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3)
......
058選擇
在被最初的十幾個人摸遍全身之後,兩個人身上的不論是四十塊,還是五十塊的大洋就已經被洗劫一空。
被綁起來的牛倌還在舍着大臉求道:“軍爺,這些錢都給你,要不你給我們哥倆放了吧”。
軍爺不理他,繼續‘搜’身。
“那軍爺要是不放了我倆,就把錢放回來呗,擱外邊兒混,都不容易”。
大概是嫌牛倌的口氣太沖,軍爺從地上抓起一把幹草就塞在了牛倌的嘴裏,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大罵道:“你一個共-匪馬上就要死到臨頭了,還要跟軍爺我講什麽條件,你是想早死早投胎啊”。
牛倌吐着沾滿嘴的草葉子,嚷嚷道:“啥玩意兒,你說啥玩意兒,誰是共-匪,你說誰是共匪呢,我告訴你別冤枉好人啊,我們家大少爺可是你們國軍的軍官,那官兒老大了,說出來給你們吓尿褲子了都,趕緊給我們放了,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
牛倌的這一番大言不慚亦或是恬不知恥換來的只會是自取其辱,還有一頓胖揍。
不等牛倌嚷嚷完,立刻就有兩把槍托狠狠地砸在了牛倌的肚子上。
“王八蛋,你家的少爺是哪個軍官啊,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敢和共-匪串通”。
牛倌說不出話來了,只能吐出來,吐出來的只有肚子裏的隔夜飯,酸哄哄的。
人生中有無數個第一次,可第一次戴手铐不該是什麽光榮,不該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更何況是反背着手铐上的。
陸陸續續地過來上百人,超過五十人在林長鳴與牛倌的身上借着搜查槍支的名聲搜刮,長這麽大,還是同時被這麽多個男人在身上摸來摸去,林長鳴覺得很惡心,比他們的行徑更惡心的是他們的意圖,無外乎是看林長鳴穿得不錯,應該是有錢的主兒,身上總有些值錢的玩意兒。
一通胡抹亂揩下來,就差把林長鳴的睡衣扒下來看看是不是在裏面縫着些票子。
牛倌卻在一旁想怒卻控制不住地笑出了聲:“癢,癢,癢,別撓我咯吱窩,你個雜種揍的,哈哈哈......”。
Advertisement
林長鳴只能冷眼,死到臨頭了,居然還能因為撓了癢癢就笑得出來。
無盡的悲觀情緒油然而生,并不是因為林長鳴是一個喜歡悲觀的人,若能喜,有誰願意悲呢?除非是樂極生了悲。
眼下是要被押解回覃思鎮,倒不如說是要被押解去鬼門關,等待着他與牛倌的會是被扣上共-匪的帽子,而後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最後刑場槍決,政府宣布,幾月幾時處決了在某地為禍多少年的共-匪。
這樣的橋段他在北平見過的太多了。
曾經北平學校的老師,教室的學生,報社的記者,工廠的勞工,各種身份與各種理由,被兇悍的軍警不由分說地帶走,等再有他們的消息時,要麽是在行刑場上,要麽是在處決犯人後公布的報紙專欄上。
腦子裏是這樣想,可是心裏總還有着一絲僥幸,陳烨富霸一方,陳子安是軍中精英,總不會對他見死不救吧?正是因為有這麽一絲絲的僥幸在,林長鳴雖然害怕,但是還不至于吓癱。
林長鳴也不給自己喊冤,喊冤沒用,因為碰不到包青天就沒有伸冤的地方。
堅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也只是對自己的一種麻痹,當一顆子彈射爆腦袋,報紙上的文章還不是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就算是寫槍斃了共-匪大頭目,都會有人信。
因為你有一張嘴再也不會去反駁争辯了。
與其想這些沒有用的,還不如想想有哪些關系可以當做救命的稻草,再不濟,也可以想想死前的遺書該怎麽寫,要麽就想想能不能選一個死法,囫囵個的,上吊,毒藥,都該比吃一顆子彈更容易接受些吧。
到了關卡前的時候,林長鳴看見了陳子安,陳子安也看見了林長鳴,那幾乎是林長鳴唯一的希望了,可是當林長鳴的目光對視上陳子安的眼睛時,陳子安選擇低下頭,視若不見,默不作聲。
林長鳴大概知道陳子安這樣做的用意,那便是組織這次行動的人來頭太大了,不是他這個小小的地頭蛇能夠擺平的了的。
牛倌看不出眉眼高低,蹦着高的朝着陳子安大喊:“大少爺,是我們啊,你擡頭看看,你低着腦袋嘎哈,地上又沒錢,那是你妹夫,你連妹夫都不要了,我們不是共-匪,你比誰都清楚,你說句話呀,別蔫吧蹬的,這癟犢子讓人崩了,你妹妹就守寡了”。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轉而盯在了陳子安的身上,陳子安也有些慌措不安。
從中間的一輛卡車上走下來一個肩扛兩顆梅花的中校級軍官,那是陳子安他們這些尉級軍官惹不起的。
既然招來了目光,陳子安想躲是躲不掉的,索性跑着小碎步上前來,敬了一個軍禮,聲音洪亮:“報告李參謀長,此二人一個名叫林長鳴,是卑職的妹夫,另一人名叫牛倌,原是東北軍步兵營上等兵,現在是卑職家中的長工,卑職願意擔保他們與隐藏在覃思鎮中的共-匪毫無瓜葛”。
李參謀長的眉毛的是呈倒八狀的,眼眶深得吓人,若說他那眉毛是如猛張飛一樣的兇悍特征,那他那雙深邃到看不透城府的眼睛就代表着如曹操一樣的老謀深算。
“這樣啊,陳營長不用擔心,陳營長既然是黨國的精英,自然李某也願意相信陳營長的家人是無辜的,只是當着今天這麽多人的面,都響了槍了,恐怕太原城那邊都知道了這裏的事,還是要有一個解釋的”。
李參謀微笑着拍了拍陳子安的肩膀,既不說是放人,也不說是不放人,就處在一個模棱兩可的地步,叫你奈何不得。
這是官場的老把戲了,聽完,林長鳴的心裏一涼,用牛倌的話講就是‘完犢子了’,又碰上一個笑面虎。
根據他在北平多年的觀察,碰上這種長官的下場一般有兩種,第一種是為了升官,将人屈打成招,而後處決後快,将僞罪狀作為向上攀爬的階梯;第二種是為了發財,若是被抓之人的家裏有油水可撈,那就網羅罪名又不公開,達到震懾那一家人的作用,最終那一家人會傾盡家財來換得這人的一條命。
可眼下,李參謀會選擇哪一種呢?
若是不慎,他想再往上爬爬,那抓獲共-匪的功勞可不是一般的小。
想到這兒,林長鳴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在這短短的一個一個早晨的時間裏,他犯了好多的錯誤,其中最大的錯誤就是出門沒有翻翻黃歷,這一天不适合逃跑,尤其是不适合和牛倌一起逃跑。
059因果
059因果
整整一上午的街上都是亂糟糟的,外面警察,大兵橫竄,喇叭廣播不停,鬧得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覃思鎮的百姓注意了,現緝拿共-匪要犯,中年男子,身上有槍傷,凡是膽敢收留要犯者,視與共-匪同謀......”。
一個人拿着大喇叭站在卡車上,随着卡車在街上慢悠悠的走着,他便用一種極其難聽,像是在嗓子眼兒裏塞了屎一樣的嗓音大聲嚎叫,震懾街邊的尋常百姓,施以心理壓力。
而後便是警察與頂着各種部隊番號的大兵像是土匪下山一樣的挨家挨戶地砸門,強行搜查。
聽的人心裏慌亂亂的。
“老蛇,街上怎麽回事啊,怎麽這麽吵啊”?
陸品言走到院中,朝已經到街上的鋪面走過一遭的蛇頭喊道。
“大爺,是警察抓老共呢,可能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我看連太原的軍部直屬大隊都來人了”。
陸品言啧啧道:“這些個人,就是吃飽了撐的”。
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麽,趕緊招呼蛇頭:“對了,傲萱呢,今天不是學校放假嗎,她上街回來了沒有”?
蛇頭朝門口的幾個門徒吼道:“你們幾個看見三小姐了嗎”?
幾個門徒都搖頭。
陸品言狠地一跺腳:“街上這麽亂糟糟的,一個女孩子家出事了怎麽辦,老蛇,趕緊帶人去給我找,把傲萱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大爺放心,覃思鎮不大,三小姐能去的地方不多,我這就去把三小姐找回來”。
老蛇撸起袖子,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立刻從門徒們居住的院子裏湧出來十幾個人。
蛇頭把這十幾個人分成幾撥:“你們幾個,跟我走,你們幾個去把屋子裏那些臭不要臉沒出來的都叫上,都到街上給我找三小姐去,今天三小姐要是少了一根頭發絲兒,我剁了你們的手”。
呼呼啦啦地又是一大群人湧進了本就亂作一團的街上,更添混亂。
陸傲風睡了又臭又長又疼的一覺,臨近午時醒來,打了兩個哈欠,就看見脖子上裹着幾十層繃帶的小武在靠着門睡着呢。
陸傲風正了正嗓子,突然喊道:“小武!
突然的一聲大喊,不比在夢中夢見了掉進火山岩漿裏的驚吓程度小,小武猛地一顫,從椅子上翻倒了下去,捂着好不容易重新歸位,似乎這時又錯位了的脖子站起來呻吟着。
陸傲風從床上坐起來,挺了幾下傷勢不再那麽嚴重的後背,哈哈大笑:“沒死呢你,沒死就過來扶我下床,老子要尿尿”。
小武提着兩根拐到了床邊,獻殷勤道:“少爺,這是小的特地找人給你打的拐,你要不試試”?
本來陸傲風起床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可是看見了小武給他打的這副拐,已經飄飛到陸家大門外的起床氣又倏地拐了一個彎飚了回來,腳上一激動,上去就是一腳把拐踢得遠遠的,卻忘記了在幾十層繃帶的包裹之下,那是傷痕累累的一雙腳。
啊!
疼!
陸傲風躺在床上,弓着腿,眼淚都快疼得流了下來。
起身抱着始作俑者小武就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下去,然後是主仆二人一起嗷嗷地嚎叫,刷刷地掉眼淚。
好兄弟,就是這樣,有難一起當。
充當了陸傲風的拐杖,幾乎是一步一彎腰地扶他去到茅房,陸傲風還在憤懑當中,數落着小武:“你那個腦子是幹嘛用的,啊,我是腳底燙傷了,不是他麽腿斷了,你給我打一副拐杖幹嘛呀,不盼着我好是不是”。
小武的眼睛裏還沒擠幹那一層委屈的眼淚,委屈道:“小武這不是為少爺着想嘛,擔心少爺這幾天走路不方便,所以就想着......”。
“你要是真為我着想,你就去淩淩家給我看看淩淩去,看看她缺啥少啥,你都給她補上......”。
被陸傲風這樣一說,小武只感覺又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随時準備把他給勒死。
這個時候去王家,若是被陸品言知道了,小武就真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心裏想着害怕,就要松開正要被他扶着才能站穩的陸傲風,陸傲風正要洩洪,被小武這麽一松手,陸傲風的身體頓時就傾斜了一下,水龍頭一歪,而後這洪水就洩到了自己的手上與褲子上,熱乎乎的......
陸傲風像是看着前世宿敵一樣看着小武,恨不得把他肩膀上的肉咬下來。
小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還一番好心地提醒了一下:“少爺,尿褲子上了......”。
茅房的方向傳來叫人不敢靠近的暴打聲音:“王八蛋,你去不去,再問你一遍,你去還是不去”?
在被打的哀嚎與無處躲藏下,一聲委屈到哭的聲音結束了這一場暴打:“我去,我去”。
.....
同樣被街上的亂糟糟所擾得心煩意亂的陳家正在為街上的情況犯迷惑的時候,陳子安的出現解釋了産生這一糟亂的原因,同時也帶回來了一個極為不好的消息。
陳子安走進院門便招呼兩邊的門徒關門,陳家這一天都是要閉門謝客了。
看陳子安一臉的不爽,陳子陽小心問道:“大哥,這是怎麽了”?
陳子安不願意搭理陳子陽,徑直問道:“我爹呢,子琳呢”?
“義父在書房,子琳好像還沒起”。
“讓開,都讓開”。陳子安推開幾個下人,連同陳子陽一起推開,朝後院的書房走去。
猛地推門進去,把陳烨讀書的雅興都驚沒了。
“沒規矩,你這又是撒的哪門子瘋”?陳烨把手裏的書扔下大聲呵斥。
陳子安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坐立不安道:“規矩?爹,要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這時候還顧得上規矩嗎”?
“誰呀,要出誰的命了,我告訴你,要是和咱們家沒什麽關聯,這種事你少管”。
“林長鳴算不算,您女婿算不算”?
“誰?長鳴”?
陳烨瞪着大眼睛看着陳子安,不可思議。
緊張得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到陳子安面前問道:“趕緊說,怎麽回事”?
“昨天軍部開會,在太原城裏兩個共黨碰頭被發現了,抓了一個,打傷了一個,抓了的這個被扒了一層皮之後沒挨住,招了,說跟他碰頭的那個人是與他單線聯系的共黨上司,就潛伏在咱們覃思鎮,現在覃思鎮全封鎖了,任何人出入都得接受盤查,師部的李副參謀長親自帶隊來抓人,警察局,直屬大隊,治安團全來了,現在別說是我,就是我們沈團長都說不上話”。
陳烨有些沒聽明白:“那這事和咱們家長鳴有什麽關系啊”?
“你等會兒,我沒說完呢,結果今天早上,林長鳴,您女婿和牛倌偷跑出城,被抓回來了,被當成共黨抓回來了,您現在知道這事兒有多嚴重了吧,這是挨槍子兒的事啊”。
陳烨驚呼:“什麽,長鳴和牛倌偷跑出城?他們倆不是在糧棧呢嗎”?
陳子安哎呦一聲:“屁的在糧棧,今天早晨,天還沒亮呢,就出城了,正趕上李參謀到的時候,要往林子裏鑽着跑了,叫都叫不住,還是上百人開槍給追回來的,要不是那麽瘋了似的跑,能把他們當成共黨嗎”?
“長鳴為什麽跑啊”?
“我哪知道為什麽啊,當時牛倌喊我救他們倆,你是不知道,我看那李參謀那笑嘻嘻的模樣,估計要不是我這身皮和身後就是沈團長,他連我都得當成同夥一起抓了,恨不得多抓幾個共黨呢”。
陳烨朝書房外的下人喊道:“去,把小姐叫到書房來,我有話問她”。
父子二人都在滿頭霧水與一腔怒氣之時,唯一知道內情的人來了,陳子琳。
“爹,您找我啊”?陳子琳心虛地不敢看向陳烨的眼睛。
不等陳烨開口,陳子安便問道:“子琳,你告訴我,林長鳴今天一早出城幹嘛去了,我看見他昨天晚上回來了,在家裏住的,別告訴我他起那麽個大早出城,你什麽都不知道”。
看着緊張兮兮的陳子安與眼睛裏都快冒出了火的陳烨,陳子琳有些被吓到:“我,我不知道,出什麽事了”?
陳子琳的小手在衣服一角不停的揉搓,這是撒謊的征兆,這一定是撒謊的征兆。
陳烨的火氣霎時竄起,吼道:“混賬,你也學會了對你爹撒謊是嗎,現在長鳴被關了起來,生死難料,你還不說實話”?
從小到大,一直是陳烨膝下的乖乖女,陳烨也從沒跟自己的寶貝閨女紅過臉,第一次,第一次被陳烨吼,陳子琳心裏那道脆弱的防線,有如洪水傾斜下的土壩,片刻間就被沖垮。
陳子琳哭着說出實情:“他說他要回北平,他不想這這裏生活了,可不敢和你們說,就打算走了以後再讓我告訴你們”。
頓時,真相大白,卻見不到雲開天晴。
林長鳴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離開陳家,回北平?被日本人圍得像是一個鐵桶的北平就真的那麽好嗎?
這一點,陳烨想不明白,陳子安也想不明白。
正是叫人頭疼的時候,屋子裏除了陳子琳的哭聲,便只剩下喘息與嘆氣聲了。
陳烨思索了一會兒,斬釘截鐵道:“長鳴是咱們陳家的女婿,名字入了族譜的,得救,不管花多少錢都得救出來”。
陳子安跟着點頭:“對,得救,必須得救”。
可又撓了腦袋:“可怎麽救啊,現在人被直屬大隊看着,沒有李參謀的特批,別說是我這屁大點兒官的營長,就是我們團長都見不到人”。
一時間,又陷入了沉默。
060異命
“哎,你們真抓錯人了,我們不是你們要找那共-匪,我們就是小老百姓,聽沒聽見,我罵人了啊.....”。
在牛倌喊了第大約是三百多遍之後,終于口幹舌燥地放棄了。
林長鳴在一旁聽都聽累了。
可就是沒有人理理他們倆。
守備團監牢外面被軍部直屬大隊與治安團接管,沒有特批,任何人不得進入監牢。
牛倌與林長鳴被分別關在兩個牢房裏,中間用十幾道鐵欄杆隔開。
整整一上午的時間,被懷疑是共-匪身份而被抓進來的人已經超過了十個。
林長鳴與牛倌為這次的抓捕行動開了好頭,街上的警察與士兵凡是見了掉頭就跑的,不論青紅皂白,按倒鎖住,送進牢房,等候處理。
其中不乏有偷了人家兩斤小米的小賊,到情人家私會被闖進門的警察給吓懵了跳窗戶逃跑,崴了腳而被抓的赤裸大漢。
林長鳴想着,不是說共-匪都被打傷了嗎?怎麽什麽人都抓啊?連斷了一條胳膊的乞丐都給抓進來了,槍管子打出去的那一槍是炮彈啊,連人胳膊都打沒了,那這傷可真夠明顯的。
覃思鎮裏的亂子鬧得是越來越熱鬧了,遲早的,得成為一個叫人哭着說的笑柄。
隔着一道鐵欄杆,林長鳴與牛倌這兩個相依為命的患難兄弟還背靠着背地坐在一起,一起感受着肚子空空,饑腸辘辘。
“哎,幾點了”?牛倌幹着嘴巴,有氣無力地問林長鳴。
林長鳴迷迷糊糊地在衣服上摸摸,口袋裏的懷表早就不知道落在了哪個狗雜碎的手裏,呵呵一聲冷笑:“還管他幾點呢,估計看不着明天的太陽喽”。
牛倌用腦袋向後一磕,磕在林長鳴的腦袋上,罵道:“你就烏鴉嘴,你那破嘴說啥好事不帶靈的,要說啥破事,一說一個準兒”。
“嘿,那這麽說,咱倆被抓進來也是賴我了”?林長鳴反駁。
“那可不就賴你咋地,你當時要是不說那什麽,就那什麽,也不至于那什麽呀”。
牛倌的嘴連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來了,林長鳴嗆道:“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要不是你非得瘋了似的跑,他們也不至于開槍追啊”。
牛倌腦袋一歪:“咋地,就我自己跑了啊,你不是也跟着跑了嗎,跑得也不比我慢,反正就是笨了點兒,還摔個狗吃屎”。
“我呸”!卻嘴裏連一點兒唾沫星都吐不出來。
“我那是自己想跑的嗎,你撒丫子就跑,我就是想不跑都不成了”。
這一回換成了牛倌咯咯地笑了出來:“我那跑吧,那是本能逃命,你跟着我跑,你那就是瞎咋呼”。
“倆傻子,活脫脫地倆傻子,嘿嘿”。
......
這回,兩個人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引得其他牢房裏的犯人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看着這一對二貨。
笑完了,牛倌突然正經起來,問道:“哎,林傻子,你說,你老丈人能來救咱倆嗎,你那大舅子今天表現不咋地啊,平常挺厲害的,今天咋吓得跟貓兒似的”。
林長鳴長出了一口氣,肚子裏響起了叽裏咕嚕的抗議聲,說道:“牛傻子哎,我告訴你,救,肯定是要救的,現在的關鍵啊,就是要看能不能救出去了,現在這地方不一樣了,陳子安吧,就是營長,一中-尉,人家那位李參謀,那可是中-校,不聽話成嗎”?
“那咋整啊,就是你大舅子都沒辦法給咱倆整出去了呗”?
林長鳴琢磨了一會兒:“也不一定,要我說那個李參謀也知道咱倆這路貨色肯定不是什麽共-匪,但是就看他想怎麽樣了,現在抓着一共-匪那是多大的功勞啊,抓着咱們倆,都夠他平地升一級的了,要是他奔着升官去,咱倆這小命兒估計是得搭在這兒,不過要是他奔着錢去,想大賺一筆,那我那老丈人估計就有辦法給咱們倆撈出去了”。
牛倌似乎心裏有底了:“哦,那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我當過兵,軍隊裏的那些當官兒的都是什麽損色我知道,升官不也就是為了撈錢嗎,撈得還不一定多,有你大舅子在,他多少也得給他點兒面子,強龍不壓地頭蛇嗎,把咱倆放了,然後敲你老丈人一筆錢,就完事兒了”。
看牛倌說得好像真的似的,要不是林長鳴還困在這鐵笆籬子裏面,生死難料,還真的就相信他了。
“呦喂,牛爺,別怪我沒給您提一個醒啊,要是真像您說的那樣,那我肯定是能出去了,您能不能出去可能還得另說”。
林長鳴茍茍縮縮的樣子,就像是講鬼故事的小太監一樣,故事不怎麽吓人,倒是被那張臉與那股語調給吓着了。
牛倌側了一個身,斜着眼睛看向林長鳴,眼睛裏寫滿了為什麽三個字:“咋地呢,咋你都出去了,我就出不去呢”?
“你想啊,這姓李的要真是奔着錢去的,像你說的,升官了也能撈錢啊,咱倆身份不一樣,我是陳家女婿,你頂多就是一吃閑飯的長工,身價肯定不一樣,咱比如啊,比如給我定價是一萬塊大洋,那您這長工估計也就值一千塊大洋,第一,您對陳家不重要,老爺子沒理由花一千塊大洋撈你,還得搭上那麽多人情,但要是這姓李的把我放了,把您當成共-匪交上去,就不一樣了,他從我這兒得了一萬塊大洋不說,從您這兒又立了一功,說不定就升官了,升官兒了他又能撈一萬,您說,這筆賬要是這麽算是不是就太劃算了”。
“是嗎?真能這麽幹啊”?牛倌拐着腔調地別扭了幾聲,心裏空虛了。
林長鳴的瞎話編的條條是道,連他自己都信了,牛倌不得不信。
然後牛倌像是洩了氣的牛蛙一樣半躺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通道盡頭的一點從監牢外照射進來的光亮,餓癟了的肚子在呼吸間上下鼓動,牛倌在開始琢磨生死,思考牛生了。
看牛倌認真起來的樣子,還真是有點可怕又可憐。
別是給吓傻了吧,一個敢在幾十上百個槍口的對準下跳燙腳舞的人能被三言兩語吓傻了?
那林長鳴可就是罪過了。
“嘿,嘿,牛爺,牛倌,牛傻子,我那話逗你呢,要麽咱倆誰都出不去,要麽咱倆就一起出去,你別跟喝了掉魂湯似的成不成”?
林長鳴推了幾下牛倌的肩膀,牛倌身上的肉變得軟塌塌的,一搖一晃,就是腦袋沒有反應。
在林長鳴的手摸在牛倌的腦袋上,扣完牛倌鼻孔的手指就要扣進他的嘴裏時,牛倌像是趕走蒼蠅那樣在臉上抹了一把,扒拉走林長鳴的臭手,坐得離林長鳴遠了些,在他的手伸夠不到的位置。
“你跟個跳梁猴子似的劃拉啥呀,到時候贖你來你跟着走就得了,也不用管我,我就去挨槍子兒去,誰讓我這是賤命呢”。
牛倌的垂頭喪氣不像是裝的,他真是把林長鳴的玩笑話當真了。
林長鳴着急道:“不是,我那是開玩笑的,逗你呢,咱們誰不是賤命一條啊,老爺子真要救人,他能只救我不管你嗎,好歹你是林家的人,他沒那麽差.......”。
牛倌那副沒有了光芒的眼睛看着林長鳴,想聽聽他還能說出多少道道,林長鳴住口,從牛倌的眼睛中,忽地有些明白了,明白了牛倌的失落。
亂世當中,人命如草芥,至賤如蝼蟻,都覺着命賤,林長鳴會罵牛倌命賤,也會說自己命賤,牛倌則會說林長鳴的命和他的一樣賤。
可那都是玩笑。
當真是到了要命的時候,有些玩笑還是玩笑,有些玩笑就不再是玩笑了。
就像這時候,若姓李的不放人,陳烨盡力只能救一人,那這個人肯定是林長鳴,而不是牛倌。
誰的命金貴,誰的命低賤,一下子便清晰了起來。
牛倌失落的是這個,他想明白了,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以為是他的賤命在保護着林長鳴的賤命,可現在看來,應該是他的賤命在依靠着林長鳴的少爺命。
沒有了林長鳴,他的命在別人眼裏,真的就是一文不值了。
061貴客
正在覃思鎮人人自危,陳家一籌莫展的時候,陸家卻迎來了一位貴客。
一輛軍車停在了陸家的大門前,門口的門徒立刻禀報陸品言。
時覃思鎮最大的軍官李副參謀長到來了。
身後随行的警衛拎着十幾樣大包小包的禮品等候在陸家門外。
如此高的官階竟不敢在未得陸家主人同意之前跨進大門,不禁叫人遙想那股頤指氣使的官威去哪了?
家門口站着一位軍官?不進來?
陸品言又驚又疑,不敢怠慢,立刻前往大門口迎接。
哪知是見了陸品言到來,李參謀先抱拳行禮道:“想必這位就是陸品言陸大哥”。
陸品言哪裏受得這種稱呼,忙抱拳還禮:“不敢不敢,長官羞煞陸某了,不知長官到我陸家來有何公幹”?
李參謀與陸品言的歲數相當,甚至看面相比陸品言還要年輕一些,陸品言微笑起來似是和藹,李參謀微笑起來更似是平和:“冒昧打攪,還望陸大哥海涵,其實李某今天是特意前來看拜訪陸德有,陸德全兩位老前輩的,不知可否引李某一見”?
不知來人是敵是友,亦不知此番到來的目的是善是惡,單是僅憑官階,就足以叫陸品言乖乖讓路。
陸德有,陸德全被相繼請了出來。
按照李參謀的說辭,該是陸德有與陸德全都認識他才對,可是這二位老兄弟看見李參謀時,竟是全無印象。
于是李參謀開始自報家門:“兩位前輩不認識小侄,可該認識當年義和團中的李黑臉兒”。
說起李黑臉兒,說起義和團,陸德有和陸德全似乎都有了些印象,陸德有想了一會兒說道:“沒錯,是有個李黑臉兒”。
而後指着陸德全問道:“就是跟着你的那個李黑臉兒”。
陸德全也是想了起來,哎呀一聲:“對對對,李黑臉兒,天津人,那年洋鬼子打進北京城的時候,他的腿叫洋鬼子的大炮給炸斷了,他被送回老家以後,就再沒有過他的消息了”。
陸德有細細地看了幾眼站在面前的這位軍官,模模糊糊地,倒還真是與當年的李黑臉兒有那麽幾分相似。
“李黑臉兒是你什麽人啊”?陸德有問道。
“正是小侄的家父,三個月前,小侄被調到太原,家父就來信囑咐,叫小侄一定要到陸家來拜訪兩位前輩,只是一直以來軍務繁忙,今日到來,也還是在軍務中尋了一個間隙才到此”。
陸德有與陸德全頓時開懷大笑,得見舊人後代,恍若見了舊人,那種老一輩人過命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唯一個‘義’字可暢可哀可嘆。
李參謀很是健談,與兩個老爺子暢談父親養殘軀在家的這些年如何如何,兩位老爺子則是說着他們當年在義和團中的不勝枚舉的壯懷激烈如何如何。
由國事天下事到家事百姓事,足足聊了兩個鐘頭之久。
臨近午時,一心想要讨好李參謀要給李參謀留下個好印象,以便救出林長鳴與牛倌的陳子安包下了萬賓樓,由陳子安做東,沈團長做主,宴請以李參謀為首的從太原城到來的一衆軍官。
打聽到了李參謀是在陸家,沈團長與陳子安便一起到陸家來請,可聽說李參謀正在陸家與陸家的兩位老爺子相聊甚酣,又不敢進去打擾,只得在門外候着等待。
這一等,就是一個鐘頭過去了。
直到沈團長再三懇請李參謀的警衛去通報一聲,警衛才是不情不願地到李參謀的耳邊言說了幾句沈團長等了許久的話。
李參謀看看手表,驚訝一下,真是閑聊正酣,時間即逝。
與陸德有,陸德全告別道:“與兩位前輩暢談,可是使小侄受益匪淺,奈何時間過得太快,小侄又公務繁忙,否則真想與兩位前輩從天明聊學到夜半”。
見李參謀要走,陸德全招呼道:“賢侄到了陸家,就當是到了自己家,到了飯點兒了,哪有離家的道理,吃過飯再走,我早已叫廚房準備好酒菜了,以前你父親的酒量不錯,今天就叫我考量考量你的酒量”。
李參謀連連推辭,嬉笑道:“前輩可不要考量小侄了,小侄的酒量那是一杯就醉,說實話,今日這頓飯,小侄是真想在桌上敬兩位前輩一杯,可是小侄是黨國軍人,今日乃是一身戎裝,到此也是在執行公務裏抽出這麽一點時間來看望兩位前輩,黨國軍人有鐵的紀律,我身後還跟着這麽多的兄弟,今日若是在家裏吃了飯,那就算是擾民了,是違反紀律。不如這樣,待小侄抓住潛藏在覃思鎮中的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