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01告急

民國二十二年,二月,民國政府将故宮文物分作數千箱運抵南京,北平沸然。

三月,熱河省主席湯-玉-麟率部不戰而逃,日軍以一百二十餘騎兵作先頭部隊,兵不血刃,進占承德,熱河淪陷;時隔三日,西北軍二十九軍宋哲元部與日軍在喜峰口血戰,長城抗戰,如火如荼;

五月,日軍大舉進攻冀東,對北平形成三面包圍之勢,同月,中日簽訂【塘沽協定】......

北平局勢告急。

......

“停止內戰,統一戰線,打倒日寇,還我河山,抗戰到底......”。

游行的口號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大街上,上千的學生與進步青年在游行中拉起抗日條幅,發放抗日傳單,呼籲停止內戰,面對前來阻止游行的上百手拿警棍,肩扛步槍的軍警,依然毫無懼意,大步前行。

隊伍前,一身中山裝的林家少爺林長鳴,高舉拳頭,慷慨激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東四省”,身後的千人隊伍随即高喊聲一片,振聾發聩。

軍警組成的人牆攔住了游行隊伍的前進步伐,留着一抹山羊胡的警長揮揮手,高喊:“同學們,靜一靜,啊,你們的請願呢,政府已經知道了,政府要我轉告你們,請你們一定放心,民國政府絕不會允許日本人踏進北平城一步,為了民國大業,為了北平城的安寧,你們還是該回去上課的上課,該工作的工作”。

林長鳴向前一步,不聽這位警長的鬼話連篇,警長身後的警員有了擡槍的舉動,林長鳴依舊目光炯炯,言辭激烈:“之前政府還說不會放棄熱河,與日本人血戰到底,可最終呢,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占領了熱河,現在日本人兵臨城下,政府的調兵遣将卻是在南下圍剿中國人,北平的軍隊用來護送文物南遷,是不是也要像放棄熱河那樣放棄北平,是不是要等到日本人已經将刺刀插在我中華大地的心髒上才要真正的反抗,如此政府,蒙蔽天下,搪塞民衆,何以得民心,何以得擁護”?

警長面上起了愠色,撓撓腦袋,在林長鳴耳邊小聲威脅道:“林家少爺,我和林老爺子也算有些交情,你若現在回頭,我可以看在你爹的面上,不和你計較,權當你剛才的反動言論沒有說過,可你若是還要一意孤行,那本警長可就要秉公執法了,我覺得林少爺可能不會吃得慣牢房裏的飯菜”。

林長鳴撞着警長的槍口繼續道:“有志青年,一腔熱血,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随即高喊口號:“停止內戰,統一戰線”。

千人隊伍的口號浪潮又起,前行的隊伍有序一致,要以血肉之軀沖撞開軍警以警棍與長槍組成的鐵牆。

警長拔出警棍,剛要下令逮捕以林長鳴為首的幾個游行帶頭人,軍警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口東北話:“等會兒,等會兒,毛楞的,嘎哈玩意兒呢,咋急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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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長工打扮的東北漢子擠到了警長的面前,魁梧的身板兒比林長鳴寬了一拳,個頭更是高出了半個腦袋有餘。

東北漢子笑嘻嘻的在警長身邊:“咋地了,長官,這我姑父的犢子,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姑父還說改天請長官去洪福樓搓一頓呢”。說着,東北漢子從袖子裏倒出一根金條偷偷地塞進了警長的口袋裏。

警長‘不看僧面看佛面’地點點頭:“嗯,林老爺子的情嘛,總得領,這樣吧,你把林大少帶走,本警長就權當今天的事裏沒他”。

東北漢子臉上笑開花一樣道了謝,撸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樣子站在林長鳴的面前,面對上百軍警,臉上都毫無懼色的林長鳴,看見東北漢子那一張嬉皮笑臉的面孔時,卻心虛膽怯地喘着粗氣退後了一步。

“咋地啊,少爺,是你自己走呢,還是我扛你回去啊”?東北漢子放出了狠話。

林長鳴瞪着眼睛:“我不回去,打死我都不回去,好歹我是一進步青年,國難當......”,話說到一半,東北漢子像一只前撲的大熊抓住小雞崽子一般将林長鳴扛在了肩上,這熟練的手法,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你墨跡啥玩意兒你,欠兒蹬似的,跟我回去就得了”。

林長鳴像個即将被強-暴的小媳婦一樣被東北漢子扛在肩上,嘶嚎着在東北漢子的背上捶打:“你個東北雜碎,管我們北平人幹嘛,我們林家的事用得着你一個死不要臉的逃兵來管嗎”。

東北漢子朝警長擠了一個笑臉兒,林長鳴捶打在背上的力道就像是撓癢癢一樣不礙事,手上在林長鳴的大腿根兒狠掐了一下,肩上的少爺又是一聲殺豬似的嚎叫。

“給你尿性地,還管起民國政府的事兒了,我就不是你爹,我要是你爹,把你小王八犢子腦袋瓜子給削放屁了”。

東北漢子毫不費力地在路上小跑了起來,肩上的少爺被一颠一顫地說話斷斷續續:“牛倌,我告訴你,北平要是,要是淪陷了,就是淪陷在你們這些人,這些雜碎手裏,好歹你是,是一當兵的,沈陽城丢的時候,一槍不發你就跑了,現在,現在家你都回不去,你羞不羞得慌,你怎麽不死在那啊,我,我要是,要是你,我沒臉出來,我幹脆找一磚頭拍死,拍死我自己得了,要麽,就找一坨牛屎糊臉上,我,不讓別人認出我來,沒臉我......”。

牛倌繼續小跑着,一言不發,耳邊的話一句句像是針一樣紮在心裏,疼啊,林長鳴說的沒錯,日本人攻打沈陽城的時候,營長命令不準開槍,他就真的一槍沒開,子彈上膛了,手指扣在扳機上,日本人出現在射程內,可就是子彈沒有打出去,直到日本人瘋狂地沖進戰壕,用刺刀挑開戰友的胸膛,他才想扣動扳機,可是晚了......在兩個戰友的屍體下被血水浸泡了一個晚上,他活了下來,成功地成了一個逃兵......

林長鳴嘴裏的損話停了下來,擡着腦袋朝越來越遠的游行隊伍看過去,那裏混亂一片,軍警和游行隊伍起了沖突,在哭喊聲中,零零散散傳出幾聲槍響,遠處的囚車被塞滿了人......林長鳴的視線模糊了,那本是他的戰場,現在他卻不在,他也成了一個逃兵。

002出嫁

林家大院裏,林長鳴咆哮着,發狂着,把院子裏的十幾盆花草摔得滿地,大門口被牛倌守着,院子的高牆又翻不出去,林長鳴只能以此狀的反抗來發洩自己心中的憤怒。

牛倌靠在大門上,嗑着瓜子,地上散了一地沾了口水的瓜子皮,嬉笑着幸災樂禍道:“砸東西,還跟娘們兒學上了,對,你就摔,你就砸,反正都是你家的,外邊不夠,屋裏還有,最好把你爹那幾個古董也給砸了,那聲兒聽着才噶不溜丢脆呢”。

林長鳴火氣朝天地真的朝屋子方向走了兩步,扭頭一想不對勁,又回過頭來數落牛倌:“不是,有你什麽事啊,就你和我們家那點兒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關系,讓你在我們家白吃白喝這幾年夠仁義了,還不知足是怎麽着,想把我們家給拆了啊,你能落着什麽好”。

牛倌兩手一攤:“沒有啊,我就覺得不能擱你們家白吃白住,這不聽我姑的話給你抓回來結婚的嗎,都是為你好嘛”?

聽到結婚這兩個字,林長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嚷嚷着:“我娶不娶媳婦用得着你個雜碎操心嗎,還是琢磨琢磨什麽時候能回你那淪陷區的家去吧你”。

牛倌沒心沒肺地笑着:“你說啥玩意兒,娶媳婦?可別臭不要臉地給自己往臉上貼金了,你那是娶媳婦嗎,你那是出嫁,倒插門了,你看,這不嫁妝都給你準備好了”。

一想到林長鳴要倒插門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牛倌哈哈個不停就要笑彎了腰,若是像他一樣的窮人家,為了娶一房老婆倒插了門,還情有可原,可是林家在北平城裏怎麽說也有幾號糧棧,算得上是北平城裏的中産人家,這種大戶人家的公子要去做了外地人家的上門女婿,聽起來可真是要叫人笑掉了大牙。

林老爺子在管家的攙扶下,腿腳不太利索地進到了院中,顧不上滿地的狼藉,急慌慌地招呼林長鳴:“長鳴啊,怎麽還不快去收拾東西啊,再有兩個時辰部隊就要動身了,現在這世道不是日本人就是響馬,不跟着陸大少爺的部隊走,你到的了山-西嗎”?

林母亦是急的眉頭緊皺,眼眶裏淚汪汪的,舍不得讓兒子走,可世道艱難,不舍得也得舍得,手上在衣服上一拍:“長鳴啊,娘去給你收拾行李,聽你爹的話,趕緊離開北平”。

這一切的安排似乎完全不用問問林長鳴的意見,林長鳴瞪眼吼道:“幹什麽呀,我不走,別說日本人還沒打進來呢,就是打進來了,我能一個人走嗎?把你們二老扔下,那是不孝,棄家國不顧,那是不忠,不忠不孝,我又怎麽為人師表”?

牛倌坐在大門檻上嗤了一下鼻子:“瞅你虎了吧唧那樣,好像你在這兒鬼子就打不進來似的,東四省都丢了,還差你個北平”。

“閉嘴,有多遠滾多遠”!

林老爺子苦口婆心地勸道:“長鳴啊,我和你母親也不想這樣,可你是咱們林家的獨苗苗啊,你的安危勝過一切,再者,咱們林家和陳家是世交,陳烨老弟已經答應我,你與陳二小姐的婚事乃是我們林家娶親,只是要在陳家代辦,等我和你娘安排好北平的事情,再去山西找你,再給你們熱熱鬧鬧地在林家辦一場婚禮”。

林長鳴氣得鼻子都快歪到了一邊:“就算是咱們林家娶親,可那是結婚嗎,您甭糊弄我,我知道那陳家二小姐,她才十五歲啊,就是一孩子,我今年多大了,我今年二十六了,快大她一輪兒了,你讓我跟她結婚,是您老糊塗了還是我腦袋抽兒抽兒了”。

林老爺子見勸說無果,時間不等人,再過兩個時辰,陸家大少爺陸傲涵的部隊就要開拔回山西,錯過了與部隊同行的機會,林長鳴能不能活着到山西都是另一回事。

手上的桃木杖狠狠地在地上敲了一下:“混賬,十五歲怎麽了,你母親進林家門的時候也是十五歲,不也照樣有了你這個逆子,有了今天嗎”?

“那是您,我.....”,林長鳴的辯解被林老爺子擡起要打下來的木杖止住了,林老爺子想打又下不去手,兒子大了,總不能還像小時候那樣說打一頓就打一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在地上狠敲了幾下木杖:“長鳴啊,你怎麽就不能諒解我和你母親的苦心啊,你這趟去山西,帶去的可是我們林家這上百年來攢下的家底,北平城一旦破了,咱們林家的家底總不能拱手送給日本人吧,陳家二小姐現在是還小,可過兩年,過三年,總也長大了,你成了陳家的女婿,咱們兩家就成了一家人,陳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林長鳴橫下了心,任憑林老爺子怎麽軟硬兼施,就是不去:“那我也不去,除非,除非你們跟我一起走”。

蹲在門口的牛倌開口便是補刀:“你見過誰家嫁閨女還得爹媽跟着啊,再說了,你又不是不回來了,嫁過去兩天不是還得回門兒呢嗎”。說完又是一頓哈哈大笑。

林長鳴沒工夫搭理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朝着幸災樂禍的牛倌打了過去。

林老爺子歲數大了,兒子不聽管了,可總還是孝順的,既然力不從心,那就只能棋行險招了,林老爺子從地上撿起一塊兒摔碎花盆的陶片,按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副抹脖自盡的樣子威脅林長鳴:“今天,你要是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不想背上不忠不孝的名聲,我就讓你背上逼死老子的忤逆罵名”。

林老爺子手裏的陶片兒在脖子上劃出了一條血痕,林長鳴急了:“別,別,別,爹,咱們有話好好商量,你把那玩意兒拿下來”。

牛倌一看林老爺子是真要玩兒命,收起吊兒郎當的樣子,趕緊上前阻止:“唉呀媽呀,姑父,你這來真的啊,太狠了,犯不上啊,犯不上,這犢子玩意兒不去我就給他扛過去,你把這玩意兒拿下來,怪吓人的”。

緊接着朝林長鳴罵道:“林長鳴你個王八犢子......”,忽然覺得不對,這樣是把林老爺子也給罵了,改口罵道:“你個犢子啊,咋那麽隔路呢,趕緊答應,再不答應我削你了啊”。

林老爺子手上的陶片在脖子上劃割得越來越深,林長鳴無奈,總不能真的親手逼死父親,哭喪着臉哀求道:“成,我答應您,我去山西,我去和那陳家二小姐結婚,您說什麽我都答應您,您把手裏那東西放下成嗎”?

“這還差不多”,林老爺子嘟囔着把手裏的陶片扔下。

......

甚至來不及與親朋好友道一聲別,林長鳴便無精打采地被推上了出城的馬車,山西陳家的管家陳有勝此時正等在城外,馬車上滿滿的十大箱銀元,幾乎是林家九成半的家底,如今都交付到了林長鳴的手裏。

林長鳴坐在盛滿銀元的箱子上,眼神迷離地朝着家門口的方向看去,父母孱弱的身軀在漸行漸遠與淚眼模糊中逐漸成了一種恍然。

真的就這麽離開了?

陽光西斜正好,曬得林長鳴臉上熱乎乎的,對着即将離開的北平,有感而發道:“林家有子,才情橫溢,小志一方古硯,青檀宣紙,豪情字裏行間,睥睨巍峨天下,也不枉英俊風流半生,氣宇不凡一世;可惜啊可惜,今一騎絕塵西去,謬以千裏,縱使身上蜀繡針織,家境殷實厚度,也耐不得落個山中甲子,不知世上千年啊”。

又招來了牛倌的嗆嗆:“你就是吃飽了撐的,磨叽啥玩意兒,瞅着點兒銀元,前面那破道急了拐彎兒的,都給你甩下去”。

“甩下去好哦,錢財乃身外之物,錢財乃萬惡之源”。

“淨整那沒用的”。

“不賴啊,這句話都聽懂了”。

“再墨跡我削你啊”。

......

003異鄉

太原城外,一山之隔,有一座與太原城一般古色古香的鎮子,覃思鎮。

在覃思鎮數百年的歷史中,一直被兩大家族牢牢的掌控着,鎮南陸家,鎮北陳家。

正所謂是一山不容二虎,都想當覃思鎮的老大,可誰也不肯低頭,兩大家族時刻都在互相緊張着,二十年前,陸家品字輩老大陸品言,老二陸品顯失手打死陳家老爺子的次子陳炫,兩家人的關系頓時如箭在弦上,陳家老爺子幾欲帶着陳家上百門徒,數百佃戶火并陸家,最終在陸家當家人陸德厚親自上門致歉賠罪後方才罷休,免去一場血雨腥風。

也正是那一年,陳家時運不濟,剛剛死了次子,陳家老爺子又運交華蓋地氣竭身亡,陳家交到了對陳炫之死始終耿耿于懷的長子陳烨手中,陳烨生性好戰,不與陸家善罷甘休,揚言這筆血債之仇,陳家世世代代,只要尚存,就要與陸家鬥到底。

陸家人丁興旺,三代十餘口人,德字輩這一代共有兄弟三人,老大陸德厚,老二陸德有,老三陸德全,陸德厚杖朝之年,身子骨已不硬朗,全靠坐下輪椅才能看一看每天的旭日陽光,可年輕時的陸德厚可是太原城一帶響當當的大人物,那時的陸德厚憑着一身好武藝在帝都北京官就,光緒帝親封正三品參将,光耀門楣。

都已過致事之年的陸德有,陸德全雖然沒能如長兄陸德厚一般入朝為官,可是在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的時候,兄弟二人,各自手中一柄大刀,是叫洋人聞風喪膽的義和團義士,手中的大刀足足地喝飽過洋鬼子的血。

只是後來,義和團沒了,大清朝完了,兄弟三人前前後後回到了山西老家,在覃思鎮中安安生生地過了這二十幾年。

陸德有膝下有一子,品字輩陸品言,陸家品字輩中排行老大,亦是陸家的當家人;陸德全膝下有一子一女,陸品顯,品字輩裏排行老二,陸品欣,排行老三;身為陸家最為年長的陸德厚似乎少有兒女福,膝下兩子,長子陸品文,排行品字輩老四,卻因殺了陸德厚的第三房妾室,十幾歲就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次子陸品秋,排行老五,雖然輩分在陸家品字輩裏,可是年紀卻與陸家現時的小輩們相當,且令人惋惜的是,陸德厚老來得子得來的這個兒子竟是一個癡兒,癡癡傻傻,二十五歲的年紀還宛若一個五歲孩童。

陸家現時第三代人,傲字輩,亦是最小輩,有當家人陸品言之子陸傲風,在傲字輩裏排行老二,陸品顯之子陸傲涵,排行老大,陸品顯之女陸傲萱,排行老三。

陸家除品字輩這一代有陸品秋是天生的癡兒這一遺憾之外,還有一大遺憾,那便是品字輩唯一的女子陸品欣在二十年前離家出走,與陸家斷絕關系,二十年不曾踏回陸家一步。

至于鎮北的陳家,人丁向來不旺,五代單傳,到了陳烨這一代,才終于是有了兩個男兒,陳烨,陳炫,可惜天妒陳家,二十年前陳炫離世,陳家又剩下了陳烨一人。

到了與陸家傲字輩相當的這一代裏,陳烨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陳子安與陸家傲字輩老二陸傲風同歲,小女陳子琳年芳十五,即将迎來與北平林家獨子林長鳴的婚事。

陳家家大業大,可人丁不旺,為了日後與陸家抗衡不至于人丁凋敝,陳烨十年前收下一義子,取名陳子陽。

陳子安雖然是陳烨親生兒子,可是性情溫和沉穩,志在遠方,及冠之年投身軍伍,本懷着一腔熱血要到戰場厮殺一番,卻事與願違地在覃思鎮晉綏軍守備團中做了閑到發黴的營長。

倒是并非與陳烨有血親關系的義子陳子陽,繼承了陳烨的衣缽,性情生冷殘暴,嫉惡如仇,除了替陳烨掌管陳字號下半數的糧棧,更是帶領陳家門徒與陸家作對的一把好手,頗得陳烨賞識。

陳烨賞識陳子陽,是因為他的那股子狠勁兒,是與陸家作對的好手,可也是因為這股子狠勁兒,陳烨看得出來陳子陽不是善類,與陳子安,陳子琳之間,總有一種難言的嫌隙。

義子終究是義子,不能視為己出,陳子安對家業毫無興趣,一心投身軍旅,日後的陳家大業總不能交到陳子陽這樣的外人手裏,那唯一的希望便是小女陳子琳了。

可陳家世代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若是貿然把家業交到陳子琳手中,恐陳家衆多門徒,佃戶會有不服,尤其是陳子陽,屆時陳家內亂,可就得不償失了。

那唯一的辦法就是給陳子琳招一個女婿,由陳家的女婿輔佐陳子琳逐漸接手陳家的家業,待陳子琳長大,夫妻二人也該是有了自己的勢力,在家業中培植地根深蒂固。

況且陳烨對他自己所看中的女婿人選也是頗為滿意,北平世交的林家,一向聽聞林家公子林長鳴不僅人長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是風度翩翩,才學兼備,是難得的佳士才子。林家的生意在北平城內也是做得風生水起,有了這樣的親家,陳烨無疑也算是給陳家找了一個強有力的後援。

......

農歷八月初的覃思鎮,已經迎來了雲淡風輕的清爽秋天,北平的客人來到了這異地他鄉,陌生而質樸的古宅,就像是這家的主人一樣,不乏熱情,不吝溫馨,也算是給林家少爺在見到古色古香的宅院作為第一好印象之後的又一好印象。

晚飯之後,林長鳴與算得上是他小半個同鄉的牛倌來到為他們單獨準備出來的院子,屋中被褥盆器,熱水熏香一應俱全,雖然林家在北平的日子很舒坦,但是從沒有過這樣的奢華,到了這裏,簡直像是到了封建時代的王侯之家,這給林長鳴的第三個好印象也或許只是給他們這遠方的來客一個小小的見面禮。

牛倌這種馬大哈是不曉得有熏香這種東西的,他只知道牛羊愛吃的野花是紅的,藍的,紫的,五顏六色的,那是香的;牛羊拉出的大糞是黑的,那是臭的。

而香爐裏的香木是黑的,他聞着是香的,可他意識裏覺得那像是羊糞球一樣的東西該是臭的,于是他選擇不相信自己的鼻子,吵着要收拾房間的丫頭把熏香拿走。

“麻溜兒的,拿走啊,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別往我屋裏放,一股怪味兒,能睡得着覺嗎”?

看樣子也就十七八歲的丫頭哭笑不得的把香爐拿出了牛倌的房間。

住着大院子,有丫頭侍候着,吃香的喝辣的,沾了林家的光兒,由長工變成了地主老爺,牛倌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即将成為陳家女婿的人不是林長鳴,而是他牛倌,大大咧咧地解着腰帶走向茅房,嘴裏還唱着淫詞浪曲:“葡萄架就好比呀那座擋風的牆哎嗨呀,竹節花解開了啊元寶花的紐啊哎哎呀,燈籠花的小喇叭兒搭在籬笆牆上啊哎哎呀......”,轉進茅房裏,在稀裏嘩啦的放水聲中依舊唱個不停:“捧起了妹妹的小手,那是纖細綿長啊哎哎呀,十指尖白如藕那肌膚如脂啊哎嗨......”。看他那一副享受的模樣,不知道此時握着的‘妹妹的小手’該是什麽......

就差扭起屁股來把茅房當成是戲臺子。

林長鳴披着一件外套坐在門檻上,看着從茅房裏出來尿在了手上只在褲子上蹭一蹭就算了事的牛倌,咯咯地笑個不停。

牛倌系緊了腰帶,被林長鳴的笑聲驚到:“嘎哈呢你,不回去洗澡眯着,再等會兒水都涼了,咋地,沒嫁人呢,就想媳婦了,樂那樣,嘴都咧開了,咋那麽磕碜呢”。

林長鳴在臉上擠出的笑容裏夾雜了些許無奈,帶着譏諷問牛倌:“牛爺,我問您個事兒啊,就是說您能告訴我,您是怎麽,就是怎麽,當然我不是罵你啊,您是怎麽練的自己這麽沒臉沒皮,沒心沒肺的,教教我呗”?

牛倌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插着腰,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笑臉,反問他:“不是,我咋沒臉沒皮,沒心沒肺了”?

林長鳴頓時一臉正經起來:“嘿,問到點兒上了,您看啊,您跟我們家什麽親戚來着,和我母親有個什麽遠房親戚是吧”?

“我二叔家遠房表妹的丈夫的表姐,那可不就是我姑嗎,親戚關系在這兒擺着呢”,說起這麽長的一串親戚關系,牛倌自己都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啊,我算算,不是我理理”。林長鳴掐着手指點來點去,翻着白眼,嘴裏念念有詞地論着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關系,終于憋不住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咋那麽不要臉呢,你要是再往上倒騰個八九代,是不是都能和愛新覺羅氏攀上親戚,整個一皇親國戚了”。

林長鳴那一張臉,有點兒像是小白臉兒,不能說是像陳家人沒見到林長鳴這副尊容前傳的那樣多麽多麽俊,但是不醜,可是一笑起來,臉上卻擠了一堆的褶子,那個笑模樣,賤,賤得欠揍,加上那一張十句話裏也就三句人話的欠嘴,讓人揍死都不為過。

“話說回來,牛爺,您這死不要臉的勁兒我學不來,咱學學您那個沒心沒肺吧”。

牛倌的笑模樣固定住了,有些僵,聽着這位林家少爺又要怎麽損他。

“咱就說啊,您看,咱倆現在都在山西,您是東北人,我是北平人,都是背井離鄉了是吧,只不過咱倆這背井離鄉和背井離鄉還不一樣,東北現在是淪陷區,可北平還沒呢,怎麽說我也是有個家可以念想,您呢,家都沒了吧,您說,我就想不明白了,我這有家的人在這兒都樂呵不起來,您怎麽就,我就想不明白,您怎麽就,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就跟長尾巴蛆鑽進了屎裏一樣高興啊”?

這話聽着,牛倌心裏疼,可是嘴上還得笑出來:“你嘚瑟啥呀,北平是沒淪陷呢,那都讓小鬼子給圍了,沒幾天蹦跶,早晚兒的第二個熱河”。

牛倌慢悠悠地轉身要進房間,林長鳴卻不依不饒地追問着:“牛爺,等會兒,您還沒回答我呢,怎麽才能變得沒心沒肺啊”?

牛倌一手扶着門框,手上抓着門框的力道越來越大,只是門框不會變形,看不出牛倌使的力氣有多大。

頭也不回地告訴林長鳴:“你摸摸自個心口,還知道那玩意兒跳嗎,想那些沒用的幹啥,記着,還能喘氣兒,還能吃喝拉撒,還能,還能,還活着,就比啥都強”。

......

004家喜

林長鳴還坐在門檻上看着,牛倌的房門已經關了。

這裏的星空很美,甚至叫人有一種錯覺,覃思鎮上空的星星比北平城的星星要更大,更亮,卻稀疏了不少。

林家老爺子少年時是家族自費前往日本留學的留學生,雖然後來在日本的學業尚未完成之時,便轉而回國接手家族生意經商至今,但終究是見到過外面的世界是何種模樣,開眼看世界,見識大廣,目光獨到,甚至從林長鳴幼時開始,便在林長鳴房間的牆壁上镌刻下:‘扶弱己孱衆,立民族之志;醒庸夫愚才,揚家國之威’,這二十個字。

嚴誡林長鳴要以這二十個字作為人生大志。

林老爺子壯年時報效家國的豪情壯志終究逃不過戰亂荒年歷史洪流的堙沒,只得寄希望于獨子林長鳴的身上。

燕京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秉承家父畢生之願,一心為家國抛頭顱灑熱血,可如今,卻為了躲還沒有打進北平城的日本人,而逃離了甘灑熱血的戰場,在異地他鄉尋了一份安寧。

林老爺子可能已經忘記了當年的矢志豪情,可是林長鳴還沒有忘。

這種生活不是一個有志青年該要的。

至少不是他林長鳴想要的。

牛倌在屋子裏洗澡的聲音很大,林長鳴想,那應該是一個赤裸大漢,在浴缸裏搖擺,水花飛濺的場景,可那不是在玩兒,是在宣洩他不願在別人面前顯露出的憤怒,盡管牛倌還在唱着那首酸曲兒,表達對未知的某個婦女的無限熱愛,可唱酸曲兒的地方不對,聽的人也不對,沒有家了,家破人亡,牛倌唱的是憤怒。

林長鳴笑不出來了,他不是真的要損牛倌,也不是故意要紮牛倌的心,可他就是要紮牛倌的心,紮疼他,因為牛倌曾經是一個軍人。

連他林長鳴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在想着救國,抗日,都在昏庸的人流海潮中逆行而上,而牛倌那樣一個身強力壯的軍人卻在想着逃避,想着如何能安生地混過這輩子,這樣的牛倌不僅是被打敗了身體,更是被打敗了意志。

要成為這樣的牛倌,林長鳴不答應。

大國積弱,敗仗連連,中國軍人以血肉之軀可以在滿是敵人飛機大炮的戰場上戰死,但絕不能在意志上向敵人的淫威屈服。

林長鳴想紮疼牛倌的心,想讓他找回軍人的鐵血,可現在看來,離這一步好像還有很遠。

......

晚飯吃的什麽來着?林長鳴腦海裏突然有了這樣一個問號。

昂頭數着天上的星星,哎,這幾顆星星湊在一塊兒就是一盤兒菜,那幾顆星星湊在一塊兒又是一盤兒菜,“哎呦喂,挺香哎”,百無聊賴,舉目無親之下,林長鳴為自己的自娛自樂笑出了聲。

有一盤兒豆腐魚,有一個油焖雞,一個蜜汁羊排,一個土豆泥兒,一個青菜湯,一個黃酒焖肉,還有一個小豬肘子哎,不乏奢華,不乏安逸,可就是找不着頭兒,它們都是哪兒來的。

這豆腐和魚它搭嗎?這黃酒和肉它搭嗎?別人看着好,吃着香,可林長鳴吃不慣,并非不好吃,就是品不出香來,還有點兒心長點兒肺,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施展不開宏圖大志的人,都該吃不下吧。

然而牛倌把剩菜湯都喝了......

就像這強行捏在一起的婚事,這陳家二小姐和林家大少爺,它搭嗎?就像那盤菜,咽是咽下去了,可能品出香來嗎?

眼巴巴地望着天上亮得最猖狂的北極星,問它一句:“你說搭嗎”?

“搭......”。陳家當家人陳烨突然穿着一身軟綢睡衣,背着手悠然地進到了院子中。

林長鳴吓了一跳,琢磨着該不會是被陳烨聽到了他的胡言亂語吧,陳烨又在那一個‘搭’字後面加了兩個字:“搭什麽”?

林長鳴的小心髒都快被吓出來了,急中生智,解釋道:“搭,搭,搭什麽,搭車嘛,來這邊兒搭的陸家大少爺的軍車......”。

“誰?你說誰”?陳烨突然變了一副嘴臉。

“陸家少爺啊”。

陳烨的怒不可遏轉而成為幾個深沉的點頭,避開不談,進到屋中,與林長鳴唠起家常:“長鳴啊,初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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