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1)
經過去了,大少爺叫我們過來看看”。
這時候,淩淩突然從屋中哭着跑出來,半捂着鼻子哭啼道:“爹,娘快不行了”!
王老爹剛剛收回去的眼淚這時又止不住地湧了出來,顧不上這兩位東家來的貴客,跑進屋中。
不明就裏的林長鳴與牛倌緊跟了進去,穿過黑乎乎的廚房,循着透出一束光亮的正屋走去,不大的屋子裏,土坯牆上糊滿了稍有美觀的廢棄報紙,而在土炕上,一位頭發蓬亂的老婦人正蓋着一床被子,兩眼緊閉,渾身哆嗦着,喘出的氣息一陣不接着一陣,此命即将休矣!
又是一出人間悲劇!
活生生地出現在林長鳴的面前。
王老娘的眼圈泛着黑紫色,唇上沒有了一絲紅潤,兩手捧在身前,顫抖不停。
淩淩與王老爹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親人逐漸地消失了氣息,用眼淚代替他們的無能為力。
“那個,找大夫去吧”。林長鳴輕聲說道。
王老爹哭着搖頭:“沒用了,大夫來看過了”。
牛倌看着王老娘痛苦的樣子看得出神,站到王老娘身邊看了兩眼,與淩淩問道:“你娘是不是抽過大煙啊”?
事已至此,淩淩無所隐瞞,哭着點了點頭。
牛倌時常與林長鳴說,他的心其實是熱的,可林長鳴看見的時候很少,撐大天地看見他那一顆心是溫的,因為牛倌不會對林長鳴見死不救。
可牛倌接下來的舉動,讓林長鳴相信了,牛倌的心是熱的,熱得很透徹,熱得發紅。
那一幕,讓林長鳴怔住,動容。
牛倌理齊了王老娘枯如幹柴又蓬亂的頭發,那從不曾見過的泛起柔光的眼神,恍若看見了一個至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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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煙槍拿來”。牛倌朝一邊哭成一團的淩淩說道。
林長鳴大概是猜到了牛倌要做什麽,他不攔着,人們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眼前的一幕,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淩淩拿不定主意地看向王老爹與林長鳴,王老爹不知如何是好,林長鳴沖淩淩點了點頭,他替王老爹做了決定。
在一個将死之人面前,他所能做的,他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淩淩從箱子裏拿出了一支煙管開裂的煙槍,牛倌拿出了那塊被他視作珍藏與發財路徑的黑色磚形鴉片膏,扣下了一塊放進煙槍頭裏,拿過一旁的油燈,将鴉片膏在火焰上烤了幾下,再把煙嘴塞進王老娘緊緊咬合的嘴裏。
順其自然,如是一種本能,王老娘吸了一口,一點點的煙氣從嘴角吐出,王老娘一直在顫抖哆嗦的身體緩和了許多。
屋子裏靜悄悄的,幾個人都怔在地上不敢妄動,生怕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牛倌在幫着王老娘犯錯。
可這該是她生命裏的最後一次犯錯了。
吸進第二口,第三口......
煙氣還沒有吐完,王老娘的抓住煙槍的一根指頭垂了下去,不再顫抖,不再痛苦,在嘴裏還含着半口煙氣的時候斷絕了她與這個世界的聯系,斷絕了她半生的病苦與身痛,在最後一次咀嚼止痛的毒藥中。
王老娘走了。
林長鳴哭了。
牛倌泛淚了。
在走出屋子的時候,林長鳴把那最後的十塊大洋悄悄地放在了土炕上。
離開王家的時候,破敗的小屋裏傳出兩個人痛不欲生的哭喊,小巷子裏靜悄悄的,有了這兩人的哭聲還是顯得那麽靜悄悄的,走出了王家大門,幾個街坊鄰居慌慌地跑進了王家。
還是靜悄悄的,牛倌鞋底的鐵片踏在石板上叮叮響,在失去親人的 哭聲中,這種聲音不覺得算是一種可以引人注目的聲音了。
牛倌把煙槍踩碎了,剩下的那一塊鴉片膏被他扔進了排水溝,又在上面狠狠地踩了幾腳,和水溝裏的爛泥爛成了一團。
牛倌不會悲天憫人,卻在觸景生情上,這一次贏了林長鳴。
見過了生死,長把人命當做待割的豬草的牛倌被觸動了真感情,那不是一種對死亡的敬畏,而是一種對過去的,想念。
沒錯,是想念。
牛倌兩手插在褲子兩邊的口袋裏,在幽深的巷子裏走得很快,完全不顧林長鳴的腳步能不能跟上來,似乎是刻意要甩掉林長鳴一樣,這是牛倌第一次不願意把林長鳴當做自己的尾巴,也不願意去做林長鳴的尾巴。
走出了巷子,林長鳴已經見不到牛倌的身影了。
夜,到來了!
他可能是躲在某個角落哭吧?
林長鳴這樣想牛倌,他想看看牛倌哭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可又不敢看,是不是也會像他一樣,把臉抹個滿臉花,把‘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警語抛之腦後,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
天上的星星很亮,亮得叫人駐足仰頭觀賞,不是北極星,卻亮得那麽耀眼,光芒掩蓋了北極星的閃爍,就懸在王家的上空,小時候聽奶奶講起,人死後的靈魂會升入天空,化作一顆星星,就閃耀在他最想留下的地方,那是因為不舍。
原來這個故事是真的。
那顆最亮的星星該是淩淩的母親吧!
空蕩蕩的街上,林長鳴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中央,看着天上的星星,脖子都僵了,即将要流出眼眶的眼淚都倒流了回去。
林長鳴想家了,想爹娘了,從沒有這麽強烈的想念過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從沒有發現爹娘在他心裏的重要性已經蓋過了那所謂的未籌壯志。
“我要回家,回北平”!
林長鳴對着夜空這樣說,冷冷的風,不近人情,帶走了他的話,這個夜,還是靜悄悄的......
052哭了
家法的殘酷不是嘴上說說的,牛魔王的強健身體也撐不住,吃不消。
腳上是焦糊的燙傷,膝蓋上是淤血的青紫,背上還在冒着火。
蛇頭端了一碗羊肉面來到陸傲風的房間,房間的油燈亮着,陸傲風趴在炕上昏昏欲睡。
聽見有人進來,陸傲風動了動‘稍一動而全身痛’的脖子,自下而上斜視着蛇頭,虛弱道:“老蛇,你來了”。
蛇頭把面放在陸傲風的面前,掀開棉被看了看陸傲風那滿是被裹着草藥的繃帶包裹着的後背,嘆了一口氣:“二少爺,你說你這是何必呢”。
陸傲風張着嘴眼巴巴地看着蛇頭,手上想動換動換吃一口面,可肌肉上的凍傷又叫他放棄了這個舉動。
蛇頭索性端起面碗,一根面條卷着一根面條地夾起來送進陸傲風的嘴裏,這麽精細的心思,可不像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能幹出來的。
可蛇頭行,他照顧的不是別人,是自家的少爺。
陸傲風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稍稍有了些力氣,問老蛇:“你怎麽回來了,我二叔呢”?
蛇頭繼續卷着面條喂那張嗷嗷待哺的大嘴,說道:“兩個月前,我跟二爺在漠東發現了一個點子,時間不太遠,明朝的,二爺在下墓的時候着了道,被一根鐵刺穿了腿,不過還好刺上沒毒,清了那一個點子,二爺就先在漠東養傷,我押着東西先回來,現在東西都在榆次,要過太原和鎮裏的幾道關卡,有點棘手,我回來與大爺商量商量”。
陸傲風睜大了眼睛:“以前的路不能用了?還得趟新道兒”?
蛇頭遲疑了一下:“沒有,就是這次是美國人跟着一起回來的,和美國人換了點兒東西,不太好過關”。
陸傲風嚼在嘴裏的一口面條噗噗地吐了出來:“和美國人換東西?老蛇,不是那傷天害理的玩意兒吧”?
“二少爺,你想哪去了,要是美國人敢在咱們陸家的眼皮子賣大煙,不說別人,蛇頭我就一定得要他好看,是槍,二爺從美國人手裏換了幾杆槍”。
被鴉片這件事鬧的,陸傲風但凡聽見些不太好的事情,都會朝鴉片的事情上聯想,既然是槍,那陸傲風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冷兵器時代早已過去,可是現在的陸家門徒手上基本還全是砍刀棍棒,僅有的幾把火槍還是老式的火铳,在這一點上,與已經持有幾十把步槍的陳家相比,陸家是稍遜一籌的。
陸傲風拱了拱鼻子,示意蛇頭看櫃子下的抽屜,小聲說道:“老蛇,幫我一個忙”。
蛇頭拉開那個抽屜,裏面放着大概三四十個銀元。
“二少爺,這是幹什麽呀”?
陸傲風一臉的痛苦與難為情:“你幫我把這些錢送到淩淩家,眼下我是動換不了,今天的事指定是吓着她了,我現在能為她做的也就是這些,幫幫忙”。
陸傲風擡着唯一能動的腦袋在枕頭上給蛇頭磕了兩個。
蛇頭左右為難道:“二少爺,你這不是難為我嗎,大爺現在正在氣頭上,這要是讓大爺知道了,我也少不了要挨一頓棍子”。
陸傲風兩眼眼淚汪汪的,又在枕頭上給蛇頭磕了兩個:“老蛇,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幫我,我告訴你,要是以後沒有了淩淩,反正我就活不成了,你幫還是不幫吧”。
“二少爺,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沒出息了,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尋死覓活的”。
“行,不幫是吧,拿着你的面滾蛋,以後我陸傲風就當是沒有你這個兄弟”。
陸傲風耍起了脾氣,把頭扭向一邊,不看蛇頭。
這麽些年來,這還是蛇頭第一次見陸傲風耍小孩子脾氣,挺有意思,那氣鼓鼓的樣子,哪裏還有半點陸家少爺的風範,簡直像個小怨婦,蛇頭險些沒憋住笑了出來。
“行,二少爺,答應你,我去還不行嗎”。
得了蛇頭的應允,陸傲風才重回一張半哭半笑的笑臉,張着嘴,等着蛇頭手裏的半碗面。
......
林長鳴這一晚沒回糧棧,他回到了陳家,雖然不能稱得上是他的家,但好歹也是一個家,有溫度的。
沒與家裏人打過招呼,晚飯時間早已經過了,林長鳴空着肚子來廚房尋尋覓覓。
廚房裏的下人和廚子好像還沒有結束這一天的工作,各自在案板前忙碌着。
見林長鳴到了,紛紛與這位姑爺打着招呼。
“怎麽這是,都這個時候了,這是給誰做夜宵呢”?
林長鳴疑惑,看着案板上的饅頭,壽桃,與新挑出來的青菜,洗出來的豬肉。
“姑爺還不知道?明天是二小姐的生辰,家裏上下可得熱鬧熱鬧了”。廚子告訴林長鳴。
明天是陳子琳的生日?作為陳家的姑爺,林長鳴居然全然不知,不禁臉紅,從蒸籠裏拿了五個豆沙包吃着離開。
五個?
廚子有些驚訝,可從沒見過林長鳴有這麽大的胃口。
林長鳴微微一笑,把一個外軟內甜的豆沙包塞進嘴裏,打消了幾個下人的疑惑,沒錯,他就是挺能吃的。
可他只想吃一個,因為他雖然餓,可是吃不下,剛見過了生死別離,胃口是淡的。
那四個是給牛倌準備的,他不曉得牛倌能不能吃得下,他不想這個時候再打去打趣他,只想盡自己的一份心一份力。
這個夜晚,牛倌才是最傷心的那個人。
牛倌是個好人,盡管林長鳴從來不在嘴上說他是一個好人。
東北淪陷,家園破碎,妻離子散,這是林長鳴在戰争的大背景下所聯想到的慘狀,可小背景下的慘狀又該是怎樣?
除了用戰友的屍體躲避過死亡的襲來,在屍體上搜刮能用來活下去的一切東西,最終一個人流亡到了關內。
除了這些,牛倌還經歷了什麽?
他不曾說過,林長鳴也不曾知道。
活着,這是牛倌的信仰。
“牛爺,睡了嗎,我可進來了,沒光着屁股吧,您那屁股可不好看”。
牛倌的房間黑着,安靜着。
咯吱......
開門的聲音都是那麽響亮刺耳。
牛倌睡了,躺在被窩裏,把被子蒙在頭上,可林長鳴沒聽見那熟悉的呼嚕聲。
林長鳴想把油燈點着,劃着了火柴,又放棄了這個把房間照亮的想法,吹滅火柴上點點的火焰,屋子裏重回一片寂色。
牛倌沒有出聲,還是‘蒙頭大睡’,林長鳴坐在炕沿邊,把豆沙包放在炕桌上,那股香噴噴的白面粉的味道很快逸散,以牛倌的鼻子,不會聞不到,可牛倌不動,就是聞不到。
林長鳴不去掀牛倌的被子,他害怕,害怕看見被子被掀開後會是牛倌哭紅了的眼,盡管這個夜裏他看不出除了黑色之外的顏色。
“我給你講一故事吧,就是我的故事,說我小時候,七八歲那會兒,有一天我奶奶就突然,突然地就不行了,那時候我就什麽都不懂啊,我爹就和我說,說奶奶呀要去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給我捏糖人兒去,那會兒我就喜歡舔糖人兒嘛,我就信了,我就想啊,要是我跟着奶奶到了那個地方,是不是就可以天天舔糖人兒了,我就到奶奶的床頭啊,拉着奶奶的手,要奶奶把我也帶過去......”。
林長鳴笑了,苦笑,苦笑那時候的純真與無知,接着講這個可以笑着笑着就哭了的故事。
“你說那陣兒我傻不傻,那地方我能去得了嗎,可那會兒不知道,就守在奶奶的床頭邊兒,不撒手,奶奶在喘最後的那幾口氣兒的時候,愣是被我叫醒了,手上抓着我的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嘴上就聽不清楚地說着鳴兒啊,鳴兒啊,鳴兒啊的......”。
哽咽了,哭了,林長鳴講不下去了,許久不曾用眼淚洗過眼睛,這會兒做到了。
“那會兒家裏人也就哭啊,我不知道他們哭什麽,我也跟着哭,哭着哭着吧,好像就知道了,就有那麽一種感覺,冥冥之中,你從沒有經歷過,可你就是明白了,那會兒我就覺得奶奶不會給我帶糖人兒回來了,再後來吧,就沒後來了”。
林長鳴扯着袖子擦了擦眼淚,也不怕哭鼻子這件事會被牛倌當做一個笑柄,人都是有良心的。
林長鳴猜想定然是王老娘的死讓牛倌想起了某段帶着死亡字眼的過往,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一段故事能不能解開牛倌的心結,擦了眼淚,悄悄地離開了屋子,好好的把房門關好。
就坐在牛倌的門前,看着天上的星星,心裏開始默默的數着,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連數星星這麽幼稚的事都要藏在心裏了?
牛倌的屋子裏有了動靜,不是吃豆沙包狼吞虎咽的動靜,也不是牛倌唱那一口淫詞浪曲的動靜,是哭出來的動靜。
那一夜,牛倌哭得很傷心,很動情,哭了很久,久到林長鳴在心裏默默數完了上百顆星星之後悄然離開,還沒有停止。
“哭吧,牛倌,哭出來就好喽”。
多麽老套的安慰人的話,林長鳴也只能想到這一句了。
053生日
這一晚,注定是多事的,也注定是傷心的。
哪怕明天就是家裏二小姐的生日,哭聲與吵架聲仍是喋喋不停。
陳子安回來了,頂着滿天的繁星與夜裏的深寒回來了,都壓不住那股要撒出來的火氣。
“陳子陽,給我滾出來”。
喊聲傳遍了家裏的角角落落,陳子安的火氣吓到了家裏的門徒,各個避如忌諱地躲開,沒能把陳子陽喊出來,倒是把陳烨喊了出來。
“幾天不回來,回來就嚷嚷,這個家是欠你的嗎”?
陳子安敢在陳子陽面前發火,毫無顧忌,可在陳烨面前,不得不收斂。
“爹,你告訴我子陽在哪兒,是不是覺得殺了人理虧,出去避風頭去了”?
陳烨詭谲地看了一眼陳子安,以陳烨對他的這個兒子的了解,聰明至極,秋家藥房的事想必是已經被他知曉了,陳烨也不打算瞞着,是他叫陳子陽做的這件事,也是他叫陳子陽盡可下殺手,如今死了人,陳子安找上家門來,陳烨若是不在陳子陽面前擋了這一記,恐怕陳子安是不會放過這位非親兄弟的。
“是我讓他幹的,你有什麽本事沖你爹來,大不了就把我抓到你們那牢裏,大刑伺候,這麽些年,早把你看透了,吃家裏的,用家裏的,到最後你還來毀家裏,我就不能指望你,這麽些年,都是子陽在給我鞍前馬後,雖說子陽的手段是狠了些,可要是不夠狠,你能坐得穩這陳家大少爺的位子,就是你這個營長的位置都是用家裏的錢換來的,你現在回到家裏質問這個質問那個,你顏面何在啊”?
抛開軍人的身份而言,陳烨的這番話叫陳子安臉紅,從他出生時,就開始在消耗這個家裏,讀書,娶妻,從軍,沒有哪一樣不是家裏沒有出過力的。
想想,對這個家而言,對作為一個兒子而言,他真該感到臉紅。
可眼下不是争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陳子安盡量讓自己變得心平氣和:“爹,不是我一定要惹您生氣,是,您覺得死了一個人沒什麽,哪年咱們家下面的人不得死幾個,可你知不知道,那個人家裏尚有老母,下有不過三歲的孩子,家裏的男人死了,你讓他們一家子怎麽活”。
陳烨長出了一口氣:“就當是誤殺吧,明天我派管家到他們家去送一百大洋,夠他們這輩子活的了”。
錢,錢,錢,又是在拿錢了事,似乎這世上就沒有不是錢擺平不了的事。
“爹,您是我親爹,我總不能把您抓進去吧,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咱們家這些年做的孽不少了,積點德吧,這是您兒子給您的忠告,也算是警告”。
風塵仆仆的來,火急火燎地走,拿他的老子奈何不得,只能把火氣憋在自己肚子裏,拍拍屁股又要離開,陳烨喊住他:“明天是你小妹的生日,別忘了回來吃團圓飯”。
陳子安拍拍腦袋,馬上就是陳子琳的生日了,他這個做大哥的,居然真的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轉身說道:“明天團裏所有營級軍官都要到太原軍部開會,小妹的生日我就不來了,禮物嘛,等我回來再給她補上”。
陳子安又要走了,陳烨還是一樣的不挽留。
聽着前一刻的吵架聲不敢上前的林長鳴從燈光照不到的黑色角落走了出來,與陳子安打了一聲招呼。
陳子安沒有理他,徑直離開。
林長鳴突然開始發現,其實他和陳子安是一類人,壯志難酬,心中急憤,向無奈的生活半低着頭。
......
和曾經處于那個年齡時的林長鳴一樣,喜歡早睡,又不喜歡早起,陳子琳早早地就已經進入了夢想。
林長鳴敲門,慢悠悠地敲門,屋子裏沒有亮起燈光,而是陳子琳半睡半醒的一句:“誰啊”?
“我呗,還能有誰呀”。
林長鳴的聲音很細致,很難模仿,很容易分辨,當進到屋中點亮油燈之後,陳子琳少見的穿着一身柔滑睡衣出現在林長鳴的眼前。
這時候的陳子琳不乏有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的美麗與氣質,未施粉黛,清純可人。
可林長鳴不敢茍且動心,只是心中默念:十幾歲長出了二十幾歲的面孔,是她長得太着急了。
屋子裏的空氣也是涼的,陳子琳鑽回了被窩,林長鳴從櫃子裏抱出屬于自己的那一床被褥鋪在了地上。
“你今天怎麽回來了”?陳子琳隔着一層簾帳問。
“明天是你生日啊,這麽大的事我怎麽可能不回來”。
“你說謊,你有心事,難受那倆字都寫在臉上了”。
林長鳴裹着衣服鑽進了被窩,背對着陳子琳,把半個腦袋都塞進被子裏,有點小心思被戳穿的擔憂。
“呦,您這什麽時候學的看相啊,都學會在人臉上看出字兒來了,那你有沒有看出來這倆字是誰寫的,王羲之啊,還是張旭啊,又是什麽體,行書啊,還是草書的”。
林長鳴又搬出了胡攪蠻纏的這一套,這是對付陳子琳這樣的單純女孩最簡單的一招,馬上,從簾帳裏就傳出‘哼’的一聲不滿:“不說拉倒,睡覺”。
第二天一早,在家裏的下人還沒有幾個起床的時候,林長鳴早早地醒來了,他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對他來說有着特殊意義的事。
因為他要走了,他要離開陳家,他要回到北平,很有可能他與陳子琳的記憶就停留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之間。
她是個好姑娘,單純,美麗,善良。
林長鳴這樣對自己說,所以他要給她過一個特別的生日。
廚房裏,林長鳴紮着圍裙在案板前忙忙碌碌,打好了雞蛋,攪好了白糖,摻夠了白面,在蒸籠裏鋪了菜葉,抹了油,倒進黃澄澄的面團,開始霧氣騰騰的熱蒸。
從地窖裏拿了幾個儲備過冬的蘋果,切碎混了白糖搗成泥狀,這一早上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大概是廚房裏煙霧缭繞的香氣飄進了牛倌的鼻子裏,亦是起床早得過于蹊跷的牛倌來到了廚房,亂蓬蓬的頭發與結成一團的眼屎也掩蓋不住這個男人的精神勁頭,全然不見前一天夜裏的頹廢。
“哎呀,這不姑爺子嗎,咋地了,嫌你伺候地不好,讓老婆打出來了”?
看着沾了半身白面的林長鳴,牛倌開始打趣。
“嘿,奇了怪了,今天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牛爺都能起這麽一個大早,公雞是不是都得氣死了”。
廚房外有了些響動,早起的廚子和下人要來準備家裏上下的早飯了。
牛倌對林長鳴守着的蒸籠起了賊心,歪着腦袋靠近到蒸籠邊上:“這裏邊兒整的啥呀,挺香啊,雞蛋糕子啊?一股雞蛋味兒呢”?
說着還不算,手上已經觸到了蒸籠,正要打開瞧上一瞧的時候,被林長鳴手裏的燒火棍打走。
“什麽糕子也沒你的事兒啊,別給我亂動,忙活了一早上,跑氣串煙了你可賠不起”。
牛倌聳聳肩地走到一邊,林長鳴的這個槍口打不出來什麽厲害的子彈,可是他還是不想撞上去。
掀開其他幾個已經涼透了的蒸籠,拿出來兩個夜裏的豆沙包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這豆沙包挺好吃,以後有這好吃的你就給我多拿點兒,你看我這一天竟跟那幾個犢子在一堆吃的都是啥呀,都是豬食,哪有這豆沙包好吃,我拿兩個啊,別說出去”。
說是拿兩個,林長鳴看着,他就往口袋裏塞了四個,就差連同最上面的蒸籠一起帶走了。
林長鳴就當是沒看見,陳家業大家大,不差這幾個豆沙包,一個牛倌,吃不黃陳家。
“你那腦袋,就是吃豬食那飯的,想吃好的啊,也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啊”。
“你墨跡啥玩意兒你,我往哪兒嫁,你看我長得像小白臉兒嗎,誰都跟你似的,吃軟飯怕老婆的玩意兒”。
林長鳴低頭一笑,朝牛倌抛去一個飛眼兒:“想當小白臉兒啊,要不我給您出一個主意”?
牛倌嚼着冷冰冰的豆沙包,也邪魅一笑:“啥主意啊”?
林長鳴板正了臉:“滾”!
順帶着啐了他一口。
牛倌手上打着架勢,如果手裏拿着的不是豆沙包,而是磚頭或是石塊,真想一把砸過去,砸哭那張臭不要的臉。
“哎,牛爺,回來,有事兒,好事兒”。
林長鳴就像是在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似的,調侃完了牛倌就開始拉攏,牛倌站在門口,一臉的不屑:“不去,你個癟犢子玩意兒能有啥好事兒,又是那找揍的騷主意,你快找別人去吧”。
林長鳴起身小跑了兩步跑到門口拉住牛倌,低三下四道:“真有事兒,得牛爺你幫個忙,不是挨打的事兒,就是吧,你得去買點兒東西”。
牛倌一聽更不樂意了,扯開林長鳴抓着的手:“你給我松開,我就知道你沒安啥好心眼子,買東西你就自個買去呗,沒錢”。
林長鳴覺着這件事有門兒,合着牛倌是在糾結錢的事兒,林長鳴拍拍牛倌的肩膀:“我當什麽事兒呢,不就是錢嗎,我一會兒去帳房支給你,買了東西,剩下的就給你了”。
有油水可撈?
投機取巧,投機倒把的事情牛倌不少幹,他知道怎麽在物品與資金對等的情況下,如何用最少的錢去買最可能蒙混過關的東西,除了用一塊大洋去換一根金條這樣的找打的事他做不來。
“買啥呀”?
“煙花”!
054禮物
“青琳端雅妹嬌娘,雁慚月羞花欲藏。此生快意伴左右,福随四季永駐常。”
林長鳴看着蛋糕上劃刻出的幾行字,聲情并茂地念完了這一首文劣筆拙的詩,有些腼腆地坐下,身旁就是今日的小福星。
“好,好詩”。
陳烨半懂不懂得拍手叫好,飯桌上的陳子陽,陳管家,身邊的下人也一起跟着鼓掌。
只是他們看不懂桌上的這個東西是什麽?
又圓又大,像是一個縮小了的碾盤,像是饅頭吧?它是上下扁平黃澄澄的;說它像是黏糕吧,又軟綿綿,松垮垮的。
在上面還抹了一層蘋果醬?
這麽個怪物,能吃?
看着幾個人面對着桌上的龐然大物有些難以下手,林長鳴開始解釋道:“其實這個東西叫生日蛋糕,洋玩意兒,子琳今天過生日,我就試着做了一個,也洋氣洋氣”。
陳子琳迫不及待地要拿起筷子去戳破這個軟綿綿的大怪物,林長鳴趕緊攔下:“等一會兒,這洋玩意兒其實還是要在上面插小蠟燭的,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小蠟燭,就不找了,但是在吃之前,得許一個願,來,把眼睛閉上,默默地許一個願,不用說出來”。
那雙水汪汪,純真的大眼睛聽話地閉了起來,嘴裏似是念念有詞,終于,睜開眼睛道:“好了,可以吃了嗎”?
陳子陽在一旁問道:“小妹許的什麽願啊,說給二哥聽聽”。
林長鳴夾了一大塊放在陳子琳的碗裏,陳子琳美美的吃了一口,搖頭不說。
盯着陳烨問道:“爹,今年你給我買的什麽禮物啊”?
陳烨笑了:“這孩子,禮物都是送的,哪有你這麽開口就要的”。
陳烨對管家點了點頭,管家微笑一下離開,片刻後回來,帶了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送到陳子琳的手裏,交代道:“這可是老爺托人從北平給小姐精挑細選回來的”。
陳子琳迫不及待地打開禮盒來看,頓時哇了一聲驚呼,裏面是一條淡藍色的長裙,還散發着淡淡的清香,陳子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羞答答道:“爹,你真好”!
陳子陽也從懷中拿出一個禮盒,不過這個禮盒與陳烨所送的禮盒相比,就顯得過于小了些,三根指頭粗,一個巴掌長,把這個禮盒推到陳子琳的面前,少有的和藹道:“二哥是個粗人,可不像爹這麽會挑禮物,就從洋人手裏買了個小玩意兒,不知道小妹喜不喜歡”。
又是一次歡歡喜喜的打開,見到了裏面的東西,又是一聲哇的驚呼,一支锃亮精致的鋼筆安安靜靜地躺在禮盒裏,上面還系了一朵小花。
“謝謝二哥”。
把禮物統統地收了起來。
管家陳有勝這時略有心意地說道:“我覺得吧,咱們這裏的禮物都該是不如姑爺的禮物精致,姑爺心細,又懂咱家小姐的心思,早上去帳房支錢的時候,還特意叮囑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說是要給小姐一個驚喜,看這小兩口,多甜,難得”。
“哦?長鳴,你準備了什麽禮物啊,我還真是想知道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的心思”。
林長鳴笑笑:“哪有,就是些小玩意兒,叫牛倌去準備了,還沒回來呢”。
陳烨笑笑:“好好,不說就算了,你們小兩口的事你們自己說去,我一個老頭子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但是這個生日蛋糕是吧,我得嘗嘗”。
林長鳴把桌上的蛋糕分了個幹淨,自己吃了幾口,除了少了些原汁原味的奶油味道,叫第一次吃這種蛋糕的人,可能真就覺得蛋糕其實就是這個味道。
而他的禮物,是要到晚上才能夠看見的。
......
滿懷着期待到了晚上,到了每天已經開始打瞌睡的時候還精神飽滿。
林長鳴神秘兮兮地把陳子琳叫出來,帶着一個毛毯,領着陳子琳到了後院。
後院的柴房前立着一架梯子,林長鳴示意了一下,陳子琳小聲驚疑:“啊?爬上去啊”?
林長鳴點點頭:“不爬上去,我給你準備的禮物你也看不到啊”。
看林長鳴那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在好奇與驚喜的心理下,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爬梯子上屋頂。
林長鳴口口聲聲地說着沒事,沒事,穩着呢,不要抖,可是當他爬上梯子的時候,都控制不住地腿抖了起來。
兩個人裹在一張毯子裏,在大冬天的日子裏,坐在夜裏的屋頂上,呼着白乎乎的哈氣,傻傻的,靜靜地等着。
“到底是什麽呀”?
“等等,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今晚的夜空沒有星星,是夜該有的顏色,這是林長鳴想要的,沒有星月争輝,漫天焰火便是最璀璨的霓虹。
林長鳴手裏捏了幾根火柴,一起劃亮,舉過頭頂晃動幾下,在陳家後巷的街上砰砰砰地響起了幾聲爆竹聲響。
随即,如百花盛開綻放的煙花在半天空炸開,耀眼,奪目,明亮,墜落。
不等消失,又有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