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弘暾之死(一)

弘暾之死(一)

七月初的天氣延續了六月的變幻莫測,早上還是陽光猛烈,下午卻烏雲密布、驟雨狂風。弘暾聽完課從皇宮出來,正由龍津駕着馬車載着他往王府趕。雨勢漸大,快到一眨眼就已看不清路況。龍津被雨水糊了眼睛,他不得已只好放慢車速,側過頭對馬車裏的弘暾道:“少爺,雨太大了,趕路不安全,不若先找個地方……”話還沒說完,一輛飛馳的馬車從他們側方正正沖出來,将他們連人帶馬整個撞翻,弘暾所在的車廂更是直接被撞飛好幾米。

“少爺!”龍津被撞到地上,連滾好幾圈才停下來。他趴在地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血水。那沖撞過來的馬車馬頭已被撞到稀爛,迸出來的腦漿和大量馬血被重重的雨水沖刷得到處都是,不一會兒便蔓延成大片的血泊将他們包圍。

龍津只覺兩眼發黑,他踉跄地沖到弘暾那邊,手腳發軟地将昏迷不醒的弘暾從變形的車廂中拉出來。“少爺!”龍津輕拍弘暾的臉,弘暾吐出一口血,短暫地睜了一下眼睛,又昏死過去。龍津心裏萬分焦急,忙喊路人幫忙,報官的報官,去王府報信的報信。

有路人去檢查另一輛馬車是否還有人健在。那輛馬車的馬夫被撞得臉骨都凹進去了,自是沒有生還的可能。馬車裏還有一位穿着講究的中年男子,路人将他搖醒,他神志不清地說出他是多羅裏郡王府的管事,他哆嗦着掏出腰牌,讓人去多羅裏郡王府報信。龍津又驚又疑地瞪着那邊,他看到那死去的馬夫露出來的半截手臂上有條剛傷不久的口子,分明的刀傷,而且劃出的傷口尾部呈現一種特殊的彎曲弧度,多年以前他曾在哪裏見過。

龍津顧不得這諸多疑惑,只一心想把弘暾送回王府治療。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兵荒馬亂過後,府內太醫診斷出弘暾得了嚴重內傷,他怕自己醫術不精耽誤世子傷情,懇請宮中大太醫前來聯合診治。這件事不僅将允祥從兵部召回,還驚動了雍正,雍正立即派宮裏最好的幾位太醫前來。

允祥回到王府,先是詢問太醫弘暾傷情,然後問龍津具體情況。龍津将當時的情形詳細說給允祥聽,包括他看到的那馬夫手臂上的口子。他疑惑道:“現在想來,那馬夫簡直像是逃命一般驅的車……”

允祥神情凝重,道:“個中隐情,一查便知!”他立即修書一封,命人送去皇宮。

龍津衣帶不解,終日侍候在弘暾床前,帶着深切的自責和愧疚。明璟眼看着弘暾生死不明,看着龍津自責、自我折磨到面容枯槁,又別無他法時,忍不住抱着筠賢大哭一場。

太醫們用了幾天重藥,好不容易将弘暾的內傷壓下,眼看有些希望的時候,沒想到內傷竟引發了他的舊疾附骨疽。弘暾日夜全身劇烈疼痛難忍,用藥也不見效果,十分痛苦,就這樣硬生生熬了十幾天,王府上下也跟着一天比一天心碎。明璟每天和龍津守着弘暾,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抹一抹眼淚,又接着回去繼續守。

這天清晨,弘暾難得醒來,龍津立馬就察覺了。他跪在床前,急切地對弘暾道:“少爺,您醒了!您還疼嗎!”門外的仆從聞聲已經激動地跑去叫太醫。

主仆兩人瞧着對方瘦脫相的面容,都忍不住紅了眼眶。弘暾艱難地虛握住龍津的手,流淚道:“往後你再重新找個主子,我恐怕要食言,無法再和你踏遍萬裏山河……早知如此,我不該花那麽多時間去讀書的……”他話音剛落就含恨咽了氣,偌大一個人竟就這樣被活活疼死了。

“不!”龍津絕望大哭。

又是一個沉重的雨天。自從弘暾去世,王府上下愁雲慘淡,一片死氣沉沉,就連天氣也像要映襯王府的慘狀一樣,明明辰時已經過去許久,天色卻暗得像卯時一樣。

允祥身穿朝服,穿戴整齊,顯然是要進宮面聖。他打着傘剛走出院子,就看到龍津跪在院子門前,跪在瀑布般的雨中等着領罰。允祥眼睛不由一熱,他走過去,摸了摸龍津的腦袋,道:“你起來罷,這事怪不得你,本王已經失去弘暾,不想再失去你,好孩子……日後,你可還想回宮裏?本王可以為你在皇上面前說情……”

豆大的雨水不斷滴進龍津的眼睛,那冰涼的溫度似乎也無法消散他眼底的熾熱。他鼻子一酸,動容到說不出話來,只能緩緩彎曲僵硬的脊背深深給允祥叩頭,行個莊重的大禮。

允祥又是眼睛一熱,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離去。

養心殿,東暖閣,雍正罕見地抽起旱煙。煙霧缭繞之下,桌子上淩亂地打開着許多未批的奏折和書信。他癱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看着站在案桌前一絲不茍的允祥,道:“前陣子南方來信,天地會的爪牙貌似上京了。撞死弘暾的馬車,那管事确是弘皙府上的管事不假,但那馬夫身份還有待确認。龍丹去看過屍首,他認出那馬夫手上的傷口乃其屬下所劃……”

“你是說弘皙已和天地會勾結”允祥驚道。

煙霧中,雍正半眯的眼睛發出的寒光尖銳得猶如刀子。“出事當天,暗影監視弘皙私産時,發現有人在酒樓後巷秘密往來,後來不慎被發現,打鬥時傷過一人手臂。如果不是弘暾的馬車突然出現在那裏擋住他們,根本沒人知道其中一人就有弘皙的管事。本想将那管事關進牢裏嚴刑拷打,沒曾想他剛踏進牢房半步就突然吐血身亡,死無對證……”他又吸了一口煙,吞雲吐霧,然後道:“下面來報,最近城中确實多了些外鄉人……與暗影交手之人,聽聞武功用的大多都是江湖路數,朕很難不把他們聯想在一起,恐怕……”

聽到這裏,允祥也大概知道他想說什麽了。“你想我怎麽做。”他道。

“弘皙和天地會那裏,朕自會派人盯着,只希望你不要埋怨朕将弘暾之事處理得過于輕忽。你放心,他日朕自會讓他付出代價!”

允祥沒有回話。沒有人知道,他越累,腰板就挺得越發筆直。連日來的勞累和喪子之痛幾近将他精神掏空,他木然地盯着地毯看了好一會兒才道:“餘下之事我不會再過問,你看着處理便是。有些時候我會在想,興許你是對的,近來我越發這樣覺得,身處皇室,奢望什麽高枕無憂的日子,簡直癡人說夢!我還要去兵部檢查武器進度,先行告退。”說罷甩袖離去。

“唉,十三弟……”

是夜,龍津仍為那死去馬夫手上的刀傷所疑惑,他夜探多羅裏郡王府,想探出個究竟。相較以往的夜夜笙歌,多羅裏郡王府此時顯然收斂許多,亥時才剛過,府內大部分院落便已熄了燈。只是,就算再怎麽隐藏在夜色中,再怎麽假裝風平浪靜,也不能完全抹去平日紙醉金迷的痕跡,在不起眼的角落還是隐隐傳出很多不堪的靡靡之音。下人尚且如此,當主人的裝得再好又有什麽用,還是能讓人直接看出虛僞二字。

龍津在多羅裏郡王府各大院落的房頂游走穿梭,找尋許久也看不出弘皙宿在哪裏。他正猶豫着要不要跳下去挨個屋子找時,北面的圍牆突然有個黑影從那裏跳出府外,于是龍津趕緊跟過去。

那黑影腳步極快,龍津勉力跟上,但當他發現黑衣人前行的方向竟是怡親王府時,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擲出一枚暗器,企圖阻撓黑衣人的步伐。那黑衣人身手果然了得,他轉身随便将刀一揮就輕輕松松将暗器打下。

“你變弱了,這五年來我等每日刀尖舔血,而你卻在王府‘韬光養晦’……”

龍津聽到那把聲音,瞳孔瞬間放大,只覺這聲音似曾相識,又聽那黑衣人道:“城裏進了蟲子,我等都被派出來捉蟲了,你不要随意插手亂了計劃。”說罷,那黑衣人利落地翻上一戶人家的屋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龍丹……”龍津緩緩喃呢出那個人的名字。

“蟲子”是暗影稱呼天地會的代號,而他也終于記起那馬夫手上的刀傷,他曾在五年前侍衛選拔時見過,有一人使用過一種特殊的刀法,會劃出帶勾的傷痕。原來那人也進了暗影……龍津心想。

暗影是雍正手下一支秘密的隊伍,根據身手等級分配不同的任務,目前人數不明,據聞只有雍正和暗影首領才知道确切名單。平日化身侍衛潛伏宮中,或化身平民潛伏在百姓中,彼此相互并不認識,只認令牌辦事。他認得龍丹,是因為龍丹就是暗影首領,暗影的一切規矩和暗號皆是他傳授。

五年前那場所謂的侍衛選拔,其實只是借由選拔的名義調動轉移暗影化身所在的崗位。真正想要成為暗影的首要條件就是無父無母,是要如孤魂野鬼、天地草芥般的存在,并不會在一般侍衛中挑選。被選為暗影之人,會被分給不同的師傅教導武功,所以武功路數并不一樣,在外行事也不易被人察覺。成為暗影之人,會被賜姓“龍”,但龍姓名字只作為行動時的代號,并不會在日常中暴露使用。龍津不同,當年他敗給龍丹後被雍正賜給怡親王,怡親王允祥知他身份,卻仍決定将“龍津”作為他公開的名字,這也就相當于變相脫離了暗影。

原本他夜探多羅裏郡王府,只是想找出弘暾之死與弘皙到底有沒有關系,誰曾想還牽扯進了天地會。暗影也在監視着多羅裏郡王府,是不是意味着弘皙與天地會有所勾結?那弘暾之死就不是意外了?那多羅裏郡王府的管事被抓進牢房後再無下文,皇帝的宣判也遲遲未下,為的什麽?難道因為難以決斷?因為其中還有隐情?龍津握了握拳,滿腹心事。他想起要仔細問龍丹時,卻早已不見他的蹤影,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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