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刺殺(一)
刺殺(一)
自從弘黎登基之後,從皇宮光明正大送往祥雲山莊的信件突然從無到兩日一封。寫信之人是誰,自不必說。信上的內容無他,都是些日常芝麻綠豆的小事,不怕別有用心之人偷看,末了一句“思君慕君更勝以往,盼君回複”将他的情意表露無疑,只是明璟從不回複就是了。有時,弘黎等信等得苦惱了,也會抄寫兩句什麽“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出自蘇轼《蝶戀花·春景》)的酸詩發一發“牢騷”,兒女情長的姿态令明璟肉麻不已。
明璟不知所措,不知弘黎這是怎麽了,心想他沒了雍正的阻攔是不是求複合來了。她私下問龍津京藏樓之後的計劃,龍津輾轉問到龍丹,龍丹卻回他:“時機一到,你自會知道。”明璟得不到答案,只好另做打算。
乾隆元年正月十五那天,明璟再得弘黎的信件,邀她正月十六到京藏樓一聚,同時命人包下正月十六那天的京藏樓。此事自然“驚動”了弘皙,他也經常“耳聞”新皇與養女格格時常通信互訴衷腸的風言風語。他譏笑道:“原來是過不了美人關,可笑!可笑!”他給馮冠師去信一封,是夜,無數江湖草莽連夜趕至京城,潛伏在京藏樓周圍。白天街上依舊繁華,行人匆匆,只有為數不多之人方知今日醞釀的究竟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正月十六這日,弘黎身穿龍袍站在養心殿門口遙看天際。今天的天氣屬實不算明朗,雲層厚密遮掩了日光。他一想到今晚将與明璟見面,細長的眼角越發麻木。他與明璟身份互換一事,知情者除雍正、允祥以外,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他的生父生母,不過可惜那兩人在他出生當年便遭遇火災,被燒死了。忽然,他想起還有一人,于是轉身去了慈寧宮。
慈寧宮,弘黎心不在焉地給鈕钴祿氏請安,他餘光不自覺默默打量四周的擺設物件,心裏盤算着要如何試探一番。無論是從前的景仁宮還是如今的慈寧宮,他都踏進過無數遍,能有什麽破綻他沒發現呢?他心想。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鈴铛的響聲,一只白色波斯貓靈活地跑了進來。它身穿一件嫩黃色小馬褂,毛光發亮,脖子上系着一個金色的小鈴铛,那響聲正是它走路時發出的。
“小心肝兒,上哪兒去了?哎喲喲……”鈕钴祿氏展開雙臂朝向那白貓。白貓順着她衣裳爬上她的腿,然後順從地窩在那裏任由她撫摸。看那貓的毛色和鈕钴祿氏憐愛的神情,不難看出鈕钴祿氏對那貓是真喜歡,但弘黎總覺得那貓身上馬褂的海棠花紋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見過,思來想去,忽然記起明璟十五歲那年就穿過一身類似花紋的衣裳。他眼眸一暗。
“這貓倒是被皇額娘養得極好,雙目有神,毛色發亮,宛如白虎……”
“自從你皇阿瑪走後,後宮清靜,哀家閑來無事也只能養養貓解解悶了。”
“皇額娘,有一事……”
“難得看你這麽吞吞吐吐,有事你且說。”她仍是往常笑語盈盈的模樣,一邊撫摸着貓一邊笑道。
“說來慚愧,兒子與十三皇叔之女明璟兩情相悅,因擔心皇阿瑪反對故一直隐瞞。兒子想開年後将她接進宮中照顧,皇額娘覺得……如何?”
鈕钴祿氏一愣,爾後捂嘴笑道:“哀家竟不知皇上還是個心思細膩的情種,呵呵……不過那孩子聰明伶俐,哀家記得以前就挺喜歡她,你要是真喜歡啊哀家也不阻攔你,只是你皇阿瑪剛走,一切都要低調行事、适可而止,可明白?”
“兒子知道,自然不會在守孝期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母子倆又陸陸續續說了一些其他事情,半個時辰後,弘黎方以公事為由借口離開。雖然這次交談沒有明确試探出什麽,但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就很難再除根。離開慈寧宮後,他開始回想以往為數不多的、鈕钴祿氏和明璟相處的場景,企圖從模糊的記憶中窺探出什麽不同尋常之處。雍正親口說出那個秘密已經将他完全摧毀,如果鈕钴祿氏也是從一開始就知情,那麽這二十五年來的母子情分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他不由得眼眶一熱。罷了,罷了,他已經體無完膚,再被傷一次又如何……
祥雲山莊裏,明璟還在糾結晚上去不去赴約的時候,一個暗影領着侍女呈了一套新衣裳上來,他行禮道:“格格,時候不早了,是時候換衣服啓程了。”
明璟一愣,默然。她認得這個暗影,他算是半個駐紮在祥雲山莊暗影的領頭,龍津因事外出時都由他掌控局面。她一直以為龍津是祥雲山莊暗影的領頭,她全然信賴龍津,因此一直充滿安全感,但此刻的場面提醒着她似乎并不是如此。意思是她去是去,不去也得去?她挑眉。
“如果我不去呢?”她道。
那暗影不答,挺直地站在那裏,似乎是在說“無論如何,你都必去無疑”。
明璟十分厭惡這種無聲的威脅,但又不得不妥協,她黑着臉轉身進了裏屋,筠賢接過那衣裳,不客氣地将他們趕出去。
臨出門前,暗影将筠賢攔下道:“格格一人前去足矣。”
“你……”筠賢正準備發作,碰巧龍津提前半日外出歸來,他從正門走進來,看到明璟穿着一身便服,奇道:“格格可是要外出?”
明璟正欲回答,那暗影道:“統領,我等奉皇上之命護送格格前去京藏樓。”
“我與你們一起同去……”
“統領,皇上吩咐了只送格格一人。”
龍津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明璟不願他與那暗影起沖突,連忙道:“龍津,我去去便回,你去城北替我買一份香酥鴨,最近口淡想解解饞!”京藏樓在城南,她使喚龍津去城北,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他總不能再阻撓,明璟心想。龍津的火氣降了大半,看着她點點頭。
那暗影沒再說什麽,一行人就上路了。即便他知道龍津光明正大、不遠不近地跟在馬車後面,他也不能說什麽。
今天的京藏樓休業一日,門外時不時有人因不能光顧而慨嘆,而且總要忍不住提一嘴休業的原因。明璟坐在一樓大堂從黃昏等到日落,等到夜色降臨,弘黎才姍姍來遲。随着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他就那樣出現了,她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的。他臉上的輪廓更加成熟俊朗,眼神越發幽暗深邃,穿的一身深色便服更襯得氣勢駭人。一年多未見,他已經完全變了。明璟默默咽了一口口水,面對這樣陌生的弘黎,她不敢靠近。弘黎一步一步走向她,直到兩人之間只剩一步的距離。明璟的心撲通撲通狂跳,她擡頭快速看了他一眼,後退一步,低頭輕喚一聲“四哥……”,規矩而疏遠。
弘黎把手緩緩伸向她的脖子。剛抓住她的脖子時,兒時看到的一些畫面一閃而過,他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戾氣。但很快,明璟脖頸的脈動驚醒了他,脈動之大,仿佛心髒已經跳到嗓子眼就在他的掌下。他把手指移到她下巴,把她的頭擡起來,但見她雙頰微微泛紅,眼角也泛紅,看着他的眼神雖然悲傷但也還是一如以往的單純、一無所知。
就是這個女人……讓他歡喜,讓他惱恨,在他以為得到真心的時候又狠狠奪走的女人,如今更是成為否定他人生最大、最直接、最殘酷的證據。
就是這個女人……讓他不知道是該愛還是該恨的女人……她如果真是皇室血脈,他倒想看看在皇城腳下遇到危險時,她能否得到逝去祖宗的庇佑,加害之人應該會被天打雷劈吧……他自嘲地想。
“你現在看我竟全然像看陌生人……我們好不容易久別重逢,你确定要與我這麽生分?”他手指撫上她的臉頰。
她把臉一別,躲開他的手指,強裝鎮定道:“四哥,現在你我身份有別,還望謹言慎行。這次到京藏樓不知所為何事,如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義不容辭。”
他不滿地輕哼一聲,道:“你跟我來便知。”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轉身往外走,“一會兒你跟緊我,不必慌張。”明璟越是掙紮,弘黎的手越是抓得緊,他回過身湊近明璟的臉道:“你要是再亂動我可就親你了。”明璟臉一熱,終于消停了。
樓外街角暗處,那護送明璟的暗影在龍丹身側低聲道:“大人,龍津跟過來了,他不知為何提前了半天回來……”
“無礙,一切照計劃行事。”
“是。”那暗影拱手行禮,悄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