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至暗一夜(一)
至暗一夜(一)
這一日,多羅裏郡王府的新管事循例呈上尋華樓的賬本。弘皙随手翻了幾頁,道:“誰來給本王說道說道,這個月何故少掙了這麽多銀子?”
那新管事道:“王爺,全因那新開的京藏樓!小的聽說那京藏樓來了位奇人,幫他們少東家算過全族上下的八字,算出遠方有一表妹能旺他財運。他請來那表妹,之後酒樓果如那算命所說的那般蒸蒸日上!”
“那人到底有何奇特之處?”
“據聞他奇醜無比,而且瞎了一只眼。倒是那表妹常年遮面見人,一身紅裙婀娜多姿,而且彈得一手好琵琶,豔麗至極,神秘至極,京城貴族的公子哥都想見上她一面。”
“哦,還豔麗得過本王尋華樓的頭牌?那酒樓幕後的主子到底是誰,本王記得年前那京藏樓單靠吃食和酒水就搶了咱不少客源,還是本王買進不少女子才止損的。如今他照貓畫虎,倆倆相争,何時才是個頭?”
那管事搖搖頭,道:“還沒有人見過那個少東家,據聞他是徽商巨賈,富甲一方,鮮少待在京城,喜歡走南闖北,人脈遍布天下。”
弘皙沉吟片刻,道:“那本王就先會一會這個表妹。”
弘皙帶着新管事微服私訪京藏樓,他上次光臨還是半年前,那天恰逢怡親王養女出城,他還看了會兒熱鬧。他們一進京藏樓,新管事就去問掌櫃:“掌櫃的,咱家老爺想見蘭心姑娘一面,不知能否行個方便?”說罷遞過去一兩銀子。
“喲,真是不巧,蘭心姑娘今天出城去了,實在對不住。”掌櫃擡眼不亢不卑地道。
銀子送不出去,新管事只好悻悻然回到弘皙身邊,硬着頭皮道:“爺,白跑一趟了,要不明天奴才打聽好了咱再來?”
“算了,那就喝幾杯再回去吧。這裏的女兒紅和往日本王在宮裏喝到的十分相似,幾乎能以假亂真,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師傅這麽本事。”
他們在二樓落座不久,門口就進來一人,中等身材,一把枯燥的山羊須,最最顯眼的當屬他的眼睛,單眼戴着一個眼罩,不知怎的,襯得他不像師爺,倒有一股匪氣。只見那人一進門,掌櫃的便一改先前的冷漠,熱切、主動地迎上去問候:“師爺,您來了!還是老位置,您先坐,我馬上讓人送酒上去。”龍泰點點頭,并沒有多言。
弘皙覺得他眼熟,還沒想明白,就聽到鄰桌有人低聲道:“都說京藏樓只有一至三樓對外開放,四樓用于招待蘭心姑娘的入幕之賓,五樓用于招待酒樓主人的好友和貴客。以師爺那樣的身份,怕不是上的五樓……”
“你也不想想,能從乞丐坐上現在這樣的位置,能是一般人嗎?”
“哎,你們有沒有什麽路子,我也想請他算一卦。”
“嗐,我等要是有路子,今天就不是在這二樓而是五樓吃酒喝茶了……”
那些人後來絮絮叨叨說了別的,弘皙也無暇再去注意。他是忽然想起半年前他見過那個所謂的師爺,那師爺正是當時攔住明璟的馬車,說她是天煞孤星的乞丐。真是奇哉怪哉,昔日的乞丐如今搖身一變竟成了京藏樓主人的座上賓……
回去的路上,弘皙坐馬車裏,對外面的新管事道:“趙通,去請那師爺到府上一聚。”
“……是”
“蘭心姑娘”出了城,停留在一處農莊,經由農莊的密道回到祥雲山莊變回她的明璟格格。今日王府喬遷新址,她必須回去一趟。
重新踏進怡親王府,她不由得感慨萬千。大半年過去,昔日的一花一草都變了樣,或枯萎,或更加繁茂,這陌生的感覺讓她深刻體會到什麽叫今非昔比。以前阿瑪和二哥在時,她從不在意什麽一花一草,因為他們便是王府裏最大的風景。現在,她只能借由這陌生的一花一草來拉開她與這座府邸的距離,好讓自己不要那麽惆悵。
然而她再怎麽自欺欺人,越往裏走,思緒越發上湧。路過的仆人腳步匆忙,但還是不忘向她請安。那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勾起她不少回憶,她漸漸紅了眼睛。
她先去見了兆佳氏和弘曉,然後打發筠賢回她們原來的住處打包東西,她則自己一個人四處走走。她在弘暾的書房門前站了很久,再轉身時,發現弘黎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他用指頭點了點她額頭,調侃道:“酒醒了?”
“四哥……”她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先去見窩克(嬸母),你——”他忽然想到無論如何她今天都會在這裏,又何必叫她待在這裏等他,如此未免太過失禮。于是他笑道:“我待會兒來找你。”
他離開的腳步有些輕快,明璟一頓,心跳陡然加快。“呼……”她剛才差點就要失态,弘黎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臉紅紅到脖子。興許只是她想岔了……但是明柔大婚那晚,無論出于什麽原因和目的,他都大可不必到祥雲山莊去,更不必在祥雲山莊過夜。偏偏,他來了。
這讓她忍不住猜測他的心意,畢竟有弘晝的前車之鑒。如果是真的,她又該怎麽辦呢……她打量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想從中得出答案。然而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她就要被他那雙眼睛折服,自己先動了心。
“傳聞他幼時有大賢之相,尤其生得一雙慧眼,深邃得仿佛涵蓋世間所有真理……”
明璟想起了那時在茶樓聽到的話。他那一雙眼睛,既明亮又冷清……她何德何能,能被那雙眼睛的主人鐘情。她自嘲地想。
當晚,明璟從祥雲山莊回到京藏樓,還沒将凳子坐熱,就見龍津疾步而來。
“小姐,安泰被弘皙的人抓走了!”
“知道了,一有消息立馬告知我!”
“是!”
弘黎與明璟分別後,原本打算回宮,後又忽然想起過幾日便是她生辰。他沉思片刻,笑了笑,轉道去為她挑選禮物,輾轉好幾家店鋪,直挑到月落柳梢才滿意地買下一對月牙白的水滴型耳環。一切事宜交待妥當後,他從店裏走出來,看到一幫頭戴鬥笠的神秘男子騎馬奔向京藏樓的方向。他皺眉,有種不詳的預感。
多羅裏郡王府府內,弘皙随意地坐在主位,底下的人擡上來一個麻包袋。他們将麻包袋打開,裏面的人竟然是龍泰。他們朝龍泰身上潑水,龍泰才順勢佯裝被他們潑醒。他睜開眼,又驚又恐地看着周圍的人。
弘皙饒有興致地打量他,才發現他有一只眼珠子是白的,那眼罩早已不知掉在何處。那眼珠子黯淡無光,細看透着陣陣詭異,此時再看此人,才覺着他或許不同于常人。
“你可知道我是誰?”弘皙道。
龍泰低頭,不敢答。
“說!”有仆從将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才驚恐不定、又驚又疑地道:
“閣、閣下渾身紫氣萦繞,草、草民猜是、是皇室中人……”
管事趙通将他踹倒在地,辱罵道:“那你可知尋華樓乃是咱王爺所開,你怎麽就沒算到自己在太歲頭上動了土!”
“什、什麽!草民該死!罪該萬死!求王爺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我、我可以勸降京藏樓的少東家,那少東家是大富大貴之命,定能幫到王爺您!求王爺開恩!王爺饒命啊!”
“哦?本王要怎麽信你……”弘皙眼中閃過殺意,他緩緩道:“本王聽聞京藏樓得一蘭心姑娘,如虎添翼。本王派了一隊刺客前去拜訪,不如你現在就算一卦,算算那蘭心姑娘能否活得下來?”他說罷當場大笑起來,仿佛被自己的“明智”取悅了。
龍泰不由一愣。
京藏樓,明璟一個人靜靜坐在後院的屋子裏等候消息,蠟燭搖曳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窗戶上,精致的輪廓仿如皮影戲上的人物。
突然,門外傳來有人翻牆而入、細碎的聲音。“什麽人!”伴随着這一聲吆喝,刀劍相交的聲音傳來,起此彼伏,綿綿不絕。聽聲音,人數不在少數,看情形,明璟所在的院子已經被包圍起來。時不時有慘叫聲傳來,明璟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馬,聽得心驚膽顫。
她握拳靜坐,越坐不詳的預感越強烈。她跑到書櫃翻出一支匕首握在手中,躲在書桌旁靜觀其變。
很快,屋內的平靜被打破。因為龍泰被綁架,在京藏樓潛伏的暗影有一半都埋伏到了多羅裏郡王府,導致現在京藏樓內人手不足。雖然暗影身手不凡,但架不住刺客人數衆多,他們很快招架不住。而且很明顯,對方是沖着“蘭心姑娘”來的。關心則亂,龍津一個不察露出破綻,被一腳踹飛砸向明璟屋子的大門。木門應聲倒下,戰場漸漸轉移到屋內。
龍津受了內傷,力氣漸微,但即便如此,他仍堅定地護在明璟前面,看得明璟熱淚盈眶、心頭滴血。那刺客見龍津如此頑強,吹口哨招來自己的同伴。龍津以受傷之軀以一敵二,最終不敵,摔倒在地口吐鮮血。
眼看龍津就要斃命,明璟沖出來擋在龍津前面,用匕首對準那兩個刺客大喊道:“後退!”然而毫無作用。那兩個刺客相互一視,同時舉起刀。明璟眼見恐吓無效,下意識撲到龍津身上護住他,腦袋一片空白。
“小姐!”龍津絕望大喊。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穿月牙白服飾的蒙面客突然出現在那兩個刺客背後,舉刀将他們一擊斃命。那一身貴族公子的裝扮與這修羅場格格不入,但他手起刀落淩厲的身手看了叫人不禁膽寒。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明璟睜開被吓得淚眼朦胧的眼睛看着眼前那人,雖然他蒙着面,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那是弘黎。屋中因為打鬥早已淩亂不堪,原本點着的蠟燭熄的熄、滅的滅,架子上的燈籠倒在地上點燃了毯子和布簾。火光中,他昔日溫文爾雅的形象此刻全無,周身肅殺之氣,打得刺客節節敗退,死的死,傷的傷。那場景,明璟記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