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9)
姓祈福,善者避惡的地方。
林長鳴該說是一名無神論者,他自诩不信奉任何教派之說,可他現在甘于到寺廟中上香祈福,這是第一次,他想信來試試,信一信普渡衆生的佛祖,看佛祖是否真的能聽見他的心聲,保佑他要祈福的人。
林長鳴在路上想這個問題,為什麽他會突然有到寺廟祈福的想法,走到半路,他想明白了,以前他不信,是因為心裏沒有真正牽挂的人,現在信了,因為心裏牽挂着與他一樣,在外流浪的父母。
這是一個遠在異鄉的不孝子為不知身在何處的父母所能做的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牛倌是要為誰祈福?
在牛倌的手上,戴上了那枚廉價又視若生命一樣寶貴的戒指。
到了山下,通往寺廟的石階上落滿了積雪,天上的飛雪仍然不停,甚至沒有減弱的意思,幾個身穿打着補丁的袈裟的和尚各自拿着一把掃帚在清掃石階上的積雪,幾十級石階,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反反複複,只要天上的雪不停,他們手上的掃帚便不停。
這樣的天氣,來山上寺廟祈福上香的人不多,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就算是沒有人到寺廟裏上香,寺裏的和尚們也是要盡心盡力的。
和尚們說,這是在服侍佛祖,積佛緣,悟佛道。
“阿彌陀佛,施主萬福!”
等在佛祖大殿前的小和尚手裏拿着一把撣子,給每一個進到殿中的香客撲打身上的落雪,灰塵,為上香祈福前的淨身。
林長鳴外面穿的棉襖已經濕了一半,被凍得硬邦邦的,進到大殿之中,又逸着一種洋洋的暖意,有了化凍漸解的趨勢。
寺廟的大殿中有些古樸,有些簡陋,歷經無數歲月與戰火,見證無盡的人世間的困難與悲痛,甚至是佛祖的金身都不再那麽光耀。
案桌上的爐鼎裏插滿了燃盡的,燃過半的,新燃的焚香,滿是焚香的味道撲鼻,青煙缭繞,如夢如幻。
佛祖金身兩邊的蒲草墊上各自坐了一個中年和尚,閉目神思,一手敲着木魚,一手撚着佛珠,口中聲調不變地輕念着凡夫俗子們聽不懂的佛語。
這裏,是神聖的,是莊重的,容不得半點的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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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倌在蠟燭前點燃了六柱高香,分給林長鳴三柱,一言不發,面目低沉,将焚香插進了爐鼎之中,在爐鼎旁的功德箱裏放進了一塊大洋。
牛倌這次是闊氣的,因為帶着一顆誠心來,要孝敬佛祖,這樣的功德錢,不可吝啬。
林長鳴如法炮制了一遍牛倌的舉動,而後跪在蒲草墊上,開始在心中摸摸訴說着那些想要佛祖聽進去的話,念着那些想要保佑的人。
不知這樣的祈福是否會顯靈,總之,上千年來,大多數中國人都在這樣的祈福中度過。
林長鳴期望,真的有那麽一位神通廣大的佛祖,真的能夠聽見他的心語,真的可以保佑他的父母平安無事。
牛倌在一位眉毛花白的和尚面前搖着一個簽筒,大概是牛倌想要抽一簽,看看明年的運勢,林長鳴也想看看,正要安靜地跟過來時,一道熟悉的帶着某種淡淡的脂粉氣的女子身影出現在了林長鳴眼角的餘光中。
是陸傲萱。
林長鳴驚了,慌了,呆了。
不知所措。
總是在見到心裏最想見的那個人時,想做個落荒而逃的小賊。
林長鳴微低着頭,繼續用餘光偷偷瞄着身旁的陸傲萱,陸傲萱沒有帶焚香,沒有帶錢投進功德箱,只是閉着眼,跪在蒲草墊上,雙手合十,虔誠地默念着什麽。
她也是在給某個人祈福嗎?
牛倌的簽語在林長鳴還沒有來得及聽一聽時便被老和尚解完了,陸傲萱還在蒲草墊上虔誠地跪着,似乎是要祈福許久許久。
林長鳴想在這裏和她打一個招呼,哪怕是僅僅一句:“是你啊”!
可肅穆的大殿裏不允許這樣的言語輕薄與浪子淫心存在,在大殿之外,五個腰上別着短槍的陸家門徒目光警惕地保護着陸傲萱的安危。
林長鳴只能由近到遠地看了她幾眼,再到走下臺階,看不見了。
今天的牛倌心事重重,今天的陸傲萱心事重重,今天的林長鳴也是心事重重。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就連心事重重都要選擇在同一天裏進行。
078峥嵘
峥嵘歲月欺人事,浩蕩乾坤入客愁。
這句出自宋朝文人陳傑筆下的詩句,無意間竟成為了林長鳴身邊每一個人的親身寫照,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民國二十三年,甲戌年,農歷臘月二十八。
午時三刻。
一位叫做魏紅何的無産階級革命者被宣布執行死刑。
大雪淹沒了刑場之下數百人的鞋面,北風無忌憚的肆虐,刑場上除了風聲,沒有輕言細語,呼嘯中帶着一種安靜,圍觀的百姓在看着那名臨死仍不屈的革命者,誓死不低下頭顱,革命者在臨刑前高呼:世界的東方已經亮起黎明的曙光,洪荒大地,已經燃起革命的熊熊烈火,誓要燎原,黎明,終要趕走黑夜,光明,一定會到來,我的同胞們,我的兄弟姐妹們,不要再懼怕軍閥的屠刀,站起來吧,站起來,讓他們看看,今天殺了一個魏紅河,明天就會有無數個魏紅何,我,死亦足兮。
聲音洪亮,蓋過了呼嘯的風聲。
少有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麽,只是看着那個蓬頭垢面,肩頭落滿了雪花的男人很激昂,很激烈。
刑場下的人是敬佩他的,因為他不怕死,他敢在軍閥黑色的槍口前大罵軍閥必臨末日。
然而勇氣并不能帶來奇跡,槍還是響了。
砰!
蒼茫的天際下,這一聲槍響傳得很遠,傳到了覃思鎮,傳到了寺廟裏,傳到了正在寺廟裏為那個叫做老魏的戰友祈福的陸傲萱的耳朵裏。
她哭了,因為寺廟裏響起了午時三刻的撞鐘聲響,這是劊子手行刑的最後時刻。
兩天前,太原城警察局張貼告示:政府将于臘月二十八午時三刻對抓捕的共-匪魏紅何執行死刑。
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在引出更多的如魏紅何一樣身份的人現身,因為在囚禁,刑虐魏紅何的這一個多月裏,劊子手們什麽都沒有從他的口中得到,于是便想到了他的剩餘價值,想利用他的死刑消息引出更多的共字頭人,在刑場附近設下埋伏,只等着這些人現身,而後一網打盡。
可是,他們失望了。
理智與戰友情是不分伯仲的,赫同去了,小童去了,和尚去了,就站在刑場下圍觀的人群中。
刑場上的老魏沒有了眼鏡,他看不清人群中他的戰友是在哪裏,可是他感覺得到,那一顆顆熾熱的心在跳動,老魏在說出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時,在不停地搖頭,在無聲的暗示,不要出手,不要增添沒有必要的傷亡,不要中了軍閥劊子手們的奸計。
槍響了,鮮血濺落在刑臺,老魏死了,沒有知覺地倒在了臺上。
鮮紅的血洇滲進了雪層中,蔓延開來,蔓延至刑臺的邊緣,冰凍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那是革命者的鮮血染紅的花朵,就像老魏所期盼的,黎明終會到來,革命者的鮮血所染紅的花朵會開遍萬裏河山,無數抛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者前赴後繼,勝利總有一天會到來,那是美好的,那是令人向往的。
陸傲萱走了,流着淚離開了寺廟,其他人來這裏大多是為活人祈福,陸傲萱是在為一個活着,就突然死了的人祈福,那個人,再沒有了。
刑場下圍觀的人散了,赫同,小童,和尚忍耐住心中的怒火,記住了在場的每一個劊子手的容貌,這個仇,總有一天,會得報。
買通了刑場外的收屍人,赫同他們要把老魏的屍首帶回覃思鎮,那是他生前戰鬥的地方。
艱苦的歲月用滄桑來折磨人,廣闊的天地間裝滿了人世間的愁苦。
這還不算,還要用死亡繼續蹂躏着憐人的心肝肺。
天空的陰沉,無休止的暴雪似是情有可原的,老天爺哭了,淚水化作冰晶,落滿大地。
在愁苦的另一面,新年的歡愉氣氛糅雜進北風之中,刮過覃思鎮的上空,刮過太原城的上空,刮過北方大地的上空。
......
人們總說,瑞雪兆豐年,這是入冬以來下的最大的一場雪了,漫天紛鵝毛,萬裏飄瑞雪。
陸品言站在門口,瞧着家裏的侍女丫頭們在雪地裏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微笑道:“好雪,好年景啊!”
傷後痊愈的陸傲風又變得生龍活虎,冰凍三尺的日子裏也不願在長着一茬小韭菜的腦袋上戴一頂棉帽子,他說那樣的帽子看上去太笨拙了,不舒服。
手上撲棱了幾下肩上與頭頂的落雪,莽莽撞撞地就要進到陸品言的房間,險些一頭撞在陸品言的身上,被陸品言拿起手杖在腦袋上敲了兩下,訓道:“眼睛長到後鞧上了?”
陸傲風哈哈一笑:“沒有,屁股蛋子上長倆眼珠子,那不是妖怪嗎?”
陸品言舉起手杖又要打下去,陸傲風推着他老子的肩膀按坐在了椅子上:“爹,老大不小的就別鬧了,叫我來是不是又是四叔的事?”
陸品言壓低了聲音:“知道還問,你去帳房領些錢,再去廚房多帶些年糕,白面,給你四叔送去,他和那對孤兒寡母住在一起,日子不好過,可也得過一個順順當當的年,我已經和帳房說好了,你去辦吧。”
陸傲風哎了一聲,又要風風火火地離開。
“傲風啊,等等,這麽冷的天,把帽子戴上。”
陸傲風的母親從房間裏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拿來一頂狐裘棉帽要戴在陸傲風光禿禿的腦袋上,有些低矮的身軀在兒子高壯的體格前有些嬌小,陸傲風彎腰讓母親把帽子給自己戴上,嘴上嬌氣道:“我不喜歡戴帽子,光着腦袋不是挺好嗎?”
母親略帶責怪地在陸傲風堅實的肩膀上打了一下,訓道:“你這孩子,都這麽大了,怎麽還總是讓娘操心啊,這麽冷的天,必須戴着,我看你小兔崽子敢摘下來。”
陸傲風在母親幹燥粗糙的臉上親了一口,哈哈道:“不摘,不摘,娘給戴的,肯定不摘。”
“對了,傲風啊,上次你大哥寄信回來,問問家裏人的情況,也一直沒有個回信,娘寫了一封信,你找人去一趟太原軍部,把信給你大哥寄過去,現在還沒消息,看來今年過年你大哥是又準備不回來了。”
提起陸傲涵,臉上又是不盡的愁容與想念,身為女人,管不得家中的大事,可身為母親,總是在牽挂着哪怕是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別人不知道,當娘的知道,孩子再大,也是曾經從肚子裏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子連着心。
一家人,親就親在情分上。
陸傲風安慰着母親:“娘,放心吧,我現在就去辦,順便再打聽打聽我大哥的消息,看他在哪呢,軍部裏的人總有知道的。”
在母親的期許下,陸傲風裹緊了棉衣,頂着外面飛舞的鵝毛,咯吱咯吱地踩踏着積雪而去。
蛇頭與小武帶着人一早上就去置辦幹果年貨了,把送信的任務交給了門口的兩個門徒,難得有一個獨自出來的機會,陸傲風心裏已經盤算好了,到了陸品文那裏免了那些家長裏短的閑聊,而後徑直去看已經有将近一個月沒有見面了的淩淩姑娘。
小妮娘的家裏依舊是家徒四壁,一覽無餘,陸傲風到來的時候,紮着兩個朝天辮的小妮正在院子裏滾着雪球,見到站在門口的陸傲風,先是呆呆地遲疑了一陣,而後稚嫩的聲音朝屋子方向喊:“娘,陸叔叔來了。”
陸傲風進了院子,小妮娘從屋後走出來,有些拘謹,有些懼意,只說一句:“陸少爺屋裏坐吧。”
陸傲風搖搖頭:“不坐了,我還有事呢,我是來找我四叔的,對了,這些東西是給你們過年用的,凍年糕,白面,還有一點兒錢,置辦點兒過年的東西,給你們拿來就花就用,別舍不得。”
小妮娘接過沉甸甸的麻袋,面上喜悅,感激之情就差跪在陸傲風面前磕頭謝恩了。
這時候,從屋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傳來陸品文的聲音:“是不是傲風來了,叫那兔崽子過來。”
小妮娘面上尴尬,不知如何開口。
陸傲風卻高興地咧着大嘴,在小妮凍得發紫的臉蛋上捏了兩把,拿出兩塊糖球放在小妮的手裏,逗着小妮:“小妮,這樣,以後你就管那個人叫爹,然後叔叔天天給你帶糖吃好不好?”
小妮懵懂地點頭:“好”!
小妮娘又一次不知所措地把頭轉向一邊,老實巴交,不敢說一句話反對。
陸傲風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屋後,就看見陸品言踩在一面梯子上,正在修繕偏房的屋頂。
見陸傲風來了,招呼道:“既然來了,就趕緊上來幹活,這雪要下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屋頂都壓塌了,快來,給我遞兩根木頭。”
陸傲風從雪地裏抱起一根剃光了皮的細楊木遞給站在梯子上的陸品言,哈哈道:“四叔,我可給你說好了,以後小妮那孩子可就管你叫爹了啊,你可得認。”
高處不勝寒,站得高了,吹過耳邊的北風也就呼嘯得厲害,陸品文一心在修繕屋頂上,沒有聽清陸傲風說的是什麽,反招呼道:“你說什麽,大點兒聲,我聽不清。”
陸傲風鼓足了氣,兩手攏在嘴邊,大喊道:“我說,以後小妮娘就是你女人,小妮就是你閨女,以後你就是孩子他爹,你就是小妮娘她男人,過了年就把事兒辦了,別拖拖拉拉,跟個娘們兒似的,你都多大歲數了,你不着急我都替你着急。”
陸傲風的聲音确實是夠大,連屋頂上的積雪都顫動了,陸品文身軀一抖,險些從梯子上滑下來,反手抓着一根長木杆就朝着陸傲風打下來,罵道:“你這張嘴,整天就知道胡咧咧,什麽時候能跟你大哥學學好。”
“不可能,我大哥是我大哥,我是我,我要是也成了我大哥那樣的,那得多沒意思啊”。
陸傲風蹦蹦跳跳地跑了,腳下的步伐有些狂狼,有些浮躁,有些急不可耐。
“好淩淩,你風哥哥來了,來了”!
陸傲風高興得兩只手像是扇呼在兩邊的翅膀一樣,伴着腳步在平滑的雪地裏時而如大鵝滑翔一樣平展,時而在凹凸不平的石頭路上如是狂奔的野鴨子一樣上下撲騰。
終于是趕到了淩淩的家中。
而此時,巷子深處傳來了一陣喜慶的唢吶與鑼鼓聲,難道是有人家要辦喜事了?
站在王家的大門外,正要敲門,微微擡眼,只看見在大門的上方挂着一道系着紅花的紅綢彩帶。
當地風俗下,女方家在出嫁前都要在門口挂上這樣的一條紅綢,以示意街坊鄰居,家裏有喜事,旁的大事小事一邊放,凡事莫沖了喜。
難道有喜事的是王家?
079巷鬥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多麽嬌人,多麽精致的人兒啊!
陸傲風傻了,愣愣地站在院子裏,看着那被手提煙杆,頭戴紅花,打扮得如老妖一般的喜婆扶将出屋的準新娘。
紅襖紅褲紅鞋子,一身的喜紅色,昔日垂在兩肩頭的大辮子成了三千青絲盤卧頭頂,插一銀飾胡蝶釵,塗了脂粉的雙頰若隐若現地透徹着清靈的嬌嫩,好似這飛舞的冰雪。本就嬌小玲珑,此刻精心打扮,更顯楚楚動人;水靈靈的大眼睛仿佛能釋懷一切,櫻桃小嘴,不點自紅,配以吹彈可破的精致肌膚,叫人忍不住想要憐愛。
這是今日的新娘,淩淩姑娘。
曾叫陸傲風魂牽夢萦的姑娘。
陸傲風站在院子裏,對視着淩淩的目光,王老爹不知是為羞愧還是遺憾,轉身進到屋中。
唯有不知為何二人深情對視的喜婆,沒有眼色地給新娘蓋上了紅蓋頭。
一個字不曾出口,就斷了最後深眸對視的聯系。
外面的鑼鼓聲停了,迎親的隊伍到了王家大門外。
喜婆攙扶着新娘要出門入轎,路過陸傲風的身邊時,喜笑顏開道:“哎呀,想不到啊,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喜事也驚動了陸二少爺呀,今天是譚公子和王姑娘的大喜日子,陸二少爺要不也去喝一杯喜酒吧,馬上過年了,雙喜臨門,沾沾喜氣也好啦。”
陸傲風怒不可遏地看着喜婆,只簡單的一句話:“滾遠點兒。”
喜婆那副喜笑顏開的模樣立刻僵住了,深知陸家二少爺的脾氣與不好惹的名聲,只好緊繃着面孔退到一邊。
這時候,這一日的準新郎譚公子進來迎娶新娘了,身邊竟還有陳子陽的陪同。
本事高高興興的,進門卻看見陸傲風掀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一把扔在地上。
大雪未停,北風未止,睫毛上挂了幾片冰晶,哭紅了的眼睛再一次流淚了。
“陸傲風,你幹什麽?”
眼見此狀,陳子陽立刻怒喊,譚公子愣在一旁。
陸傲風那雙幾乎要殺人的眼睛看了譚公子一眼,原以為是誰,竟是鎮東小地主譚家的公子,論長相,有些斯文,論文采,也可稱得上是一雅士,唯獨論起性子,孬得倒是和林長鳴有一拼。
親眼見到陸傲風扯掉了屬于他的新娘子的紅蓋頭,也是敢怒不敢言。
陸傲風暗罵:他也能稱得上是男人?
陳子陽大步走來,要對陸傲風動手,陸傲風手上更利索,霎時拔槍對準了陳子陽的腦袋。
啊!
喜婆一聲驚呼,趕緊捂緊了嘴巴。
譚公子退後兩步,有些吓到。
陳子陽面不改色,說道:“陸傲風,你想幹什麽,搶親嗎?”
“用不着你管,今天你敢多管閑事我就殺了你。”陸傲風威脅道。
“這件事我今天管定了,王老爹央求我義父為王姑娘尋一好婆家,我陳子陽親自給王姑娘和譚公子搭橋牽線,我就是媒人,你說這件事,和我有沒有關系?”
陸傲風不想理會陳子陽,輕問淩淩:“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瞞着我就要結婚了,是我陸傲風哪裏對不起你了嗎?”
搖頭,只是搖頭,淩淩哽咽抽泣着說不出話。
陸傲風不肯,要他心愛的姑娘嫁給別人,他不肯,絕不肯。
陸傲風高舉着的手槍在顫動,随時有走火的可能,陸傲風眼中帶了血絲,收起手槍,與陳子陽針鋒相對道:“你會幫王家牽線?你是故意的,你想整我對不對?我告訴你,這樁婚事我不答應,誰也別想讓我的女人上那個花轎。”
“你憑什麽說她的你的女人,她被你們家人逼着不準再和你來往時,你在哪,她娘病死的時候,寒襟裹體,你在哪,她和你的事被傳得人盡皆知,飽受白眼的時候,你又在哪,這個時候你說她是你的女人,你害不害臊,覺不覺得羞愧?”
一樁樁,一件件,似是數着陸傲風的罪惡一般,陳子陽很得意,得意地笑了,因為他成功地紮疼了陸傲風的心,在言語上贏了陸傲風。
陸傲風迷茫地看向淩淩,聲音顫抖了:“是真的嗎?你娘她......?為什麽你這麽難,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淩淩臉上的脂粉被淚水打花了,怯怯道:“對不起,我以為我們之間不可能的。”
幾個人就這樣在天寒地凍的大雪裏杵着,都呆了,愣了,頭一回遇見這樣的婚事。
許多街坊鄰居也都湊到門口來看這場大冷天裏的熱鬧。
陳子陽朝譚公子威喝道:“愣着幹什麽,三媒六聘都齊了,這場婚事已經定下來了,她就是你的女人,帶你女人上轎,回去拜堂成親。”
譚公子連連哎了兩聲,膽怯地走到淩淩身前,要拉起淩淩的手離開。
回過神來的陸傲風幾乎不受控制地一拳打在了譚公子的胸口,如此氣沖鬥牛的一拳直接把譚公子打翻在地,撲起一陣雪浪。
眼見事情鬧大,站在門口的人紛紛退開,以免殃及池魚。
譚公子連滾帶爬地退到門口,大喊:“陸,陸傲風,你欺人太甚了,我要去告你。”
同樣氣憤的陳子陽慢慢拔出了身後的短刀,威脅道:“陸傲風,你是想今天在這裏見血,明年過年給你敲喪鐘嗎?”
陸傲風有些‘蹬鼻子上臉’,一手攬過淩淩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朝在場的所有人高喊,宣布他的主權:“她,王淩淩,是我,陸傲風的女人,記着,是我,陸傲風的女人,誰敢動她,我就殺他全家,滅他滿門。”
随後,在衆目睽睽之下,陸傲風抱着淩淩姑娘,在毫無征兆,淩淩毫無準備,衆人迷茫之時,強吻在了淩淩的紅唇上,很用力,很用心。
淩淩瞪着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陸傲風,惶恐,甜蜜。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了,這是什麽?這是傷風敗俗,有傷教化,大恥不雅。
離開了溫熱的紅唇,陸傲風喘出的哈氣溫化了淩淩眉毛前的冰晶,手上放開淩淩,他已經向所有人證明了一件事:淩淩只可能是他陸傲風的女人。
“讓開”!陸傲風一聲嘶吼。
堵在門口的人紛紛退去,因為陸傲風的槍口瞄準了門外的花轎。
砰!砰!砰!砰!砰!
一連五槍打出,打斷了花轎的轎杠,打落了轎上的紅花,譚公子已經吓得幾乎要癱坐在了門口,抱頭尋着縫隙躲藏。
陸傲風威脅道:“譚公子,現在我的槍裏還有一發子彈,如果你不想讓這一發子彈打在你的身上,就趕緊帶着你的人滾回去,你們家的這門親事黃了,回頭我把你們家送來的聘禮悉數奉還,代我陸傲風向你家老爺子問好,不服的,我陸傲風,頂天立地的漢子就在這兒等着。”
陸傲風的瘋狂與霸道,在覃思鎮中,從街頭傳到巷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譚公子想要那個女人,可更想留着性命,本想在過年的檔口,雙喜臨門,卻險些成了紅事變白事。
撿起落在雪地裏的帽子,落荒而逃。
眼下便是陸傲風與陳子陽的事情了。
陳子陽不屑道:“你那最後一發子彈是留給我的吧!”
陸傲風收起槍,鄙夷道:“我的子彈太金貴,你不配。”
而後,轉向在身邊冷得瑟瑟發抖的淩淩姑娘,把頭上的狐裘帽子戴在了那個小腦袋上,為陸傲風量頭定做的帽子戴在淩淩的腦袋上有些寬大,幾乎遮擋住了眼睛,陸傲風捧着那張精致的小臉兒,額頭頂在淩淩的腦袋上,小聲道:“這帽子是我娘做給我的,今天我把它給你,就當是我向你下的聘禮,以後你就是我陸家的媳婦了,中不中?”
被帽子遮擋着眼睛,幾乎已經看不見了那張粗糙的面孔,淩淩發自內心地點了點頭,她同意了,她答應了,她是陸傲風的女人,是陸家的媳婦。
陸傲風笑了,把淩淩抱在懷裏,全然不顧外面那些世俗的眼光與風言風語,他陸傲風,本就是一個不守規矩的人。
這個冬天裏,在相擁的這一刻,是最暖的瞬間。
陸傲風在淩淩耳邊小聲叮囑道:“你男人今天要在這兒殺一個人,今天街上得濺血,你膽子小,別看,回屋去。”
淩淩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麽,也知道他要做什麽,想掙脫開陸傲風的手臂阻止他,然而下一步的舉動已經被陸傲風知曉,陸傲風仍是把淩淩擁在懷中,一改前一刻的善解人意,突然顯露本性,霸道着:“你男人的事你別管,你男人也不喜歡被人管,要做我陸傲風的女人,就得學着要聽話。”
淩淩的手還在拉着陸傲風的衣角,陸傲風則像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一般推開淩淩,大步走到門外,與早已等在外面的陳子陽相峙而立。
陳子陽摘了帽子,擦了一把落了雪水冰晶的短刀,将帽子扔進雪地裏,斥怒的眼神環視一周,兩面還本想繼續看看覃思鎮兩大霸王是如何争鬥的小人物們紛紛退走,躲得遠遠的。
陸傲風将腰帶紮得更緊了些,拿出許久不曾沾過腥氣的砍刀,二人踩踏在沒過腳踝的積雪地上,擺開架勢,任由紛落的大雪在眼前飄撒,模糊之後又清晰的對手的面龐只會看起來更加可憎,可惡,更殺氣十足!
“話先說好了,今天是你陳子陽和我陸傲風之間的私怨,和陳家和陸家都沒有關系,死了傷了可別吭聲兒,更別在這兒慫了回去搬救兵。”
“我陳子陽吐口唾沫是個釘兒,誰慫誰是孫子,吭聲兒的不是爺們兒。”
啊!
啊!
如是兩頭嗜血的猛獸,踩踏着地上的囊雪,揮刀而向,霎時間,刀鋒相碰,虎軀相撞......
080戰約
淩淩站在門口,看着門外打得你死我活的兩人,攥緊的小拳頭裏為陸傲風捏了一把汗,神情緊張地顫栗。
陸傲風的砍刀左右揮擺,刀刀砍向陳子陽的要害,陳子陽也不甘示弱,手中短刀被磕出了幾道豁子,橫劈豎砍,招招要命。
陳子陽的步伐輕盈狂舞,卷起地上的雪浪,連連翻轉朝陸傲風頭頂劈來,陸傲風腳步沉穩着力,一記後甩鞭腿踢在陳子陽揮刀的手上,腿腳力道之大,将陳子陽的手中刀踢落,陳子陽穩住身形,腳上順勢踢起一抹雪浪,直撲陸傲風的面門,在雪浪如煙雲一般模糊了陸傲風的雙眼時,陳子陽的拳頭突然從這層未落下的雪浪中穿出,一記直拳打在陸傲風的胸口,陸傲風虎軀一震,連退兩步站穩。
陳子陽沒有了手中刀,雙拳淩厲生風,陸傲風扭動了一下脖子,松動松動筋骨,好似真正的打鬥才剛開始。
以刀取勝,勝之不武,陸傲風把刀扔進了雪地裏,亦是以雙拳作利器,直迎陳子陽。
拳風迅猛剛硬,不分伯仲,在相互在對方身上砸下數拳之後,陳子陽揮擺側拳砸向陸傲風的面門,陸傲風矮身躲過,熊撲一般抱住陳子陽的腰身,猛然抱起向後仰摔,将陳子陽重重地摔砸在了雪地中。
一番激戰,雪鋪的地面已經被踩踏地濕滑,陳子陽身形如陀螺一般在地上轉過一圈,猛然翻身,一腳踹在陸傲風側身相對的腰際。
二人相遠而去滑出一段,又幾乎同時起身,沾滿了一身的雪沫,白花花如山中野人,又一次揮拳而去,四臂交互以硬力較勁,正在僵持,正相對的兩額頭立時相撞,只覺天昏地暗,眼中寥寥星火,一股涼意從鼻孔直灌頭頂,紛紛踉跄着倒退數步,搖晃着頭腦恢複清醒。
無法再置之不理,不能再無所動容的淩淩忘記了陸傲風的話,一襲紅裝跑到陸傲風的身邊,扶起腳步還在踉跄的陸傲風。
陸傲風打碎花轎的那幾槍聲音十分響亮,傳到了離此不遠的街上,守備團的巡邏隊聞聲趕來,閑不住的陳子安也驅車趕來。
同樣被槍聲吸引而來的還有正在街上采購年貨的蛇頭一行人,兩夥人紛紛擁擠進了本就不寬松的巷子裏。
兩人此時正打在怒火氣頭上,不分出一個高地,不見到一個生死,誰也不肯答應。
兩頭恢複了清醒的猛獸又要厮殺,及時趕來的陳子安拉住了陳子陽,而蛇頭與小武則是緊緊抱住陸傲風的雙臂,一場還沒有分出勝負的惡鬥就這樣被終止。
心中豈能服氣?
陳子陽擦了一下流到嘴邊的鼻血,從地上撿起陸傲風的砍刀,高喝道:“陸傲風,今天的事不算完,正月十五,鎮南城門牌樓下,我擺擂,生死戰,這把刀,就是我向你下的戰書,你敢不敢接?”
陳子陽手中的砍刀嗖地一下飛甩了過來,鋒芒有勢無利,陸傲風伸手接過,腳上踢起陳子陽落下地上的短刀,一記飛腳,将短刀朝陳子陽踢去,亦是被陳子陽接在手中。
陸傲風說道:“這是我回你的戰書,正月十五,生死戰,不去的不是帶把的。”
場面已經失控,縱使是陳子安在場也無濟于事,兩人之間的戰書已下,正月十五,必有一戰。
陳子安一心撮合兩家和好,眼下是無望了,這個年,過不消停,兩家人都過不消停。
陳子陽轉而對陳子安抱拳道:“對不住了,大哥,兄弟無心給你添麻煩,只是陸傲風太嚣張,即使我能忍下這口氣,陳家也丢不起這個人。”
說完,揚長而去,留下陳子安與數步之外的陸傲風對視一眼,而後一聲長嘆。
陸傲風推開身邊的蛇頭與小武,眼神中依舊泛着冷冷的殺氣,質問道:“你們不是和我說,淩淩很好,淩淩家裏沒事嗎,今天如果我不來親自看看,是不是你們就打算這樣一直瞞着我,直到淩淩嫁給了別人,然後才告訴我真相?老蛇,小武,我拿你們當我過命的兄弟,我信你們,淩淩的事,我沒和別人說吧,我只囑咐你們兩個了吧?”
蛇頭和小武慚愧地低下了頭,這樣的事,雖說曾經是想着為陸傲風好,但終究還是一種對兄弟的背叛,此刻更是無顏面對陸傲風。
陸傲風突然惱怒地喊道:“你們他-媽地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