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至暗一夜(二)
至暗一夜(二)
龍泰半信半疑掐指算上好幾回,才強裝冷靜地道:“王爺,草民鬥膽,賭京藏樓能夠存活下來……”
“哦?”
“不是小人盲目自大,只是京藏樓那少東家的命格相當獨特,一生小劫大難無數,卻都能化險為夷,最終有驚無險。如今他的生意遍布天下,北上的馬隊、南下的船運皆有涉足,手下能人無數。有廣布天下的財力和人脈加持相助,除非惹怒天子得來滅頂之災,否則只會順風順水下去。”
看他說得那樣句句冷靜有力,弘皙皺眉。他一向以自己乃天子之命自居,但“除非惹怒天子得來滅頂之災……”一句顯然在說他并非天子。這人既能看出他渾身紫氣萦繞,又怎麽可能算不出來他是天子之命呢?他心中雖有種種疑慮,但此刻不宜宣之于口,他只得按捺住這份急促的心思。
“你廢這麽多口舌做什麽,本王問的是蘭心姑娘,又不是京藏樓的少東家。本王又沒見過他,你吹得再天花亂墜都沒用。”弘皙不滿道。
龍泰搖頭,道:“草民已經說了,他手下能人無數,有這些能人異士庇護只會有驚無險,蘭心姑娘自然會活下來。他們的八字相輔相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哼,結果是否真如你所說,一會兒便能揭曉。來人,将他帶下去。”
“是!”
京藏樓,後院。眼看屋內的火勢越來越大,明璟不得已只好扶起龍津躲到外面去。但雙方人馬打得你死我活,院子裏根本無從下腳。正當明璟心裏一片茫然的時候,只聽得一聲哨音,有人擲出煙霧彈,刺客開始集體撤退。
弘黎将明璟和龍津護在身後,低聲道:“火光不久就會引來夜間巡城的守衛,他們沒有勝算的,你別擔心。諸位,窮寇莫追!”他最後大喊道。京藏樓的護衛盡數皆是暗影出身,多數認得弘黎,于是紛紛止步。
巡城的守衛果然沒過多久就上門了。弘黎不便露臉,明璟于是将他帶到樓上躲着。
此時京藏樓頂層唯剩他們二人,他們也不敢點燈,只能借着月光朦胧将桌椅認個大概。樓裏一片昏暗,窗戶大開,夜風蕭蕭穿堂而過,冷得明璟瑟瑟發抖。弘黎走到窗邊看向窗外,遠處萬籁俱寂,唯京藏樓樓下燈火通明、狀況百出。再次聽到明璟咬牙發抖的聲音,弘黎連忙将窗戶關上。他比明璟先一步适應了這昏暗的環境,他看到明璟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四處張望卻什麽都看不見,無助地站在那裏,抱着手臂,瑟瑟發抖,好不可憐。
他頓了頓,走過去,握了握拳,最後還是緩緩将她抱住,道:“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明璟身體一僵,有些無措,疑惑道:“四哥?”
弘黎也不說話,就這樣默默抱着她,感受她在懷裏香軟的感覺。直到明璟開始小小地掙紮,他才緩緩放開她,但仍握住她那雙冰涼的手。“莫怪,我只是……”情難自禁……
他又不說話了。黑暗中,他一言不發,久到仿佛忘了此時身在何處。明璟從交握的雙手中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忐忑,但他又是否能察覺出她此刻心亂如麻、心跳加速呢?明璟胡亂地想。
“此刻也許并不适合說這些……”,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但我怕此時不說,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開口,或許你也早已察覺出我的心意……”,他将她的手掌心抵在胸口前,“我心悅你,思君,慕君,千日有餘……”那一字一句在明璟腦海炸裂開來,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快到就要穿透胸膛直接觸碰她的掌心。明璟心跳如擂鼓,臉頰通紅一片,所幸有夜色遮掩并不顯眼。
他道:“我也不知道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我也不需要你回應,你不必為難。經過今日,我只是覺得生死難料,大概不想徒留遺憾罷了。我備受皇阿瑪管束,不能随意出來,也不能随意來這裏見你,不能時時刻刻看着你、保護你,而你還在京藏樓一日,便多一日危險,也許哪一天就……”他不願再說下去,轉而道:“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能退居幕後,安安穩穩活長久一些。”
黑暗中,明璟搖了搖頭。
弘黎苦笑,道:“我也知道勸不動你。今日一別,以後估計更難見面了,你就忘了我今日所說的吧,天亮我就走。”說罷放開了她的手。
明璟沉默了一會兒,有感于他的溫柔,有些心疼。她頓了頓,道:“我沒有為難……只是我也還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我大抵……是喜歡你的。”
弘黎喜不自禁,激動地一把将她抱住。
明璟回抱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默默不說話。近來,她也發現了自己總會情不自禁想起他,見了面眼睛也會一直追随他的身影。明璟并非不經世事,她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喜歡。但不知為何,在他們相擁的那一刻,明璟有一瞬竟莫名心生背德的負罪感。他們互通心意這很好,兩情相悅已是世上所能擁有的、幸運的、少有的浪漫,但她為什麽總有些不安呢……
他們依偎着坐在一起,十指交纏。黑暗中,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以後私下你就叫我元壽吧,元壽是皇瑪法給我取的小名,金元壽,除皇瑪法以外還沒有人這麽叫我。”
明璟捏了捏他的手指,輕聲回道:“嗯,好。”
弘黎被她手上的小動作取悅了,輕笑一聲,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過了一會兒,他又道:“今晚來行刺的都是什麽人,天子腳下竟敢如此嚣張?”
明璟搖搖頭,“不過龍泰被弘皙抓了,具體情形不得而知,我在等暗影回來通報消息時就被偷襲了,難不成我們暴露了?”
“你的意思是他揣着明白裝糊塗,明知你的身份也要殺你再僞裝成普通尋仇?我覺得事有蹊跷,先別急着下定論,待明日龍泰回來再說。”如果他能回得來的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倒是想知道,你們想怎麽逼弘皙犯錯?先前聽你們話裏的意思,是想讓龍泰潛伏在弘皙身邊?你怎麽就确定弘皙一定會重用龍泰呢?”
“我聽龍津他們打探回來的消息說,弘皙最信天命,從來周易、黃歷不離身,所以才想着請龍泰裝神弄鬼,誰料他真上當了。反正來日方長,先安排龍泰進去,摸清他與天地會怎麽聯系,意欲何為,再做打算。醉翁之意最終還是皇位,适當時機,我會讓阿牟其裝病示弱,引誘他出手。”
弘黎嘆息,道:“這可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達成……”
“我們這麽多人惦記着讓他死,你還怕他死不了嗎!将他逮起來殺他一殺倒是快,可師出無名終會被人诟病。以前我與二哥出門,在茶樓聽到私下議論最多的便是皇室醜聞,尤其是關于阿牟其的。”
“所以你才想要開一間酒樓?”
“是也不是……”京藏樓的來歷過于複雜,明璟也不好解釋太多,她笑了笑,轉移話題道:“酒樓可是個好地方,許多秘密都是我從酒樓裏聽回來的。”
他們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黎明即将到來之際,明璟忍不住靠在弘黎肩膀上睡着了。此時旭日尚未升起,夜色漸漸褪成灰藍,在這樣的光線下,明璟的膚質看起來異常細膩,膚白似玉。他看不到明璟的臉,上身紋絲不敢動,只好看着兩人十指相扣的手,神情是少有的柔和。睡夢中,明璟隐隐約約感覺有人親了她一下,但又仿佛只是錯覺。
明璟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而弘黎早已離開多時。她跑下樓去看望龍津,龍津正在自己的房間看探子傳回來的消息。
“小姐,龍泰還被囚禁在多羅裏郡王府,您說弘皙是不是上鈎了?”龍津将書信燒掉。
“不知,要弘皙肯讓他自由行動才行,現在就一個字——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讓那邊盯緊點,龍泰要是有危險,一定要救人優先!”
“是。”
明璟剛想開口詢問他的傷情,卻不知為何莫名想起在王府時二哥和阿瑪卧病在床病重的樣子。她的心一沉,沉默許久才道:“在我身邊的王府老人不多了,你要珍重自己的身體,不要受傷也不要生病,這是命令……”
龍津心裏一暖,道:“遵命。”
等了兩三日,沒等來龍泰的消息,明璟還在跟龍津說“龍泰待在多羅裏郡王府的時間越長,他就越安全,說明弘皙開始琢磨要利用他了”時,探子突然來報。
“小姐,四公主走了,急症病死的!”
明璟一陣失神。
龍津急道:“你說清楚些!”
“聽公主府上的人說是昨夜走的,小人今早路過,瞧見他們早早挂上了白燈籠,還差人到宮裏送信了。”
“難道真的是命?”明璟失落道。
龍津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道:“小姐,節哀……”
養心殿,東暖閣,雍正得此消息沉默良久。最後,他将折子随手丢到一邊,對蘇培盛道:“明惠的白事就照公主的規格去辦。”
“喳。”
雍正請來法源寺的高僧為明惠做法事,和尚延明跪在公主府的庭院,依舊随師父們一同朗誦經文。他聽聞逝者跟怡親王府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不知怡親王府府上那位格格會不會前來悼念逝者,也許那位武功高強的侍從會跟随而來,那位面容冷峻的年輕皇子想必定是會來的。雍正五年春,他有幸見過那位格格,此後偶爾會想起她。他參與過怡親王府兩位主子的法事,見證着怡親王府的去向,他自覺與她也算半個老熟人了,只是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自己。
公主府外,明璟坐在馬車裏聽了一會兒從裏面傳出來的木魚聲。過了一會兒,她對喬裝成車夫的龍津道:“走吧。”
昨日,她突然收到弘皙的請帖,說他與府上師爺安泰一見如故,故留他在王府多住幾日。安泰對她贊不絕口,所以他慕名相邀蘭心姑娘到府上一見。她如往常打扮,一襲紅裙,紅色面紗遮面,眼妝濃重豔麗充滿異域風情,別人看了也只以為是從西域來的舞女。
“民女拜見王爺!”
她心內忐忑,但強裝鎮定,這一絲局促很好地入了弘皙的眼。他坐在主位,居高臨下道:“好大的膽子,到了本王跟前,還不以真容示人?”
明璟忙道:“蘭心惶恐,王爺恕罪。民女只是擔心如今的樣子吓到王爺……”說罷,她半撩起面紗,露出脖子那一截,只見那裏紅腫一片,遍布膿瘡,嚴重處還流着膿水。
弘皙一臉厭惡,瞬間就沒了興致,道:“看來蘭心姑娘也并非傳聞中的冰清玉潔,要是被外人看了這膿瘡去,‘蘭心姑娘’可就不值錢了。你說要是本王現在就把你這膿瘡抖出去,京藏樓興許就不是現在這個光景了吧。”
明璟一頓,“王爺說笑了,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對策,今日沒了個‘蘭心姑娘’,明日就可以有個‘惠心姑娘’,‘蘭心姑娘’遮了臉,‘惠心姑娘’就不遮臉,酥肩要露不露,那才叫一個風情萬種!”她波瀾不驚地道。
“哈哈!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蘭心姑娘,賞!”
明璟在多羅裏郡王府待了很久,和弘皙閑談,聽弘皙和安泰閑談,用膳之時還為弘皙演奏等等,直到天黑。龍津在後門等得心急,看到她毫發無損地走出來,瞬間松了一大口氣。
明璟走到龍津身邊,才敢露出疲憊的神色。她在弘皙身邊時一直緊繃神經,察言觀色,生怕說錯半句或是哪個眼神舉動露出破綻,所幸終是瞞過去了。
回到京藏樓,她也沒有胃口吃飯,只想趕緊洗漱完睡上一覺。她剛把脖子上的妝卸掉,就有婢女上前道:“小姐,山莊那邊今兒送來了一件禮物,是四爺在您生辰那天命人送來的,筠賢姑姑說您許久不回山莊,送過來給您得空過目一下。”說着呈上來一個小木盒。
明璟打開一看,裏面躺着一對月牙白的水滴型耳環,小巧玲珑,十分可愛,頓時愛不釋手。她拿在手上端詳了很久,滿心歡喜地将它戴上照鏡子。鏡子裏的她濃妝豔抹,身上的紅裙未換,頭飾未摘,依舊維持着白日的萬千風情。耳垂上的耳環文雅秀氣,與她這一身打扮并不相襯,她只好又把它取下來裝好,道:“好看是好看,可惜與我這一身紅裙不搭,改日還是将這耳環送回山莊去吧,免得在這裏丢失了。送回去時記得小心,丢了、摔了可要拿你們是問。”
“是,小姐。”
她生辰已是十天前,難得還有人惦記自己。以後的人生有一個這樣的人一直陪伴在身邊也不錯,即便默默相伴也能心生歡喜,心跳加速……一想到弘黎,她笑了笑,仿佛今天的疲憊也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