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林長鳴一腳接一腳地把牛倌踢開,雖然一腳也沒有踢到,林長鳴與牛倌之間就像是前世的冤家在今世碰了頭,相互嫌棄又誰都離不開誰,相互惡心又誰都惡心不到誰,林長鳴是有時候惡心,且僅限于嘴上,牛倌是一直惡心,全限于嘴上與手上。

林長鳴啧啧道:“好心好意來看看你有沒有餓死,看來我多心了,你這種人要是都能餓死,耗子都得絕後了”。

牛倌調侃完了剛新婚過的小丈夫,忽地想起一件事,拉住這就要離開的林長鳴,一把從後面摟住林長鳴的脖子,威脅道:“不對,老子才想起來,我戒指你還沒還我呢”。

林長鳴掰不開牛倌的粗壯胳膊,縮着脖子從牛倌的腋下得以逃生,裝作不知道:“什麽戒指啊,你的戒指朝我要什麽呀,你都鐵公雞成這樣了,誰還能從你身上拔下幾根毛是吧”。

眼看林長鳴一副知恩不知圖報,得了便宜就要蹽的架勢,牛倌上手握住林長鳴的肩膀,只需用上三分力氣,林長鳴就已經吱吱哇哇地說話都不利索了。

“疼,疼,疼,我給你,我給你找去,不就一破戒指嗎”。

“啥玩意兒,你說那是破戒指,我告訴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也不換,要不是當時看你要嗝屁了,我才不拿出來擱你手上呢,再說了,我那時救你一命,你咋不知道好歹呢,我就多餘,就不該救你,瞅你當時吭哧癟肚那樣兒,咋不老爺子一腳踢死你呢”。

林長鳴躲開牛倌兩步遠,站在安全範圍內,嘴上接着不饒人道:“踢死我是吧,行啊,踢死我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你那破爛兒戒指了”。

牛倌的大巴掌剛舉起來,林長鳴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再動我一下試試,我把它扔到糞坑裏你信不信”。

這時的牛倌拿比他還無賴的癞子還真是毫無辦法,舉起的大巴掌撓了撓腦袋憋屈道:“哎呀我去,林長鳴我發現你,你咋和娘們兒睡了一覺之後變得更娘們兒了呢,還扔我東西,你就這點兒能耐了,行,老子不打女人,你趕緊去給我找去”。

被牛倌推着走了兩步,林長鳴嘴上不停:“你才是女人呢,再損你自己找去啊”。

“行,你不是女的,我是女的,你是二椅子行了吧”。

“你再說一遍”。林長鳴動起了威脅。

“祖宗,你是祖宗,我是女的,我是二椅子,你咋說咋是,趕緊找去,這麽墨跡呢,一會兒磨蹭地過年了”。

.......

林長鳴往門檻兒上一坐,手指點來點去在之前住過的院子裏給牛倌劃了一個範圍,戒指就在這個範圍裏,而這個範圍包括的地方有:整個院子裏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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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麽大的一片地方裏找戒指,無異于是在大海裏撈一根針。

還是牛倌一個人去撈。

林長鳴坐在門檻上,看牛倌一個人彎腰撅腚地在院子裏尋尋覓覓,托腮輕笑,竟還笑出了聲兒,正在搬開一盆常青樹的牛倌聽見了林長鳴那不懷好意的笑聲,放下了手裏的巨大花盆,憋紅了臉的朝林長鳴走過來,這時候,要是不動刑,可能林長鳴是不會說實話了。

牛倌兩手上的拳頭握得咯咯響,林長鳴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忙說:“哎,別動手,我說實話了,我當時真就随手扔在地上了,你這找不到,興許,備不住地是叫丫頭夥計撿走了,另外,這每天都有人掃地,給你掃走了也不一定啊,它要是真沒了,你拿我出氣也沒辦法是不是,哎,牛爺,啊,牛倌,你大爺......”。

牛倌抓住了林長鳴欲要起身逃跑的雙腿,把林長鳴壓翻在地上,手上合成一把鉗子捏在了林長鳴的大腿根兒處,随之林長鳴就是一陣閹豬似的嚎叫。

“你還跟我扯犢子是不,說,在哪呢,我告訴你,再不說,我讓你再也上不了女人的床信不信”。

林長鳴疼得嘴裏的哈喇子都淌了出來,手上在地上拍了兩下,在花盆裏胡亂地抓了一把土扔在地上,牛倌的戒指就在這把土裏。

見到了戒指的牛倌放過了林長鳴,把戒指從糞土裏扒拉出來,對地上捂着大腿根兒的林長鳴的罵道:“癟犢子玩意兒,我整死你,看給我整的,生鏽了咋整”。

林長鳴龇牙咧嘴地撲過去,就要紅口白牙地一口咬在牛倌的腿上時,看了一眼牛倌褲子上花花綠綠的說不上是什麽玩意兒的玩意兒,瞬間覺得反胃,放棄了這個咬下去的想法。

“這什麽寶貝還是怎麽着,犯得上和我玩兒命嗎你,就你那破戒指,不是金的也不是銀的,就是一銅片子壓扁了打出來的,看那手藝,那做工,還是你們那旮沓的鐵匠打的吧,一塊錢都值不上,你是不是買戒指的時候叫人家給你唬了”?林長鳴好奇學舌道。

牛倌一遍遍地擦着戒指,帶理不理地說道:“唬你爹個尾巴啊,你知道個屁,這戒指是不值錢,可是,可是,反正你不懂就對了”。

林長鳴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兩年前的冬天,漫天飛雪的日子,冰凍三尺,牛倌身上只穿着一條露腿的短褲,露膀子的馬甲,光着腳來到了林家。

那時的牛倌快要被凍死了。

牛倌的身體筋骨強健不是吹出來的,換做別人,在身上的肌肉都被凍硬了的情況下,沒幾個人能活下來,可牛倌,只是喝了一鍋姜湯,就活蹦亂跳了。

那時的牛倌身上一無所有,除了這枚戒指,一直戴在他的手上,寧可餓死凍死也不願意拿這枚戒指去換一口吃的喝的。

林長鳴明白了,那該是家鄉淪陷,背井離鄉之後,牛倌身上所留着的唯一一個還可以當做念想的東西了。

牛倌那年三十歲,林長鳴想,這枚戒指的主人會不會是曾經屬于某個與牛倌相愛的女人亦或是妻子的,他想這樣問一句,可是話到嘴邊,停下了,因為他看見牛倌在擦完了戒指之後,在盯着這枚戒指發呆,呆得這時就算從背後捅他一刀,他可能都不會察覺。

林長鳴靜靜地離開了,他不再打攪牛倌,就讓一直安靜不下來的牛倌一個人沉浸在這片刻的安寧中吧,因為此時牛倌的心帶着那枚戒指回家了!

家,在很遠的地方,可他總還能看見。

“走吧,回去吧,別摔着喽,回家好哎”!林長鳴自言自語,被牛倌的舉動帶進一種思鄉的氛圍,林長鳴也開始想念北平,別樣的北平:怪味的鹵煮,嗆人的豆汁兒,吱溜溜的爆肚,油亮醬紅,細而不澥的炒肝......

這樣的北平,真好!

018道遠

“長鳴啊,我是過來人了,什麽事情也都看得七八分的清楚,你逃婚在前,乖張在後,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句話,要麽是對我們陳家不滿,要麽是小女不入你的眼,可是這樣”?

“什麽都瞞不過岳父的眼睛,只不過岳父說錯了,長鳴之所以不想結這門親事,既不是對陳家不滿也不是對子琳不中意,實在是因為遠行在外,父母不在身邊婚姻大事如此決斷當真是有些草率,況且長鳴即近而立之年,卻一事無成,本在北平時謀一講堂先生的生計,适逢戰亂,以身作則,帶領他們重樹民族自豪之信心,反對割據混戰不理外辱,可是事倍功半,小志未酬,便來到這裏,孑然成家,實在是覺得愧對家父自幼對長鳴的教導,無顏再見昔日學友,這才一時出此下策有了逃婚的舉動,還望岳父原諒”。

“好了,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和子琳已經結婚了,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年輕人吶,想得太多,有那麽一股子闖勁兒,挺好,可是這股子闖勁兒有時候闖出來的有可能是禍啊”。

“岳父,長鳴在北平時之所以連連拒絕父親接手家中生意就是因為不想做一個貪欲名利之人,長鳴也想像大哥,像陸家大公子那樣,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不想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國家被侵略者一點一點的殘食掉,心痛卻無所作為”。

“屁話,無用之話,妄談,空想,政治外交,有南京政府,有蔣委員長,軍事打仗,有上上下下數百萬軍隊,哪裏能顯得你出頭?可恰恰相反的是,你們林家就你一個獨苗苗,陳家的家業日後也要交到子琳的手上,兩個家族都用得上你,都不能少了你,你怎麽就能忍心撇下兩個家不管呢,依我看,你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來的穩妥些,從今天起,你就着手接手陳家的糧棧,跟在管家身後多學多看,以你的聰明才智,用不了多久,就能獨當一面了,等你父親到了山西,我對他也好有一個交代”。

......

林長鳴站在櫃臺前,想起一天前陳烨單獨找他談述的這番話,一時有些失神。

如今,他真的成為了陳家糧棧的半個掌櫃了。

陳記一字號糧棧裏,管家陳有勝拿出近半年來的賬簿,與林長鳴細說陳家糧棧的大批糧食出處,林長鳴也做出個虛心好學的樣子來,邊聽邊記。

若說林長鳴此番是上任,那牛倌就是被下放了,同樣來到陳記一字號糧棧的牛倌只能在肩上披一條毛巾,與二十幾個長工一樣扛起了麻袋,可以說是幹起了老本行,牛倌那一身力氣就适合在這樣的地方發洩發洩,不過依着林長鳴對牛倌的了解,這是當着陳管家的面,他不得不兢兢業業地賣力,況且到了新地方,對這裏的長工都是不知根不知底,表現的還算乖張,可出不了幾天,一旦糧棧裏是林長鳴主事,牛倌就是本性畢露,充當起一個長工頭子性質的身份,看着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就已經挨個欺負老實的長工們賣力氣,而他,則是與林長鳴平起平坐,喝茶嗑瓜子扯閑淡。

林長鳴對牛倌的猜測不無道理,畢竟牛倌曾在林家的糧棧裏做過兩年工,前車之鑒啊。

林長鳴着手接手陳家的生意,陳烨頗為滿意,可是有一個人不滿意,誰呢?陳子陽。

以往陳家的糧棧都是陳子陽與管家陳有勝共同打理,每月向陳烨報賬,陳家糧棧有朝外地運糧的生意時,也總是陳子陽與陳有勝各自負責幾條線路,若是陳子安的守備團能騰出些人手,還可以帶上些當兵的大蓋帽以确保這一路萬無一失,畢竟是家裏的生意,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稱的陳子安有時也會點頭默許,等生意成了,再向守備團沈團長交些謝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擅自動用地方軍隊以作私用的重責便不會有人追究。

林長鳴剛開始接手陳家糧棧的生意,陳烨曾對陳子陽這樣解釋:畢竟是陳家的女婿,日後在陳家也要撐起一片天,就先到糧棧歷練歷練。

陳子陽不敢質疑,可是心裏清楚,親的就是親的,疏的就是疏的,十幾年的時間,陳子陽為了陳家的生意東奔西走,為了陳家的大業流血流汗,這一切,陳烨不是沒看在眼裏,可終究因為他是一個外人,而擔心在家族中伸手太長,勢力太大,日後恐威脅到傳承家業的陳子琳身上,而不得不提前架空陳子陽。

想到這裏,陳子陽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馬車的麻袋上,鼓塞塞的麻袋頓時被砸出了深窩窩,紅眼至極,怒不可遏。

若不是陳烨對他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惠,單是這一件事,就足以叫陳子陽另立山頭,扯起自己的大旗,與陳烨對着幹。

可他還不能,那畢竟是他叫了十幾年‘義父’的陳烨,陳烨對他不信任,可他從不曾想過對陳烨不忠;陳子陽承認曾觊觎過陳家的家業,可終究只是想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威脅到陳子琳?他何曾這樣想過?縱然不是親兄妹,可也是看着陳子琳長大的,被小妹妹叫了十幾年二哥的兄長,同為一家人的感情還是毋容置疑的。

只是陳烨的心思過于缜密,聰明反被聰明誤,辜負了他。

而今把所有向外地運糧的生意都交到了陳子陽的手裏,為林長鳴接手陳家生意避開了最大的威脅,陳烨還真是思慮周全。

陳子陽身後的跟班兒大成朝糧棧裏跟在陳有勝身後學得有模有樣的林長鳴瞧了兩眼,與陳子陽拍馬屁道:“老爺子可真偏心,糧棧生意做得這麽大,可都是您二爺出的力,這小白臉兒倒好,來了就撿了個現成的,二爺,您就不生氣”?

陳子陽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冷冷地朝糧棧裏的林長鳴看了兩眼。

那種犀利的,想要見血的眼神正被扛着麻袋在外裝車的牛倌看見,深谙人情世故的牛倌曉得,搶了陳子陽的飯碗,林長鳴以後在陳子陽面前的日子恐怕是不會好過了。

“要不兄弟幾個尋個機會揍他一頓給二爺您出出氣”?大成一臉惡相出着馊主意道。

陳子陽頓時瞥了大成一眼,知道陳子陽心狠手辣的為人,單是這一個眼神就叫大成吓得打了一個哆嗦,不敢再胡言亂語。

陳子陽叮囑道:“我告訴你,再怎麽說,老爺子是我義父,于我有恩,誰也不能說他一個不好,再叫我聽見你們在背後議論老爺子,我就親手廢了你們,再者,林長鳴是陳家的女婿,老爺子看重地很,動了他,就是惹老爺子不高興,老爺子的手段你們也清楚,到了那時候,我也保不了你們,所以,沒我的點頭,你們的手腳都給我老實點兒”。

大成連連稱是,見陳子陽有要下車的舉動,立刻跪在地上,陳子陽踩着他的後背像是邁了一級臺階一樣站到地上。

滿滿八車的糧食已經裝好,負責護送押運的陳家五十門徒也已到位,陳子陽招呼大成問道:“家夥事兒都藏好了嗎”?

大成從馬車下掏出一把長槍亮在陳子陽面前看:“放心吧,二爺,二十支長的十支短的都在呢,保證路上出不了岔子”。

陳子陽又問:“這次去大同走貨,路上的國軍關卡就不說了,打點那幾個山大王的‘拜山帖’準備了嗎”?

大成搬開馬車上的麻袋一角,露出壓在麻袋下的一個木箱子,裏面裝了滿滿的銀元。

盡管前往大同的這趟路之前已經有陳管家趟過,與路上幾個山頭的匪目也算熟識,可這次是走生意換了新人,陳子陽不得不再去拜拜山頭,為日後走這趟線的生意做足準備。

陳子陽振臂一呼:“兄弟們,老規矩,都是有家有室的爺們兒,走這一趟,豎着回來,大洋十塊,橫着回來,大洋一百,明白了嗎”?

“明白”!陳字號的旗幟高高挂起。

“出發”!一聲令下,隊伍開拔。

019往事

一個謊話的完成,是要靠無數個謊話去給它打圓場的。

林長鳴與陳子琳真結婚假夫妻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叫陳烨知道的,與其每天在房間裏擔驚受怕地鋪地席而睡,倒不如是在糧棧裏搭一個木床湊合一晚來的舒服。

陳烨也當林長鳴是勤快家業,剛操持生意有些抓不緊時間,晚上加工加點也屬正常,便會派人提了晚飯送到糧棧,成了長工的牛倌,在吃住待遇急劇下滑的境況下,也能湊在林長鳴的身邊沾到不少的油水。

比如,那個肘子,林長鳴才吃了一口,牛倌的大髒手就......反正牛倌不嫌棄自己。

......

秋末冬初的早晨與冬日的大雪天相比差不了多少,冷得人蜷縮在被窩不想動換,已經快到了上工時間,糧棧裏透過頂層的窗戶紙照進了上午的第一抹陽光,把店裏的灰塵都籠罩其中。

牛倌裹着一床被子來到火盆邊上,夾了幾塊木炭到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盆裏,數落就睡在火盆旁邊的林長鳴道:“你可真是少爺的命啊,就動動手指頭的事添幾塊炭嘛,啥都幹不了,這給我凍得屁股都青了”。

林長鳴從被窩裏翻了一個身,把臉扣在枕頭裏,險些一口氣喘不出來把自己憋死,又側了一下腦袋,咳嗽了兩聲才把氣兒捋順。

“該,咋不憋死你呢,憋死你我當掌櫃的了”。牛倌損道。

林長鳴惺惺着糊滿眼屎的雙眼,咪出一條縫,摻雜灰塵的陽光有些刺眼,覺乎着到了上工的時間了,打着哈欠問牛倌:“牛屎,都這時候了,怎麽沒人上工來啊”?

牛倌又縮回到被窩兒裏,像個縮頭烏龜一樣把腦袋縮進去又探出來:“我哪知道,你個掌櫃的都不知道,你問一長工,你腦袋讓豬拱了”。

林長鳴渾渾噩噩地起身穿了衣服,打了幾個冷哆嗦,看看懷表,确實是到了上工的時間了,每天的這個時候,若是有工人還沒到,可是要扣工錢的,然而這一天,一個人都沒來。

正收拾臨時用木板搭出的板床時,哐哐哐,終于有人敲門了。

“姑爺,醒醒,開門啊”!

這聲音?是管家?

林長鳴趕緊隔着一層被子踹了牛倌一腳,這沒輕沒重的一腳下去,牛倌‘唉呀媽呀’一聲,還呈大蝦狀的身體卷着被子就滾到了地上,兩邊都沒固定的木板床像個翻了的小船一樣,正砸扣在摔趴在地上的牛倌身上。

“林長鳴,你個王八揍的,看我不整死你......”,牛倌罵罵咧咧從木板下鑽了出來,正看見店門打開,陳管家走了進來。

牛倌趕緊住口,手上揉着摔疼了的屁股,嘴上念念叨叨‘我衣服呢,我褲子呢,這癟犢子玩意兒,給我踹哪兒去了’,在地上的狼藉堆裏翻翻找找。

林長鳴對于自己的貪睡之舉以及糧棧中尚無一人的情況感到有些尴尬,解釋道:“快了,應該馬上就有人來了”。

陳管家倒是一點也不覺得稀奇,說道:“姑爺有所不知,今天是咱們家二爺的忌日”。

林長鳴心裏一驚,二爺?忌日?陳子陽的忌日?陳子陽死了?

再聽管家說下去,才知此二爺非彼二爺也。

陳管家繼續道:“二十年前的今天,二爺死在了陸家人手上,從那時起,每年的這一天陸家都要歇門閉戶,糧棧關門,陳字號店鋪的門前要挂上白燈籠,不為別的,就是要陳家門人記住,這是陸家欠咱們陳家的一筆血債”。

林長鳴聽的是稀裏糊塗,陳管家卻悲怵得很,不覺間潸然淚下,泣聲連連:“想炫二爺是多好的一個人啊,才二十幾歲,正是大好年華啊,就死了”。

煽情之後又覺得不妥,說回正事道:“姑爺,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老爺要去墓園祭奠二爺,家裏人都得在場才好”。

林長鳴趕緊收拾店裏的一片狼藉,陳管家則是把帶來的白燈籠挂在了糧棧的門口,在離開糧棧,準備回去時,牛倌也穿扮得人模狗樣地跟了出來。

陳管家扭頭告訴牛倌:“你就別回去了,糧棧不做生意可也得有人照看”。

牛倌木讷地‘嗯吶’一聲,随後小聲嘀咕:“不去就不去呗,嘚瑟啥呀”。

林長鳴總是能猜到牛倌的小算盤,回陳家吃飯肯定是要比在糧棧裏吃得好,至于什麽陳二爺的忌日,見過了太多生死的牛倌早已不把這種事當做一回事。

......

從陳家傳出來的喪鐘聲響放任自流地在鎮中飄蕩,自然也就飄到了陸家人的耳朵裏。

這一天,不止是陳家人的大悲大痛的日子,也是叫陸家人淚流滿面的一天啊!

二十年前,陸家要重新涉足田産,在收購地契上與一直靠田産做着糧棧生意的陳家結下梁子,兩家之間甚是不悅。

可就在這時,陸家陸德全之女陸品欣因為拒絕家裏安排的婚事,與陳家二爺陳炫之間的私情暴露,雖然陸品欣力争,可陸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是站在她這一邊的,而陳家,也是一樣的境況。

于是,在陸家為陸品欣準備出嫁的前夕,陳炫帶着陸品欣出逃私奔。

卻不成想,在剛逃出太原地界後,就被後面趕來的陸家兩兄弟,陸品言與陸品顯追上......

......

喪鐘聲不斷,聽得人心煩意亂,滿頭白發散披着的陸德全從屋中出來,氣憤道:“敲,敲,敲,把那死鬼敲活了才好,我再劈死他一次”。

鎮裏的郎中趕來,聽見這喪鐘聲,本就身體極度欠佳的三奶奶又開始思念二十年不見的女兒,痛湧心頭,舊疾又犯。

喪鐘敲得越響,陸德全心頭之氣越大,索性抓起立在院中的大刀,氣勢洶洶地出門去,大有一副殺入陳家的勢頭。

聞訊趕來的陸品言趕緊攔住陸德全:“三叔,你這是幹什麽呀”?

陸德全把大刀橫在身前,咬牙切齒道:“幹什麽,我要去掘了那小子的墓,劈了他的骨頭架,這都不解我心頭之恨啊”。

陸傲風最後趕來,不用問也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湊過去奪下了陸德全手裏的大刀,這大刀拎在手裏,少說也有三十五六斤重,陸傲風把刀扔給身後的小武,險些把小武砸倒在地上。

陸傲風勸道:“三爺爺,不就是找陳家人給三奶奶出這口氣嘛,不用您去,我去,我一會兒就帶人去把陳家的鋪子燒了行不行”。

陸品言踢了一腳又在胡言亂語的陸傲風,陸德全也是一拳頭杵在陸傲風的肩膀上,罵道:“你都說了多少次了,你和你爹一樣,淨說這些屁話糊弄我這個老不死的”。

眼下的陸德全是誰勸也聽不進去,正是無奈之際,坐在輪椅上的陸德厚出現在了陸家門口。

“老三,一大把年紀了,在一群小輩面前,你這是鬧哪樣,看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陸德厚訓斥道。

終究還是德高望重的陸德厚說話更有分量些,陸德全頓時蔫了下去,擡起老淚縱橫的一張臉看着陸德厚道:“大哥,你口口聲聲說這件事過去了,可它過得去嗎,陳家是死了人,可那是咎由自取,咱們家呢,沒死人,可也見不到人啊,他陳炫死了,陳家還能死見其屍,品欣活着,卻是活不見人,這一切都是陳家造成的,親生的閨女現在連爹媽都不認,這口氣我怎麽忍得下,就是死了,我也閉不上眼啊”。

陸品言在一旁搖頭嘆氣:“哎,只怪我當年逞一時之勇,也是年輕氣盛,下了重手,才造成了兩家人的悲哀啊”。

思緒又回到二十年前,太原城外的茫茫荒地裏,秋風帶起飄絮,枯草掩至膝蓋,陸品欣跪在地上祈求道:“兩位兄長,看在兄妹多年的情分上,就放過我和炫哥吧,兩位兄長的恩德,小妹永生不忘”。

陸品言固執己見,陸家家風嚴謹,家規凜然,在三位長輩面前打了保票,他此行的任務便是将陸品欣帶回去,哪怕是綁也要綁回去。

“不行,品欣,你該知道陸家與陳家結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咱們陸家已經收了李家的聘禮,結婚的日子已經選好,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你是讓陸家失信于人,聲譽掃地嗎”?

當陸品欣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二哥陸品顯時,陸品顯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品欣,二哥不想與你動手,回去吧”。

陳炫扶起已哭成淚人的陸品欣,護在她身前:“今天我一定要帶欣妹離開,既然二位兄長實在是不留情面,那也就不要怪陳炫無禮了”。

說時遲那時快,陳炫迅速向前一撲,兩臂展開有若鷹隼長翅,将陸家兩兄弟霎時撲倒在地,陳炫朝陸品欣大喊:“欣妹快跑,到約定的地方等我”。

陸品欣向前跑去,她想到陳炫不會是兩位哥哥的對手,可是她沒有想到,兩位哥哥會下殺手......

陸品欣跑出一段距離,身後的打鬥聲停止了,淚眼滂沱地朝身後看去,正看到陳炫的身體僵硬無力地倒下去。

陸品言的一記重拳,正打在陳炫的心口上。

就這樣,陳家的人趕來了,帶着重傷不省人事的陳炫去太原城尋醫,而陸品欣,就那樣面無表情,心如死水地被帶回了陸家。

第二天,陳炫的死訊就傳遍了覃思鎮的街頭巷尾,和陸品欣的耳朵裏......

020亡人

陳家墓園。

“炫哥,我回來看你了”。

一位身着質樸,鬓角兩束白發的女人跪在陳炫的墓碑前,地上的籃子裏帶了幾盤點心,幾摞紙錢,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都比不上墓碑前的女人的眼淚更真實,更有價值。

時隔二十年,陸品欣回來了。

時光荏苒,歲月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陸品欣也老了,哪怕是死者,墓碑上都镌刻下了無法抹去的痕跡。

當年的陸家小妹是何等的美人胚子,人見人愛,人見人誇,宛若一朵絢爛盛開的紫薇花,這時,臨近凋敝。

粗糙的手上還戴着那枚當年由陳炫親手給她戴上的戒指,這麽多年,幾乎已經和手指上的皮肉長合在一起,再也脫不下來。

撫摸在墓碑上的‘陳炫’二字上,滿是皺紋的面龐貼到冰冷的石碑上,卻好像躺仰在了陳炫的胸膛,是暖的。

陸品欣自言自語着:“炫哥,你是想我了吧,那幾次是不是你托夢給我,我都記着呢......”。

如此觸動人心扉的情景,陳子安站在一旁,默不作聲,轉過身去,淚水如泉湧。

陳家墓園常年有人看守,若不是陳子安帶路,陸品欣是進不來這裏的,可是陳子安又清楚,陸品欣來過這裏是不能被陳烨知道的,當年陳烨反對二人婚事的強烈程度不比陸家人小,甚至覺得導致陳炫身死的罪責,陸品欣也有份。

預計着陳烨快來了,陳子安在陸品欣身邊小聲說:“欣姨,回吧”。

将正沉浸在重逢夢中的陸品欣喚醒,陳子安也有一種難言的愧疚與負罪感。

“我爹這個人您也是知道的,若是被他知道您來過這裏,恐怕又要發脾氣了”。

陸品欣擦了擦眼淚,也不想為難陳子安,當年她離開覃思鎮的時候,陳子安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孩童,幼時便與他父親不同,待人彬彬有禮,今時長大了,與他父親相比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子安,謝謝了”,陸品欣對陳子安鞠了一躬,無別意思,只是致謝。

陳子安趕緊将陸品欣扶起來:“欣姨,您這是幹什麽,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陸品欣拍了拍陳子安寬厚結實的肩膀,颦眉一笑道:“說到底,你和你二叔長得還真有幾分相似,性格也差不過,你二叔這個人,就是性子好,很少與人臉紅,待人啊,也是謙謙有禮”。

陳子安提着籃子送陸品欣離開,聽着陸品欣又回想起了當年的種種,心裏陣陣酸楚,其中不乏有對英年早逝的二叔的惋惜,還有這麽多年來,陸,陳兩家的争鬥不休的無奈。

陳子安試着打開陸品欣與陸家之間的心結:“欣姨,其實這麽些年來,不好受的不光是陳家,傲風一家又何嘗不是陷在一場煎熬之中,您二十年沒回來過了,傲風的三奶奶聽說近況不是太好......”。

陸品欣駐足停下,陳子安閉口不言,不知是想通了沒有,陸品欣竟然答應了:“也好,畢竟是我母親,也該回去看看了”。

轉而問陳子安:“死的可是你二叔,這麽些年,你就沒恨過陸家”?

陳子安躊躇:“恨過,可那都是幾年以前的事了”。

“現在就不恨了”?

“恨,不過我恨的只是打死我二叔那個人,上代人的仇怨沒必要連累到幾代人”。

......

陳子安的手法并不高明,只是幾塊大洋封住了看守陵墓的門徒的嘴巴,等陳烨一行人到來之後,只是看見跪在墓碑前的陳子安與地上燒過一撮的灰燼,而沒有注意到地上還有另一個人的腳印,女人小巧的腳印。

在陳子安發現時,偷偷用鞋底抹去,這輕小的動作在不經意間被林長鳴看在了眼裏。

陳家二爺陳炫的故事越發地引起林長鳴的好奇心了。

在鎮子的另一邊,陸家門前,陸德全到底是不敢違逆兄長陸德厚的勸告,氣憤,無奈,又無力地被人攙扶着。

在一腳剛邁進大門時,忽然聽見身邊的陸品言驚訝道:“品,品欣,是品欣,品欣回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巷子裏的一個女人身上,陸德全的孱弱身軀在微微顫抖,一雙老眼被眼淚模糊,口中含糊不清:“品欣,真的是品欣”。

陸德厚推着輪椅的輪子向前走了一段,哽咽道:“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陸傲風腦海中對于這位姑姑的記憶還停留在二十年前,如今眼前的中年婦女與當年的年輕姑姑早已是判若兩人,可有種叫做親情的感覺在他與這位姑姑之間相互吸引着,有若兩塊磁石在将親情與親情緊緊地吸合。

陸傲風迫不及待跑進家中向家裏人報喜:“姑姑回來了,是姑姑回來了”,喊聲傳遍了整個陸家。

陸品言高興地想要上前相迎,卻忽地停下,一時興奮過頭竟忘記,他才該是陸品欣最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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