決,罷,正好借此先把大姑母一大家子弄出去。
大陶氏忽又記起來,四姑娘溫菡回門時說的話,那邬家四進院子六七個兒子住着,小倆口子做點兒事都妨礙。
便作動容地說道:“你和翊兒是我二妹留在世間的骨肉,多年未見,我正要多留你在身邊住上些許,替二妹彌補缺下的疼愛,怎麽好才來邺京就要搬出去獨住?宅子那邊我繼續催着,眼下最重要的是黛兒你的親事。女子十六七歲正是議婚的好年齡,再晚了十八-九往上就成了老大難。若能給你說上一門好親,你母親九泉之下方才能安心,這件事你莫推拒,由姨母做長輩的來張羅。”
“所以就先在府上住着吧。若搬出去住了,一個姑娘家家獨自住在外頭,難免遭人非議,媒妁問起來也不好答。這兩日我便讓人整理合适的官家公子給你瞧瞧,等親事定了,那時你再要搬出去住,我便叫上哪個姐兒同你做個伴,也就不怕旁人閑話了。”
竟是這麽快就要給她說親,姝黛愣了怔,便只得先點頭應下。
*
傍晚大姑母麻娟沒過來,聽崔瓊荷帶話來說,她母親聽了事情後在家着急頭昏,無力起床了。
直到次日午後,麻娟才從崔宅那邊過來。
進院就逮着老太太哭訴——
當年我随了母親的姓,便是老二也随的麻姓,如今母親這邊才不至于絕戶。大陶氏卻連府門都不讓搬進,還要把我往城外莊上趕。
崔姑爺他日日教學,兩個兒子分別在衙門和互市監當差役,那麽遠怎麽來去?還有瓊荷,正在說親的當口,外頭不知道的人以為那座宅子是我們的,總能有點身家應景,這時候讓搬去莊子,之後可就只能嫁莊戶了?嫁了莊戶莫非母親的臉上能有光?母親就舍得外孫女受苦?
老太太慣是牆頭草,聽得為難說:“總歸你住的宅子是人表姑娘的,現在要物歸原主了。”
麻娟就忿忿道:“她一個小姑娘怎就恁的狠心?你把她叫來我問問她,要麽再租上幾年便是。”
“或者還有一個辦法,那就只好請母親把麻家在河東的祖宅賣了,給我們一家大幾口子在京城再買一處。你便不為我考慮,也總該為老二麻致遠考慮,他随的可是麻家的姓。”
聽到要賣祖宅,老太太就肉疼,她總歸在蹬腿前手裏要多攥點什麽,都分出去了今後誰還買她臉色。
老太太就踟蹰道:“也不是沒得法子,眼下二郎溫詢正要續弦,你若能說動你二嫂點頭,那或可再拖延住上幾年。”
啧,聽得麻娟眼珠子一轉,忙就颠颠往卓氏的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