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5)
道有沒有機會報......”。
陳子安點了一顆煙,吐着煙圈朝林長鳴揮揮手叫他下車,只是心情不暢地叮囑一句:“以後再因為這種破事要命了,別指望我再救你”。
像是被扔下車的兩個包袱,林長鳴和牛倌還裹着一身牢房的髒臭就站在了陳家大門前,陳子安的汽車拖着一行尾氣嘀嘀嘀地離開。
不論是站在一個大哥的位置上還是站在一個軍官的位置上,陳子安都是盡了本分盡了力了,接下來的事就要看林長鳴與牛倌他們兩個人的造化了。
出了狼窩,又要入虎口,牛倌猶豫了,站在陳家的大門前遲遲不敢邁進去一步,極有可能在裏面等着他的又會是三鞭五棍,亦或是更嚴重的三刀六洞。
“我不進去了,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回糧棧了,你先進去滅滅火,我怕進去給我整死到裏邊出不來”。
牛倌扭扭屁股就要離開,把林長鳴一個人甩在這裏。
何止是牛倌害怕,林長鳴也是心裏怕得要死,陳烨在他眼裏不比那些廟裏的羅漢夜叉和藹到哪裏去,他是一個在外人面前極度要臉的人,可這回卻幹了這麽不要臉的事,還是恬不要臉地被陳烨救了出來。
若是此時在去見陳烨與撞樹暈倒這兩個選擇之間做一個選擇,林長鳴一定會灏不猶豫地選擇撞樹。
手上不自主地拉住了牛倌:“那什麽,我也去糧棧吧,這時候還哪有臉進這個門啊”?
倆人無言的商量,一拍即合,能躲一時躲一時,決定雙雙先去糧棧躲劫。
“站住”!陳烨的聲音響起。
聽見外面的汽車聲音早已經等在門口的陳烨出來了。
既然林長鳴不肯去找他,那就只能是他來找林長鳴了。
“闖了大禍,想出去躲啊”?
林長鳴惺惺地轉過了身,佝偻着身板兒像是一個在種族裏等候猴王鞭笞的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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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身份
人的身子都不是鐵鑄的,軍部直屬大隊,警察局和治安團裏的人也都長的是肉板的腳丫子,經不住這麽一整天的折騰。
腳底板都磨出了泡了。
抓了一天的嫌犯,少說也有三四十號人被抓進了笆籬子,可就是找不見那位身上帶着槍傷的共-匪,倒是有個殺豬的屠戶在殺豬時被殺豬刀在自己身上削去了一塊五花肉被抓進去了,算不算?
陸傲萱在經歷白天的風波之後,夜色漸漸深沉便又出了陸家的大門。
這一次,陸品言留了一個心眼兒。
陸傲萱剛剛走出陸家大門,陸品言就從客堂走了出來,叮囑一名門徒暗中跟着,一面是保護陸傲萱,一面是要看看陸傲萱如此神神秘秘地是要到什麽地方,去幹什麽,接觸的都是什麽人。
平白無故地消失大半天的光景,叫陸家上下上百號人都找不到,又突然地回來了,大晚上的時間,照着平常都該是睡了,可陸傲萱又一聲不響地出去了,幹什麽去?
這時的陸傲萱叫人越發覺得神秘
陸品言把蛇頭找來,問道:“傲萱這幾天在家裏有沒有什麽反常”?
蛇頭細細琢磨了一下說道:“別的倒是沒有,就是這兩天三小姐在家裏拿了兩瓶金創藥,治刀傷劍傷的那種,說是他有一個學生和別人打架受傷了,要用”。
陸品言聽出了其中的貓膩:“哼,打架?撕掉了皮了?要兩瓶金創藥?這麽急,看來是大傷,等等吧,等一會兒人回來就知道了”。
不到半個時辰,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不過卻是跟丢了。
“啓禀大爺,三小姐發現我了,然後在巷子裏拐了幾趟,就找不見人了”。
“廢物,連一個女人都跟不住,滾”。
蛇頭主動請纓:“大爺,要不我去吧,我去把三小姐找回來”。
陸品言搖搖頭:“算了,傲萱做事還算穩當,由她去吧,她既然不想叫我們知道是什麽事,或許就有她的道理,等明天她回來了,堵在家裏,就由不得她不說了”。
夜朗星稀,夜深人靜的街上,早早地沒了萬家燈火意闌珊,大地沉睡了,除了冷風在呼呼地吹着與偶爾的幾聲狗吠。
守備團出動了,接手夜晚的巡邏與搜查。
陳子安親自帶着一個排的人在大街小巷裏走着。
啪嗒啪嗒的軍鞋踏地聲在各條街上響個不停,此起彼伏,偶爾便會聽到大喊:“什麽人站住”!
驚得人心底一顫,注目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片刻間,又什麽都沒有了。
像一場惡作劇。
守備團裏的人,大多是覃思鎮的人,他們對覃思鎮是手下留情的,大多時候只是造造聲勢,是絕不會濫抓無辜的。
學校裏的水井深寒,受傷的老魏已經在裏面躲藏了一個下午,趁着晚上換由守備團執勤,陸傲萱,赫同,和尚,小童又來到學校将老魏從井裏提了上來,就安頓在陸傲萱在學校裏的住處。
安頓好了老魏,幾個人又分頭撤退,赫同擔心陸傲萱的安全,命和尚與陸傲萱一路,先将陸傲萱送回家中。
大街上是不敢走的,只能穿插在各個沒有燈光的巷子裏。
和尚與陸傲萱不敢言語,腳步放輕,在臨着陸家越來越近的時候,突然驚到了一個正在巷子裏撒尿的守備團士兵。
那個士兵嘴裏叼着煙,正對着石牆撒尿,從石牆一邊盡頭的黑暗裏突然晃過兩個人影,這個士兵吓了一跳,慌了神,提起褲子抄起槍對準巷子裏大喊:“什麽人,出來”。
因為落單的緣故,這個士兵害怕得全身都在顫抖,聲音很大,舉着槍對着黑暗的巷子裏開了一槍,砰的一聲響,在籁寂的夜晚裏格外清晰,餘音許久,繞耳不散。
沿街的住戶在屋子裏亮了燈光又瞬間滅掉。
突如其來的變故立刻将陳子安引了過來,陳子安快跑着到了這名士兵的身邊,一個排的人紛紛舉槍推彈上膛,氣憤緊張到陳子安都要拔槍了。
而此時在巷子裏的角落裏,陸傲萱與和尚本來是要走進另一條巷子裏而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的,可是被那名士兵的一槍給堵在了角落裏,兩人此時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已經紛紛拿出了手槍藏在黑暗處準備殊死一戰了。
陸傲萱在前,只要他們敢沖進巷子裏,兩人立即開槍,興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只是這樣一來,共-黨在覃思鎮裏撂下的攤子就沒法收拾了。
這時作為陳子安的警衛,達子打開手裏毛瑟槍的保險,弓着腰就要第一個沖進巷子裏。
陳子安一把将他給拉了回來,正了正帽子,眯着眼朝烏漆嘛黑的巷子裏瞧了兩眼,似乎也隐隐覺得在巷子的深處有着那麽一雙眼睛在盯着他。
陳子安裹了裹大衣,把手槍塞回到槍套裏,大聲說道:“你們在這兒別動,我進去看看,沒我的命令不準沖鋒,不準開槍,這巷子裏都是老住戶,傷了人,吓着了人你們可擔待不起”。
陳子安又咳嗽了兩聲算作是給可能隐藏着人的巷子裏一個暗示,在臨近巷子深處的時候,拿出了一顆煙,劃着了火柴點在煙頭上,也就是在這一根火柴的火光下,陳子安看見了躲在角落的兩個人,一個是陸傲萱,另一個不認識。
兩人手裏都拿着手槍,做出着一副準備戰鬥的姿勢。
和尚不了解陳子安,欲要沖上來先發制人,被陸傲萱攔下,陸傲萱想賭一把,賭的是陳子安的命和他們兩個的命是綁在一起的。
驚呆片刻的陳子安立即恢複常态,恍若什麽都沒看見一樣,熄滅了手裏的火柴,吐了一口煙圈,大搖大擺地朝着巷子外走去,罵道:“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喝了,眼珠子被屎糊上了,裏面他麽什麽都沒有,一驚一乍的,來人啊,把他給我帶回去,關禁閉反省”。
不明就裏的大頭兵就這樣被帶走了,好像這裏發生的一幕只是這個夜晚裏發生的數不清個鬧劇中的一個,不值得一提。
陳子安又朝着巷子深處瞧了兩眼,也要走了。
抓住走在最後的達子,手臂用上力氣地勒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教訓道:“你家裏就你一根獨苗吧,我告訴你,以後碰見這種事你給我摟着點兒,用不着你顯英勇,你要是死了,誰給你老娘養老送終啊”。
達子半明白半糊塗地連連點頭,明白的是以後碰見這種事要保命要緊,糊塗的是為什麽陳子安這麽緊張?
陳子安好像還是一副氣不過的樣子,罵道:“不長腦子的玩意兒,以後我不叫你沖,你就在後面給我貓着”。
罵完還附贈地踹了一腳。
066家信
“嘿,醒醒,跪着都能睡着,你說你還怎麽着是睡不着的了吧”?
林長鳴伸出指頭戳了戳跪在一旁的牛倌。
牛倌跪在地上,腦袋向林長鳴的方向耷拉着,像是被人扭斷了脖子一樣,鼻孔朝天地睡着,呼了幾口大氣,馬上就要打呼嚕了,被林長鳴的手指頭戳醒。
林長鳴也好奇,擺出那麽個奇怪的姿勢,他是怎麽能控制自己不摔的?
打了一個哈欠,林長鳴也困得要命,真想也像牛倌一樣跪着睡過去。
冰涼涼的膝蓋處已經快要沒有了知覺,酸疼的腿上在告訴他跪得是有多麽久了。
“啥時候了”?牛倌扣了眼屎問道。
林長鳴晃了幾下腦袋:“不知道哎,反正是黑天了,你沒死,我也沒死,都沒死,也沒挨打,挺好”。
牛倌試着動了幾下膝蓋,腿上酸軟無力:“是沒挨打,可餓得慌啊,一天沒見糧食了”。
提到餓字,林長鳴的嘴裏就流了酸水,牛倌的肚子裏就咕嚕咕嚕地叫喚。
林長鳴還在硬挺着,陳烨沒有給他們倆三刀六洞,僅僅是跪祖祠反省,這樣的懲罰就已經算是非常輕的了。
咯噠,咯噠......
小皮鞋的小碎步聲,林長鳴驚了一下,立時清醒不少,擡頭朝聲音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擔心什麽來什麽,陳子琳來了。
前一天夜裏還在和人家吹噓着什麽四年之約,還在大言不慚着追求什麽人生大志,不惜忍痛割愛,長途跋涉,也要離開這裏。
僅僅是不到一天的時間,就又重新出現在了陳家。
還是在經歷了一天的鬧劇與提心吊膽之後,以一副前所未有的糗樣子出現在陳家,出現在陳子琳的面前。
林長鳴羞愧地低下了頭,他就是個沒用的人,活着浪費別人的感情,死了叫人不得安生,半死不活更是折磨人。
在北平最為輝煌時,被聘用為青年講堂的先生,那時候的他覺得自己就是個伯樂,課堂之上就隐藏着那匹等待着被他發現的千裏馬,來到陳家以後,他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匹千裏馬,一匹遇不見伯樂的千裏馬,這時候,他就想啐自己一口,陸傲風說的沒錯,他就是一個扶不起來的廢人,廢物,比阿鬥還廢物。
他又有什麽資格和阿鬥相提并論?阿鬥是皇帝,他只是一個上門女婿;阿鬥身邊有足智多謀的諸葛亮,他的身邊只有死吃橫睡的牛倌。
林長鳴低下了頭,面如死灰,沒臉擡頭去見那一張曾說過喜歡他的面孔。
可是陳子琳不在乎,不在乎林長鳴經歷了怎樣的挫敗,不在乎他是如何地想自己,她在乎的是林長鳴這個人,喜歡他的幽默風趣,崇仰他的抱負理想。
“哎,哎,你媳婦看你來了,你擡個頭啊,死了,砍頭了”?
牛倌那指甲蓋裏滿是黑色污垢的手指頭在林長鳴的肩頭戳了幾下。
指頭上的力氣不大,可戳在林長鳴的身上就猶如打過去一拳一樣,林長鳴歪着身子就要朝另一邊倒下去。
陳子琳跑過來扶住了林長鳴,眼淚汪汪地說道“你不要這樣子,你的事我聽說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好受,可是我爹沒有怪你啊,你要這樣想,也許他就允許你回北平了呢”?
林長鳴還是低着頭,低得下巴已經抵在了胸口,聲音極小:“不是這麽回事,你爹讓我回去,那是他大度,和我沒有關系,和我的無能沒有關系”。
“你哪裏無能了,你很厲害的,膽子那麽大,說回北平就回北平,不像我,要是沒有家裏人陪着,我連覃思鎮都不敢出去,還有啊,你在牢房裏那麽可怕的地方都待過了,還沒有哭,不像我,被我爹吼了一嗓子,就哭了一下午”。
陳子琳的可愛與純真是真的把林長鳴逗笑了,低着頭輕笑:“蒼天作證,我一個大男人,這樣的事兒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厲害,沒錯,和你比是厲害了點兒,可我能和你比嗎,那是不要臉,好歹我比你多吃了十一年的鹽咔啦呢,再者了,我是一男人,男人,什麽叫厲害我心裏清楚,你說的那厲害其實就是窩囊”。
被抓再被救,這件事就像一個死結系在林長鳴的心口,解不開,想哭,又哭不出來,因為這裏有人看着,他還知道羞恥。
牛倌在一旁懶得看這種肉麻的場面,垂着腦袋又要昏昏睡去,好像腦袋睡着了肚子裏就不餓了。
“對了,你們肯定一天沒吃飯了,我從廚房裏拿了兩個糖沙饅頭給你們,快些吃,別叫我爹看見,不然又該吼我了”。
陳子琳從衣服裏拿出了兩個饅頭,饅頭上還帶着她的體溫,像是這份心意,暖烘烘的。
一聽說有吃的,牛倌的困意全無,膝蓋碾着地面地爬了過來:“快,快給我吃一口,餓完了都”。
陳子琳是不知道牛倌的飯量的,這樣的拳頭大的饅頭,在平常,牛倌一頓飯可以吃十個,現在,他可以吃二十個。
可陳子琳只給他帶了一個。
在林長鳴剛把饅頭拿在手裏的時候,牛倌的手裏已經空了,塞得鼓鼓的嘴裏正在一點點地‘細嚼慢咽’。
白面饅頭,白白的,面粉的味道很香,裏面還夾裹了一汪熱化的白糖,甜甜的氣息不經意間飄進鼻子,林長鳴的肚子裏又是咕嚕咕嚕地兩聲。
陳子琳戳了戳林長鳴的肚子,笑了:“你看,你給它餓的,都快要說話了”。
林長鳴這才緩緩擡起頭來,将毫無顏面的臉正對在陳子琳的面前,苦笑了一聲:“對,餓的,就是吃飯的本事”。
小小的咬了一口,看得在一旁的牛倌快要流了口水,嘀咕道:“多拿兩個啊,這麽個小玩意兒還不夠塞牙縫的呢”。
因為想哭,所以哽咽,所以難以下咽,林長鳴就吃了一小口,把剩下的饅頭遞到了牛倌的面前:“牛爺,對不住了,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能跟着我受這麽大的罪”。
牛倌不客氣地接過饅頭,邊往嘴裏塞邊說:“你就別說這個,我就瞧不上你那矯情勁兒,大老爺們兒就是死了能咋地,十八年後就又是一條好漢對不對”?
咳咳!
不知何時,陳烨已經來到了祠堂外,正背着手地瞧着祠堂裏的三個人。
陳子琳立即站到一邊,畏怯地等着受罰。
牛倌在聽見陳烨的那兩聲咳嗽後,手上頓時把剩下的饅頭攥成一個面球塞進嘴裏,一口囫囵地吞了下去。
看得林長鳴心驚,那麽大的一個面球順着牛倌的喉嚨滾了下去,林長鳴都替牛倌捏了一把汗,別再噎死了。
不過這種擔心似乎是多餘的了,牛倌正了正脖子,那塊面球就骨碌一下滾到了肚子裏。
“子琳,你回去吧,我有話與長鳴說”。
陳烨今天的脾氣出奇地好,在責罰林長鳴與牛倌跪在陳家祖祠前反省的時候,也沒有大發雷霆。
一度叫林長鳴懷疑,是不是陳烨對他服軟了,想求着林長鳴少給他惹些麻煩,他這把老骨頭經不起這麽折騰了。
陳烨在陳家歷代先祖的牌位前點了焚香,轉身問道:“長鳴,你可知道錯了”?
林長鳴不敢逃避:“回禀岳父,不孝女婿林長鳴知錯,不該瞞着您私自出城,更不該未得您的同意就要返回北平,此次被抓是給陳家蒙羞了,長鳴愧對陳家的列祖列宗,本想一死了之,又幸得岳父及大哥全力将長鳴救出,此等恩情,長鳴永生難忘,深知家法不可違,長鳴願意接受家法責斥,絕無怨言”。
林長鳴說得字斟句酌,牛倌是沒有這樣的才華的,只附和地說道:“那什麽,我也知道錯了,不該跑,請老爺打罵的都行”。
空氣的靜谧恍若海潮狂湧的前夕,叫人有所心理準備卻又無所适從。
陳烨的雷霆之怒還是沒有到來,沒有叫人去請家法,去拿鞭子擡棍子,而是站在林長鳴面前,愁眉緊鎖地思慮了好久。
“跟我來”!陳烨平和地說道。
林長鳴與牛倌相互扶持着從地上站起來,跪了許久的膝蓋就像是皮肉與大地粘在一起了一樣,當要強行分離大地與膝蓋時,來自大地的反抗便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反向地拉扯。
很強,很痛。
陳烨領着林長鳴與牛倌到了一家人吃飯的偏堂屋,遣走了幾個丫頭,關上了房門。
此時林長鳴與牛倌的注意力已經全不在陳烨身上了,飯桌上擺着一盆土豆雞肉,一盤白菜炒肉還有兩籠屜吃不完的白饅頭。
兩個人的肚子同時同頻率地響個不停。
牛倌的眼睛直了,有些要失去理智地沖向飯桌,林長鳴還保持着清醒,卻并不是因為‘天将降大任大任于斯人也,必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是因為陳烨還沒有入座。
這是禮節,幾千年傳下來的禮節,不能破。
林長鳴在等着陳烨坐下,而後對他和牛倌說一句‘坐下吃吧’。
可是沒有。
陳烨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反而拿出了煙袋杆準備抽上一鍋老旱煙。
“你們餓了一天了,就是給你們倆準備的,吃吧,有什麽話吃完再說”。
陳烨這話一出口,從不會與牛倌搶飯吃的林長鳴兇猛地險些把牛倌推倒,搶先趴在了桌子上,抓起饅頭狂吞,狼吞虎咽,有若餓虎撲食,卻在量上還是被後來居上的牛倌碾壓了。
陳烨在一旁抽着旱煙,青煙缭繞,味道有些辛辣,可是能夠提神靜心,陳烨的心是能夠靜下來了,可是他不知道等林長鳴聽了他即将說出口的話以後,還能不能靜下心來消化完這頓飯了。
在飯桌上的菜盤已經見底時,林長鳴手上的動作也緩了下來,牛倌還在大吃大喝,林長鳴這時才注意到陳烨的表情,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們倆。
林長鳴放下了筷子,很自覺地站在陳烨面前,吃飽喝足,接下來應該就是懲罰了。
牛倌卻在他身後很不争氣地打了一個嗝,響嗝。
陳烨從袖子裏拿出一封黃皮書信交給林長鳴,說道:“這是一個月前,你父親寫給我的信,一直沒有拿給你看,怕你對有些事情接受不了,可現在你都要瞞着我跑回北平了,我覺得這封信也該給你看了”。
一個月前的信?
父親寫的?
陳烨的表情帶着幾分傷感,林長鳴開始忐忑,猶豫,矛盾,手上想打開這封信看看父親都說了什麽,又害怕看見些不想看見的內容。
好奇與疑問的驅使下,感受着心髒砰砰地亂跳,手上還是打開了信封,開頭便是那熟悉的字跡......
067孤家
晚清宣統帝三年。
六月,四川地區爆發大規模的保路運動,帶動了全國的革命浪潮湧起。
中國大地開始發生着驚天動地的變化,封建帝制即将被推翻,一個全新的民主共和國家終要建立,衆多身居海外的有志之士開始踏上了歸國之路,林紀哲就在其中。
林家老爺子林紀哲,于晚清時赴日本留學,一行數年,借住于一日本同窗蒼生木的家裏,蒼生木的父親是一名忠實的日本軍國主義信奉者,時日本軍國主義見清政府即将倒臺,一個新的國家将要在中國大地誕生,企圖從中國無盡掠奪的日本軍國主義開始物色間諜人選送往中國,為日後侵略中國做下充足的準備。
蒼生木的父親要求林紀哲加入日本軍國主義陣營,否則将不允許林紀哲返回中國,威逼之下,林紀哲火燒了蒼生木的家宅,蒼生木的父親在火海中喪生。
林紀哲歸國。
九一八之後,許多東北人流亡入關,其中便有林紀哲曾經同是在日本留學的同窗,林紀哲被同窗告知,蒼生家族的後人,蒼生木的兒子,蒼生新一,已經到了中國,而且正利用日本軍國主義布在中國各地的間諜情報網調查林紀哲的所在。
晚清留學日本的中國人并不多,蒼生新一想查到林紀哲,并不難。
當年林紀哲火燒了蒼生家宅之後,蒼生木就曾在日本宣揚,蒼生家族誓要報此血海深仇。
長城抗戰之後,北平被日軍三面包圍,大有破城之勢,林紀哲擔心日軍破城後,蒼生新一會找到林家,大開殺戒,由此才萬般不得已地将林長鳴送至山西交由世交陳烨照顧。
就在一個月前,日本間諜查到了林紀哲的所在,蒼生新一派到北平城的間諜将一封信塞進了林紀哲的家中。
信中只有一句話:二十年深仇,一朝得報,北平城破之日就是林紀哲償還血債之時!
林紀哲怕了,蒼生新一已經找上家門了。
于是,林紀哲與覃思鎮的世交陳烨書信一封,言明去意與事情的嚴重性,便帶着林長鳴的母親南下了。
為了不給林長鳴帶來危險,書信中連他們夫婦二人是去了何處都沒有言明,恍若人間蒸發,林長鳴找不到他們,蒼生新一也同樣找不到他們,他們夫婦二人寧願與蒼生新一玩起這樣的貓捉老鼠的游戲,也不想讓蒼生新一抽出時間來尋到林長鳴的所在。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林長鳴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曾經父親瘋了一樣地要他離開北平,并不是因為北平城已經危在旦夕,而是因為這個叫做蒼生新一的日本人。
真相大白!
原來如此!
被白天的遭遇吓丢了半條命的林長鳴,晚上又像是一個失了魂的人在陳家大院裏游蕩。
林長鳴感覺這個時候的他就像是一個尋不到落腳之處的孤魂野鬼,只能靠這樣游蕩才能勉強掩蓋住那天理不容的事實:他是一個不孝子。
父母年邁,未能在父母身前盡孝;家中遭難,身為林家後人本該挺身而出,這時候竟偏安一隅,飽食終日;眼睜睜看着父母為了他漂泊在外,無家可歸,而他,只能選擇無所作為。
這還是曾經的那個滿心報國之志,誓要為家國流盡最後一滴血,一滴淚的林長鳴嗎?
“喂,你是誰啊”?
林長鳴趴在院子裏的水缸旁,水缸裏的水結成了冰,在月光下,就像是一面圓圓的大鏡子,林長鳴就趴在這面鏡子上,瞧着那張可憎的面孔,欠揍的模樣。
又對着鏡子裏的那個人輕喊:“王八蛋,你是誰啊”?
聲音拉得很長,如是站在兩個山巅之上的人在相互搖旗吶喊,能聽到對方在喊話,可就是聽不清楚喊的是什麽。
林長鳴側着耳朵貼近冰面去聽,他聽見了,聽見了鏡子裏的那個人在對他喊:“你是一個不孝子,一個忤逆子,你姓林,叫林長鳴,可你配不上這個名字,你瞧瞧你自己,什麽時候能上進啊,什麽時候能一鳴驚人啊,死去吧,撞牆去吧......”?
很難聽!
鏡子裏的那個人喊的很難聽,林長鳴全都聽見了,那就是從他心底傳出來的聲音,是他不願意聽到的聲音。
鏡子裏的那個人還在喊,還在辱罵,不停地罵,罵個不停,罵得林長鳴真的想去撞牆,撞了牆,一了百了。
豆子大的眼淚簌簌地滴在冰面上,林長鳴緊閉着眼把腦袋磕在冰面,一下,兩下,三下......
到了可能磕破了皮,流了血的時候,大腦裏就像灌進了一股氣流,在腦殼裏回蕩,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與耳朵裏的嗡鳴聲止住了鏡子裏那個人的辱罵,終于聽不見了。
一灘爛泥似的癱坐在地上,抱着水缸,像個自暴自棄的醉漢。
“這咋地了,咋還魔怔了呢,虎了吧唧的也沒喝酒啊”?
目睹林長鳴在看了那封信後失魂落魄地走到院子裏,牛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也拿起來那封信看了看,可看了幾眼才想起來,他根本就不識字。
于是追了出來,他擔心從沒見過這樣喪氣的林長鳴可能遭遇了某種無法承受的滅頂之災,就這樣出去,會被夜裏走街串巷的那些人販子拍了花子。
雖然那副小身板兒并不值錢。
可他算是牛倌在這世上的唯一的兄弟了。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的,兩個完全不是一路子的人竟然開始相依為命。
用林長鳴的話說,那是英雄氣短,惺惺相惜。
看眼下的英雄在幹什麽?
牛倌扶起地上那位能把自己撞迷糊的英雄,在林長鳴的臉上用力地捏了幾把,林長鳴醒了,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哭,嚎啕大哭。
趴在牛倌的肩膀上哭,比那一夜失意許久的牛倌哭得還要傷心。
牛倌不會安慰人,總覺得被一個大男人趴在肩膀上哭哭唧唧的,有種怪怪的感覺,比如渾身起雞皮疙瘩。
“哎呀,行了你,有啥大不了的啊,一個大老爺們你尿跡啥,沒完沒了還,媳婦跟別人跑了是咋地”?
把林長鳴推開肩膀,林長鳴就會像是朝磁石靠近的鐵片一樣貼上去,攆不走,眼淚鼻涕粘連在牛倌的肩膀上,哭唧着:“沒有家了,沒有家了......”。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是林長鳴所受的教育,也是幾千年傳承下來的中華文化中的一種,是一種人為的基本道德理念,所謂成材先成人,無立人難以成材。
林長鳴背棄了自己畢生所學,就算是他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又能怎樣,連‘人’字他都無法樹立,又怎能擔當一個‘材’字。
沒有家了!
林長鳴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這四個字裏包含的意思太多太多了,牛倌聽不明白,雖然牛倌也沒有家了,可是這兩種沒有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
牛倌沒有家了,算是了無牽挂;林長鳴沒有家了,卻是在抓心撓肺。
只能把林長鳴扶到了陳子琳的房間,在把林長鳴從自己的身上推到陳子琳的身上時,無趣地安慰道:“找着家了,這不就是你家嗎,你媳婦在這兒呢,你媳婦在哪兒,哪兒就是你家,別折騰了啊”。
看陳子琳生疏地抱着林長鳴,牛倌叮囑道:“那什麽,魔怔了,你哄哄他吧,這大老爺們兒有時候也挺膈應人”。
而後關上了二人的房門,留下一片只剩想象的空間。
“沒有家了,沒有家了......”。
牛倌走出了很遠,還依稀能聽到林長鳴的哭喊,那麽悲怵,那麽悲切!
可是,為什麽呢?
068秘密
“站住”!
清晨,一大早的一聲大喝,震住了陸家大院裏的每一個人。
在這一聲大喝下,陸傲萱愁眉苦臉地定在了原地。
“一大清早,這是去幹什麽呀”?
陸品言出現在了陸傲萱的身後。
陸傲萱捏着手裏的小皮包,轉過身來,笑嘻嘻地與陸品言撒嬌道:“大伯,你這是幹什麽,吓我一跳,我還能去幹嘛,今天學校恢複正常上課,我當然是去上課喽”。
言罷,想盡快躲開陸品言的追問,陸傲萱轉身就朝門口跑去。
這時,蛇頭出現在了大門口,身後的大門被守門的門徒霎時關緊,不敢對視陸傲萱不滿的目光,蛇頭低頭道歉:“對不住,三小姐,這是大爺的命令,蛇頭不敢不從”。
陸傲萱只得在地上跺跺腳,氣呼呼地走回到陸品言的身邊:“大伯,傲萱這是又犯了什麽錯嗎,您說,我肯定改,您知道,從小到大,我都是最乖最聽話的”。
嘴上撒着嬌,手上開始在陸品言的肩膀上捶捶敲敲,還想用小時候那一套犯了錯誤求原諒的辦法來讨陸品言的歡心。
陸傲萱雖說不是陸品言的親生女兒,可這麽多年來盡是在陸品言的膝下被提攜長大的,陸品言除了不是她的親爹,其他所做的比親爹該做的還多。
若不是懷疑陸傲萱可能在外面闖了大禍,陸品言也不會對這個從小寵到大的公主發脾氣。
“犯了什麽錯?我可不知道,這得你自己說”。
陸傲萱手上不停,繼續給陸品言捏着肩膀,冥思苦想道:“前天在大爺爺書房裏偷拿了一本書,昨天吃飯的時候沒告訴您湯裏掉進去一根頭發,再就沒什麽了啊”?
如此頑劣,陸品言哼了一聲:“那你說,昨天晚上,那麽晚你出去幹嘛去了,還把我派去跟着你的人給甩了,沒看出來啊,你還挺有本事,翅膀硬了,想飛了”?
陸傲萱猜的沒錯,前一天夜裏他發現有人跟蹤,在很快将跟蹤的人甩掉以後,就開始想跟蹤她的人是誰,想來想去,除了家裏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也想不到還會有其他什麽人會懷疑到她的身份了。
嘴上狡辯道:“哪有啊,就是我有一個學生打架受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