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那個人,愧疚地低下頭,陸品欣回來,他高興,可只能在心裏高興。
她心頭的恨應該還沒有消去吧!陸品言這樣想。
馬上,陸品欣的舉動就證實了他的想法。
陸品欣徑直走過陸品言的身邊,對他這位大哥視若無見,走到陸德厚身邊,問候而不貼心地叫了一聲‘大伯’,又走到陸德全身邊,攙扶住已經搖搖欲倒的父親,喊了這二十年來的第一聲‘爹’。
陸德全連連點頭,握着女兒的手朝院裏走去,這時,最想,最該先見到陸品欣的該是思念成疾的母親。
晚飯的飯桌上,多了一副碗筷,陸品言主動舉起酒杯要與這位二十年不見的妹妹喝上一杯,陸品欣又一次視若不見,看向陸傲風,問道:“傲風,怎麽不見你大哥和四叔啊”?
偏偏的,也沒有問到親哥哥陸品顯的去處,這位當年害死陳炫的兇手之一。
可見陸品欣的心裏對這兩位兄長還是有着說不盡的恨與怨,此狀,陸品言低頭愧疚地坐下,一杯酒獨自一飲而盡。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尴尬,陸傲風支支吾吾道:“那個,大哥,去當兵了,四叔,四叔......”。
正在陸傲風不知該怎麽開口提起四叔陸品文的時候,陸德厚在一旁開口道:“陸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不可能總是能湊齊一家人,沒到的就別提了”。
“對對對,難得品欣回來,咱們一家人總是又在一起了”,陸品言附和補充道。
陸德全正要舉杯在酒桌上提第一杯酒的時候,陸品欣直言不買陸品言的賬:“大哥說錯了,我這次回來,只是聽說母親病了,回來看看,至于一家人,我還是當年的那句話,如果不能在陸家的族譜裏加一個名字,你們不承認陳炫是我夫君,那這個家對我而言沒什麽意義,我定然是不會留下的”。
一桌人,啞口無言,陸品欣面無表情地徑直喝了一杯。
見前當家人陸德厚,與現任當家人陸品言對這件事仍是當年的态度:絕無商量的餘地。
陸品欣明白了,她這一趟回來的有些多餘。
陸德全失望地看着陸品欣問道:“陳炫已經死了二十年了,難道在你心裏,這一屋子的裏的家人都比不上陳炫這一個名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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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品欣同是失望地看着陸德全反問道:“爹,你問我‘家人’?當年陳炫死後,你們把我捆起來強行塞進花轎,任憑我以死相逼,也要把我嫁到李家的時候,你們怎麽不問問自己的良心,有沒有把我當過一家人”?
言辭激烈,驚得滿屋人都默不作聲,喘息聲在席間都充耳可聞。
陸德厚拍了桌子,他仍是一家之長,陸品欣一回來就對家裏人如此言之鑿鑿的質問,簡直是無法無天。
陸品欣不願再與幾位‘話不投機半句多’的長輩說下去,起身離席,拿起包袱就要離開,陸傲萱趕緊拉住姑姑的手,祈求道:“姑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傲萱知道改變不了姑姑的想法,可還是想留姑姑坐下吃完這一頓飯,好嗎”?
陸品欣拍了拍陸傲萱的小手,親切道:“傲萱,好孩子,替姑姑照顧好你奶奶,另外,姑姑就在呂梁,想姑姑了,就來呂梁的長通藥鋪找姑姑”。
陸品欣終究是心裏還有着這個家,都說上了年歲的人會想的多一些,陸品欣就是這樣,曾經恨這個家入骨,如今回來了,卻突然有一種舍不得離開的眷戀。
留下了她所在地方的地址,就是留下了她與這個家的聯系。
陸品欣的心裏有另一個聲音問自己:“你還恨這個家嗎”?
她的回答是:“幾年前恨”。
“現在呢”?
“只恨兩個人吧”!
......
021算盤
陳子琳睡在床上,林長鳴睡在地上,屋門闩緊,窗戶緊閉,油燈一吹,屋子裏黑乎乎的,只剩下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時間一長,兩個人也發現,屋檐下多了一個喘氣兒的,其實也沒有什麽,什麽剛開始的難為情,拘謹羞澀,在時間一長,統統不見蹤影,熟識地程度除了沒有肌膚之親外,連出虛恭(放屁)都不再刻意壓低聲響,反而還想比比誰的那一聲‘砰’更響,更清脆。
經歷了特別沉悶的一天之後,有些疲倦,躺下翻來覆去卻有些睡不着,聽着床上的陳子琳也在輾轉反側,忽地有些疑問想問問這位土生土長的陳家人。
“子琳,睡了嗎”?林長鳴輕聲問。
“沒呢,睡不着”。陳子琳把頭探出簾帳。
林長鳴起身裹着被子連滾帶爬地坐在了床頭的地上,驚得陳子琳裹緊了被子,拉緊了簾帳,緊張道:“你想幹什麽,不是說好各睡各的嗎,不準你上床”?
林長鳴坐在地上啧啧道:“還幹什麽,我在地上呢,想哪去了,我就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離遠了說話怕外面有人聽見”。
陳子琳這才放心地把頭探出來,兩邊的簾帳夾在脖子上,林長鳴稍一側頭,只見一顆見不到身子的腦袋懸在身邊,吓得打了一個激靈:“幹嘛呀你,裝神弄鬼兒的,吓我一跳”。
随之兩人同時問出口:“你為什麽睡不着啊”?
黑夜之中,看不清眼神地相互甩了一個白眼,又異口同聲道:“你先說”。
被這種雷都劈不中的默契逗笑了,林長鳴嘎嘎一笑,陳子琳吱吱一笑,林長鳴還是顯出了些紳士風度:“好,那就我先說”。
陳子琳托腮安靜,洗耳恭聽。
“就是說啊,你二叔,就是咱二叔是死在陸家人手裏是吧,因為這個,才導致咱們陳家和陸家現在是勢不兩立,形同水火,可是那陸家人為什麽要害死咱二叔呢”?
林長鳴說完了,可是陳子琳好像還沒有聽出‘等待回答’的訊息,還在鼓着肉腮等聽着林長鳴說話,林長鳴一記響指打在那顆小腦袋瓜上:“哎呦喂,您這反應可真夠遲鈍的,在學校沒少挨了老師的戒尺吧,我這都等半天了,你倒是說呀”。
陳子琳揉着腦袋,在朝着林長鳴腦袋打去的一巴掌落空之後,饒有氣憤不平道:“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爹不讓我過問這件事,大哥也不讓我過問這件事,我只知道,好像是當年二叔要和陸家的一個女人私奔,被陸家人抓了,然後二叔在反抗的時候被陸家人打死了”。
林長鳴來了興致,追問道:“那個陸家的女人是誰啊,她怎麽樣了”?
陳子琳對林長鳴勾了勾手指,要報那一記響指之仇,林長鳴嘿呦一聲,把腦袋送過去,咬緊牙關撇着嘴挨了陳子琳的一拳頭,想不到,小丫頭的手勁兒還挺大。
“那個陸家女人應該就是陸傲風的姑姑了吧,陸家這兩代人裏就兩個女人,一個是陸傲風的姑姑,好像叫陸品欣,離開覃思鎮好多年了吧,反正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她,但有時候總是能聽到別人說起她,再有一個就是我們學校裏的陸老師了,大方,漂亮,又有學問的陸老師”。說起陸傲萱,這位陸老師,陳子琳還是一臉的自豪像,好像陳家與陸家的仇,與她和這位陸老師無關似的。
“那那位陸傲風的姑姑現在還活着呢吧”?
“廢話,當然活着,不然怎麽沒看見陸家辦喪事啊”。
林長鳴想起白天在陳家墓園裏見到的那幾個女人的腳印,又被陳子安偷偷地抹去,心裏猜測,難不成去墓園拜祭陳炫的那個女人是陸傲風的姑姑,陸品欣?
若當年陸品欣與陳炫的愛情真是到了一起私奔,難舍難分的地步,那今時,陸品欣來祭奠陳炫倒也合情合理。
陳子琳見林長鳴一副思索入神的樣子,又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拳頭,打得林長鳴哎呦一聲,險些喊出來。
“你關心這些幹什麽呀”?陳子琳薅着林長鳴的頭發質問道。
林長鳴把一绺頭發從陳子琳手裏搶過來,坐得離她遠遠的:“誰關心這個了,就是好奇,問問不成啊”。
擔心陳子琳再繼續追問下來,趕緊轉移話題:“哎,你剛才說,那個陸家還有一女的,老師是吧,你說她漂亮,大方,成,誇人不都這麽誇嗎,可你說她有學問,嘿,我可就不答應了,本少爺可是北平燕京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北平市政府青年講堂的聘用先生,就學問這塊兒,咱說中的,遠到上古先秦,近到中華民國,從頭到尾我給你捋成一篇故事講出來,沒個一年半載講不完,都不帶重樣兒的;咱再說西的,遠的咱說盎格魯撒克遜人還有那日耳曼人入侵不列颠,近的咱說那臭不要臉的小日本兒搞個什麽烏鴉上樹八嘎呀路的明治維新,你就說還有什麽是本少爺不知道的吧,單就這,本少爺都不敢誇口自己一句有學問,她喝過幾天墨水啊她,就敢......”。
哎呦一聲,話還沒說完,陳子琳抱着滿是荞麥皮的枕頭就砸了過來:“不準你說陸老師,我看你是二百五說大話,傻不拉幾”。
林長鳴把枕頭扔了回去,裹着被子回到自己在地上的被窩兒,繼續陰陽怪氣道:“說這個二百五啊,它是怎麽來的,話說明朝末年,有一個地方縣令......”。
“閉嘴,睡覺,讨厭”。
又是一個枕頭砸過來,封住了林長鳴那一張喋喋不休的嘴,陳子琳是睡着了,可林長鳴還在翻來覆去中合計着這些讓自己睡不着的雜事,有些事,他可以不說出來,但是不能不去想啊。
他的身份,是陳家的女婿沒錯,可他更願意說自己是覃思鎮的一個過客,眼下是在覃思鎮歇歇腳,說不定哪天,歇腳歇夠了,就背起行囊重回北平了。
所以,他得為自己背起行囊這條路做做準備。
牛倌看上去是沒心沒肺,在這偏安一隅的地方有吃有喝就知足了,他真的可以沒心沒肺,林長鳴看上去也是沒心沒肺,不過那只是表面上的。
陳家的這潭水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可對林長鳴而言,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摸清每個人的底細,脾氣秉性為佳,最好是還有一兩個小辮子被他抓在手裏最好,陳烨與陳子陽不敢考慮,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柿子還挑軟的捏,脾氣秉性都不錯的陳子安就是一個好的選擇,況且陳子安是守備團的營長,要想出城,必須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一遭,若是手裏捏住了他的短七寸,一旦有一天林長鳴和陳烨攤牌,覃思鎮再與他林長鳴沒一個銅板的關系時,也好借着陳子安的手離開覃思鎮。
所以呢,陳子安在墓園裏有個小小的舉動這件事,林長鳴還得繼續好奇下去。
睡前的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睡夢裏都是他結束了在陳家的憂郁日子,騎着高頭大馬離開覃思鎮,去追尋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而陳家人呢,就在後面,滿臉無奈,看到這些,林長鳴騎在馬上笑了。
趴在被窩兒裏的林長鳴也笑出了聲兒,又瞬時戛然而止,面上瞬間猙獰,林長鳴在夢裏看見了自己那副笑起來的尊榮,驚到了,吓到了。
呵,真醜!比牛倌還醜!
猛地一睜眼,驚醒!噩夢!為什麽他要說比牛倌還醜?
022挑釁
立冬了!
秋風漸去,寒風欲來,冷冽更厲三分!
長林蕭瑟,百草枯白,雲淡風輕不見,一抹烏雲宛若氤氲彌漫天際,這裏的冬天來得早去得晚,覃思鎮即将迎來初冬的第一場雪。
上了歲數的人往往通過這第一場雪就能看出明年的年景如何,收成怎樣。
陳家今年大豐收。
三百餘佃戶紛紛帶着收成後的錢糧到陳家各處糧棧上交這一年的租子。
糧棧的生意好做,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林長鳴沒做過掌櫃的,可也在北平看了這麽多年父親林紀哲當掌櫃的模樣,稍稍用心,便對陳家糧棧的生意做起來是得心應手,被陳烨委以重任為一字號糧棧的掌櫃。
面對糧棧前上百號佃戶扛着大麻袋小麻袋,挑着大扁擔小扁擔地來交租,林長鳴親自手拿賬簿在糧棧外為佃戶交租登記,而大字不識三個的牛倌倒是會看稱,使喚着兩個夥計一次又一次地扛着擡起與鐵杆稱成十字交叉的長木,看上去比林長鳴這當掌櫃的還有架子。
“哎,哎你擡高點兒,咋那麽懶呢,底兒都拖了地了”,牛倌訓着敢怒不敢言的夥計,仔細看着鐵杆上的花紋标記,給林長鳴報數。
“這個,這個是九十八斤啊,不行,你這缺兩斤呢,你趕緊回家拿去,補齊了”。
牛倌朝着一個不會看鐵杆稱的老漢嚷嚷着,老漢一臉驚慌,齁着鼻子道:“不可能啊,你再看看,來的時候都找人看好了的”。
“你那是讓人唬了你,我們這糧棧不準缺斤少兩的啊,你這兩斤不補上,明年不給你地種了,啃土喇咔去吧你”。
老漢被牛倌這幾句話吓得沒了主意,轉身就要回家拿糧食補齊。
林長鳴覺得不太對勁,讓牛倌來看稱,他是冒了一定風險的,風險有多大呢?就像人把魚交給貓看着,而貓對人說它一定不偷吃......
林長鳴看牛倌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喊了一句“等一下”,親自去看看稱杆兒上的花紋,秤砣吊繩所在花紋處的标記正是九十八斤處,牛倌在一旁啧啧道:“你看你還不信我,我啥人啊,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就是老人和小孩兒那什麽都無欺的,你還來檢查一遍,就是檢查十遍它也是差兩斤啊”。
林長鳴竟然有些相信了牛倌的鬼話連篇,可牛倌越是這樣,就越是叫他不放心,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牛倌才不會去當這種蛋呢。
林長鳴手上去摸秤砣的時候,牛倌明顯緊張了一下,林長鳴明白了,手上在秤砣底下一抹,果不其然,一個銀元大小的磁石正緊緊地貼在秤砣下面。
林長鳴給牛倌投去一個‘你要臉嗎’的眼神,眼神躲開林長鳴的對視,牛倌縮了縮脖子,把林長鳴推開一邊,趁着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伸手把秤砣下的磁石拿回來塞進了口袋裏,這時候秤杆兒便是打得高高的了。
牛倌反罵道兩個肩擡長木的夥計:“瞅你們倆那熊樣兒,跟沒吃飯似的,就不能擡高點兒嗎,你看這麻袋拖了地,稱都不準了,這一斤半斤的事兒必須整明白兒的,做事是這樣,做人你更得這樣,你不能稀裏糊塗,明白嗎”。
牛倌的這副厚臉皮,林長鳴早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候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就給他一個面子,繼續端着賬簿收租子。
隊伍中出現一個一頭短發且淩亂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已經打滿了補丁,入冬的時節腳上還穿着一雙露腳趾的布鞋。
這個女人沒名字,她那因肺痨死了的丈夫姓王,家裏還有一個小女兒叫小妮,鎮子上的人在平時提到這個女人時,會用王家寡婦來稱呼她,當着她的面,會稱呼她一聲小妮娘。
眼下小妮娘到了近前,谷麥色的臉上帶着幾抹燒飯留下的煙灰,看得出來,小妮娘是站在交租這一列人裏的,顯然也是來交租的,可卻是兩手空空,既沒有帶糧食來,也沒有帶錢來。
林長鳴有些詫異,眼前的女人好像有話說不出口,滿臉的難為情,林長鳴看了一眼賬簿上的記錄,問道:“你是小妮娘是吧”。
小妮娘點點頭。
“你今年租種的是七畝三分地,該交四十五斤”。
小妮娘突然跪在了地上,這一舉動驚到了林長鳴,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林長鳴又不是什麽王公貴族,怎麽受得了這一跪呢!
“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麽呀,算怎麽回事啊”?林長鳴放下手裏的賬簿就要扶着小妮娘起來。
可是小妮娘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求着林長鳴道:“掌櫃的,你開開恩,緩我一年,孩子病了,傳了他爹的肺痨,吃了兩個月的藥也不見好,今年收成的糧食都因為籌錢還債賣出去了,家裏現在一粒糧食都沒有了,我求求您開開恩,和陳老爺子說說情,再把地租給我種一年,等明年我一定把今年欠的都還上”。
小妮娘黝黑的臉上被哭出的眼淚抹得像一幅山水畫,悲情山水,幾個響頭磕在地上,就快把額頭的天靈蓋兒震裂了,驚得林長鳴趕緊招呼牛倌過來把這個苦命的女人扶起來。
這種事,林長鳴還是有生之年第一次遇到,他見過窮人,在北平的街頭巷尾,也有着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整日以行乞度日,若是乞到了林長鳴的面前,林長鳴會大發善心,到路邊買幾塊錢的饅頭分給他們,從不吝啬,林長鳴愛財,可是不摳門兒。
眼下這種事,若是發生在北平的糧棧面前,林長鳴只需大手一揮:不要了!
便作了事。
可這是在山西,是在覃思鎮,是在陳家的糧棧前。
隊伍後面開始有人議論,議論這女人的命苦,議論這女人的孩子命不好,議論這世道不好活......
林長鳴看向了牛倌,興許這時候牛倌能給他出一個主意,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咋整啊”?
牛倌也是一頭霧水:“你問我呢,我在陳家說話都不頂你放一個屁管用,你問我嘎哈啊,那我說看她可憐巴巴這樣,就不要這租子了,你能做主是咋地”?
林長鳴确實是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他覺得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都該這樣做吧。
林長鳴扶着已經有些發暈的小妮娘,自己也有些暈頭轉向的說道:“那什麽,大娘,不是,小妮娘,你這樣,今年的租子就不收你的了,你別着急,你要是倒在這兒你讓我怎麽辦啊”。
小妮娘剛要再跪下拜謝恩人,突然從隊伍後面傳來一聲厲呵:“不行”!
林長鳴又驚了一下,小心髒急速地跳個不停,嘀咕了一聲:‘糟了’。
023暴打
陳子陽帶着滿臉戾氣站在了林長鳴的面前,上前一把推開虛弱的小妮娘,好在後面有牛倌扶着,否則這粗暴的一推又會把這個女人推倒在地上,結果更未可知。
“二,二哥,你怎麽,怎麽有空來這兒啊”?林長鳴打着哈哈道。
陳子陽奪過林長鳴手裏的賬簿看了幾眼,啪地一聲響把賬簿摔在桌子上,沒好氣道:“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要把陳家的糧棧都拱手送人啊”?
小妮娘再一次跪在地上,拉着陳子陽的褲腳哀求:“二少爺,我給您磕頭了,就緩我一年,明年我一定還上”。
林長鳴的悲憫心還在,排隊等着交租的人都靜候陳子陽的決定,卻不敢說上一句公道話,誰叫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呢!
活着都是一種奢侈,哪還有心有力再去管別人的事。
陳子陽的心就像是鐵鑄的,冰冷得沒有一絲熱度,小妮娘的苦不是裝出來的,是人盡皆知的,他沒有一腳将眼前讨厭的女人踢開大概是已經大發善心了。
“種田交租,這是規矩,陳家也要養活上百口子人,沒錢沒糧拿什麽養活,陳家對你開恩,誰又能對陳家開恩,欠的糧食要麽十天內補齊送來,要麽就把地契交回來”。
随之跟着陳子陽而來的兩個夥計将小妮娘架起拖走,看着小妮娘最後一言不發,失魂落魄地拖着腳步離開,林長鳴的心在滴血。
活着的二十六年間,林長鳴沒愁過吃穿,不知道何為饑腸辘辘,饑寒交迫,亦不知何為叫天不靈,生無可戀,可他知道,那總是不好受的。
心中那點存在感十分渺小的正義在企圖微弱的爆發,以一種命令的口吻對陳子陽說道:“我是掌櫃的,這裏我說了算,她,她家的租子今年不要了,老爺子要是責怪起來,我出錢給她,給她補上”。
牛倌鮮有的說一句人話:“對,就是這麽整啊”。
本就對林長鳴的到來有諸多不滿,心中積郁已久的憤怒開始從手上的拳頭與額頭的青筋爆發,瞬間湮沒林長鳴那爆發出來的微弱的正義。
陳子陽的眼眶裏布滿了血絲,提着林長鳴的衣領便叫他幾乎雙腳離地,陳子陽憤怒,憤怒中占了絕大部分的是,他竟然要眼睜睜的看着他用十年之久幫着陳烨打下的家業,就這麽在林長鳴的手裏逐漸敗掉,更可氣的是,林長鳴的敗家之舉,陳烨絲毫沒有察覺到,而林長鳴還将這種舉動當做是一種正義。
這種‘正義’一旦開了頭,就是家業敗掉的開始。
‘慈不掌財,義不掌兵’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
‘亂世須用重典,小慈無以治國’說的更是在理。
陳家這些年興隆昌盛,治理之道無外乎雷厲風行,心狠手辣,只聽過富人散財為積陰德,沒聽過窮人聚財為行陽善。
亂世裏值得可憐的人太多了,一萬個陳家行善都會瞬間覺得捉襟見肘,何況這裏只有一個陳家,還是一個絕不會因為有人可憐就去行善的陳家。
總而言之,一句話,陳家有今天的面貌,就是因為不奉‘善’這個字。
這一點,向來衣食無憂,喜歡空口大話,一伸手就錢來權來的大少爺林長鳴是不會明白的,至少現在還不明白。
興許是覺得當着這麽多佃戶的面暴打陳家的女婿,确實有失陳家的顏面,不等林長鳴肝兒顫地說上幾句軟話,陳子陽的大手提着林長鳴便推到了糧棧中,哐的一聲響,糧棧外的人都吓了一跳,林長鳴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木板牆上。
暴打來的太快,只能龇牙咧嘴,不敢反抗也無法反抗,陳子陽那一張兇煞臉幾乎貼着林長鳴的鼻子惡狠狠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以為只有你能可憐人是嗎?你以為可憐人只有她一個嗎?你今天要是免去了她的租子,信不信明天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寡婦來您面前磕頭訴苦,你也要把她們的租子都免了嗎?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你懂不懂,外面的這些人哪個不想多占點兒便宜,你以為他們為什麽幫着那個寡婦說話,因為他們在想明年他們不交租的時候也會有人給他們說話,今年有一個不交租子,明年就會有十個,一百個不交租子,不能一視同仁,就會有佃戶暴亂,你讓陳家怎麽管,你可真是個白癡,我就不明白了,義父怎麽就會看上你”。
林長鳴的臉憋得通紅,從牙縫裏噴出幾顆唾沫星兒,吐出幾個字:“看上我,看不上你,你得自己找原因去”。
在陳子陽頭頂的火上又澆了一桶油,火勢更高。
呀!陳子陽按耐不住饑渴的拳頭,一拳捶在林長鳴的肚子上。
林長鳴白眼一翻,舌頭一吐,肚子裏好不容易消化下去的雜糧都快要吐了出來。
牛倌萬沒有想到陳子陽是真的敢對林長鳴下手,還是這麽狠的手,進到糧棧中正看見林長鳴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嚎,而陳子陽‘行兇’過的拳頭還在攥着。
“你這犢子裝大了你,癟犢子玩意兒我都沒打這麽狠過,你個雜種揍的敢往死削啊,真當北平沒人了啊”。
“我整死你”!
在這種霸氣十足的‘豪言壯語’中,牛倌壯碩的身軀與比沙包還大的拳頭一起朝着陳子陽撲來。
陳子陽是練家子,牛倌是一身的蠻力氣,當兩者相遇,總會在某種程度的激烈上呈現出一種‘絕境的野豬碰見追殺的獵狗’這種罕見的血腥場面。
兩大猛獸厮打,驚得糧棧裏的夥計紛紛站得遠遠的,不想當了任何一方的陪葬品,盛裝糧食的木櫃被撞翻,焦黃焦黃的黃豆散落一地,好像散了一地的金珠子,‘暴殄天物’的兩個人就站在這些金豆子上面扭打成一團,很快,在幾招像是閃了腰的動作之後,兩個人紛紛四腳朝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這也不罷休。
“跟我倆裝的你,整死你”!
牛倌從滿地的黃豆上爬起來,一個鯉魚前躍直接壓在了陳子陽的身上,手上的拳頭在陳子陽的肋骨處捶打不斷。
陳子陽也不手軟,兩手鎖住了牛倌的腦袋,提膝狂擊牛倌的大腿,兩個人的這般互相傷害,看的林長鳴都不敢睜眼,看倆人下手那狠勁,比打在自己身上都疼。
“死東北佬,也不看看地方,想來這裏作威作福,妄想”。
“就整死你,咋地”。
兩個人也不停手,滿地的金豆子,旁人誰也靠不上去,只能看着四個拳頭來來回回地拳拳到肉。
糧棧裏的動靜很快就把那些熱衷于看熱鬧人的給引來,将糧棧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甚至還有不要命的躲在人群之後拍手叫好,也不知是支持哪方,胡亂地喊着‘打死他’,總是唯恐天下不亂。
嘟~~,糧棧門口前的人群聚集成功地招來了警備團巡邏隊,而坐在汽車上巡邏的領頭人正是陳子安。
陳家糧棧出了事,他怎麽還能坐得住,推開門前圍觀的百姓,進到糧棧中就是一個不小心,靴子踩在豆子上......
摔了個前仰後翻。
而此時的陳子陽與牛倌兩人已經坐了起來,各自用一只腳頂在對方的下颌處,手上薅着對方的一把頭發不放,面目猙獰,頭皮都快翹了起來,然後斜着眼看向同樣扭曲五官摔在地上的陳子安,十分詫異......
“大哥”!
“大少爺”!
024鞭棍
陳家治下有門徒約一百六十餘人,類似于幫會性質的幫衆,實為陳家豢養的打手。
龐大的家業,若沒有這麽多的門徒守護,也難以維持到今天,況且這些門徒的數量與陸家相比,仍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意思。
陸家上下共有門徒三百餘人,個個皆如悍匪。
覃思鎮守備團上下不過八百餘人,在這一隅土地上,有時候能夠號令一方的其實并不是民國政府下轄的守備團,而是陸,陳兩家,在這個兩大家族早已紮根數百年的鎮子裏,兩大家族只要振臂一呼,可以頓時集結起數千乃至上萬的民衆,其勢甚大,豈是守備團的幾百條槍可以媲美的。
陳家治下衆多門徒,不乏好事宵小之輩,為懲治惹是生非的門徒,陳家自有一套懲治方式,頗為古老,卻最為實用,凡是陳家人,不論輩分大小,壞了規矩,都得一視同仁,哪怕是陳家二把手陳子陽也不例外。
更別提牛倌了!
牛倌與陳子陽在糧棧‘大戰’一事在鎮子上傳的是沸沸揚揚,衆說紛纭,其共同之處皆說是陳家內讧,二爺和姑爺打成了一鍋粥,着實是言不符實。
只是好事之人喜歡誇大其詞,将這等豪門苦惱作為茶餘飯後的消遣樂呵。
陳家共義堂裏,陳子陽與牛倌面朝關二爺神像跪在地上,陳子安,林長鳴,陳有勝站在一邊,陳烨在關二爺神像前供奉焚香後,拿起了供奉臺上的一根鐵棍,一條皮鞭。
陳家約束門徒的規矩無外乎兩種,一種是犯了大過錯的,如叛離陳家,這種人被抓回來要接受的懲罰便是三刀六洞;另一種,是犯了小過錯的,如偷盜淫亵,則是要三鞭五棍。
陳烨手裏的鞭子啪地抽了一聲響,吓得牛倌牛軀抖了,一只被打得紅腫了的眼睛睜不開,只能用另一只眼睛勉強看清楚陳烨是在幹什麽,當看清楚陳烨手裏拿的既是鞭子又是棍子之後,慌忙起身嚷嚷道:“老爺子你這是幹啥呀,咱得說明白兒的,是陳子陽這癟犢子先動手打你女婿,我才動的手”。
看站在一邊的林長鳴一言不發,牛倌指着林長鳴喊道:“我這規矩是替你女婿犯的,你就是要打也不能打我,你整死他得了”。
牛倌的‘擾亂公堂’被共義堂外的兩個門徒制止,那兩個門徒沖進來一次把牛倌按着跪在了地上。
牛倌還要嚷嚷,陳烨坐在共義堂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正是一鞭子抽在牛倌面前的地上,那一聲脆響,震得牛倌耳朵裏嗡嗡作響,霎時閉上了嘴,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林長鳴。
陳烨耷拉着臉問道:“知道你們兩個犯了什麽規矩嗎”?
“幹仗了呗”!牛倌脫口而出。
陳子陽擡起一張亦是有青有紫的臉說道:“同門內鬥,嫌隙共義,該受三鞭五棍之罰”。
“你呢,牛倌”?陳烨問道。
牛倌仍舊倔強:“我就是陪嫁的丫頭,我又不是你們陳家人,對吧,打他吧,打我算咋回事”?
“放屁,林家與陳家現在已是一家,你在陳家的糧棧做事,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陳家給的,受了陳家的恩,你就是陳家人,這三鞭五棍你也有份”。
林長鳴終于肯站出來為牛倌說話:“岳父在上,長鳴有話要講,牛倌是跟長鳴一起來的,來陳家的時間不長,對陳家的規矩也不甚了解,況且這一次犯規矩純屬是因為我和二哥起了争執,錯不在他,若是可以,長鳴願意代牛倌受罰”。
“哎呀媽,你可終于說句人話了,對對對,老爺子你就罰他吧,就這事我也是受害者,你看這給我打的,眼泡子都快捶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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