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無聲的恨（二）

無聲的恨（二）

可真正回到殿裏，看着剛剛換好婚服的弘黎，他還是愣愣的，不知從何說起。“怎麽叫極都不應？”弘黎整理着袖口，不悅道。

“剛剛李玉有事被耽擱了，沒聽到奴才叫他，皇上息怒，熱水馬上來！”高雲從連忙道。

“不必了，走吧，時候不早了。”

“喳。”

李玉一直跟在弘黎身後不遠，看着他到天、地壇和太廟後殿告祭，看着他到奉先殿祭祀，再到太和殿檢閱冊寶、接受萬人朝拜，神情溫潤如水、優雅有度，實在看不出聽聞噩耗後該有的悲傷神情。李玉心生無數個疑問：難道皇上表現出來對明璟格格的深情都是假裝的？如果是真的，那此人城府之深不可測當屬世間之最，可怖如斯。再看高雲從的表情，依舊謹慎細微，認真操持着典禮的大小事務，仿佛明璟格格被燒死一事已經翻篇一般。他真的好奇高雲從是如何與皇上說的，而皇上當時又是如何回應的。然而沒人能回答他，他只能一點一點地揣摩那兩人的态度。

皇後的冊立大典之上，高雲從的內心其實一直默默備受煎熬，他拿捏不準向弘黎禀報的時機。大典之前，他不好說，怕影響弘黎心情，萬一弘黎抛下一切去祥雲山莊後果不堪設想，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死人将事情鬧得無法收拾。大典之後的現在，時間已晚，照理皇上應該留在皇宮陪着皇後，如果他說了，皇上去了祥雲山莊，獨留皇後一人獨守空房，将來傳出去讓皇後顏面何存？可如果不說，一夜春宵過後，皇上再得知此事，又會是何種心情，只怕堵得慌，要将所有過錯都怪到他身上。

冊立大典結束後，弘黎回了養心殿處理奏折，皇後回儲秀宮接受後宮諸妃、皇子皇女的朝賀，離天黑還有些時候。高雲從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告訴弘黎，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因為此事受到牽連。于是，他都明明走到門口了，還是折回來，道：

“皇上……”

“什麽事，怎麽吞吞吐吐的？”此時的弘黎有些煩躁，新婚服穿得他不适，雖然已經換回常服，但脖頸處還是有些瘙癢，讓人難受。

“皇上，祥雲山莊昨夜起火，明璟格格燒沒了……”

“備馬！去祥雲山莊！”

“喳！”

弘黎雖是如此說，但心裏還是極不相信明璟已經死了，以至于他在吩咐完備馬後還在龍椅上愣坐着。“戎丹！”他喚來龍丹，魂不守舍地道：“高雲從說的可都是真的？”

龍丹幾乎與高雲從同一時間得知消息，他回道：“回皇上……是真的……起火原因還在調查中，但是底下傳來的消息，火場仍有火水的氣味，初步懷疑是有人故意縱火……”

“……她之前可有什麽異常之舉？”

“并無。”

“你為什麽沒有及時上報！”

“回皇上，臣也是剛剛知曉。從祥雲山莊來的侍衛先是到的養心殿，通報給守門值班的太監時，剛巧高雲從走了出來便也聽說了。那侍衛想來找臣時，臣已經随皇上上天壇告祭。那侍衛解釋說，想着高雲從已經知曉，應當會先禀報皇上，他才沒有立即上報，而是等到冊立大典結束才來向臣禀報。”

“高雲從！”弘黎厲聲喊來高雲從。

“是！奴才在！”高雲從慌慌張張、不明所以地跑進來，跪在弘黎跟前。

“祥雲山莊一事為何現在才來上報！”弘黎怒聲質問道。

“皇上？”高雲從仍是不明所以。

“從祥雲山莊到皇宮的路朕走過無數次，怎麽走，要花多長時間，朕豈會不知？消息斷不會在這個時辰才送進來！你将消息按下不報是何居心？你要是再敢欺瞞，朕要你人頭落地！”

高雲從驚慌失措地叩頭求饒道：“皇上！奴才不是有意要欺瞞！奴才只是想到如果皇上知道明璟格格已死的消息，肯定傷心欲絕，萬一影響到冊立大典後果不堪設想。奴才還在猶豫的時候，冊立大典就已經開始了，奴才才錯過了上報的時機，懇請皇上寬恕……”

弘黎氣極反笑，道：“那你還真是良苦用心。少他媽自以為是，你算什麽東西擅自替朕決定！滾出去！自己下去領罰五十大板，朕還要再罰你三年俸祿，滾出去！”

“謝皇上！謝皇上……”高雲從吓得手腳疲軟直不起身來，所幸弘黎急着去祥雲山莊，他帶着龍丹從他身邊經過，并沒有過多在意他。

弘黎騎馬到祥雲山莊時已是黃昏，祥雲山莊上下男女老少全部家仆頂着寒風跪在門口等着他來治罪。他利落地跳下馬，無視這些人，甚至無視想上前來行禮的侍衛統領，一個人直奔明璟的住處。

那院子中央被人清出一小塊空地，上面躺着兩具被白布覆蓋的屍體。弘黎上前快速地掀開一角，只稍看過那兩具屍體的頭部和肩膀，他便放下心來。他松了一大口氣，背對身後的龍丹道：“朕不知道這裏面都有誰，但絕對沒有明璟。明璟的脖子細長，肩膀圓潤，這兩具屍首脖子顯然略短，肯定不是明璟。”如果這裏的屍首沒有明璟，那大概率筠賢也還活着，這火不過是兩人施的障眼之法。

“明璟格格近日可曾單獨外出或差人單獨出去辦事？”弘黎問駐紮在祥雲山莊的侍衛統領。

那侍衛統領回道：“回皇上，格格回來後一直深居簡出，唯一一次外出是去怡親王府，由卑職全程護送。”

弘黎又問龍丹：“龍津何在？她一定有人相幫，否則不可能弄到這兩具屍體。”

龍丹回道：“回皇上，龍津目前不知所蹤……”他忽然想起什麽，道：“皇上，容臣先進去查看……”還沒等弘黎應允，他已經一腳踏進被燒得只剩下一個殼子、幾乎随時都有可能坍塌的寝室。房內四面被燒得漆黑，連床榻也不能幸免。龍丹掃開床的殘渣，赫然露出密道的入口。他下去查看一番，回來禀告道：“皇上，床底下有一條密道，密道裏有新泥，一大兩小的腳印，料想他們就是通過密道逃走的。”

“這密道通向何處？”

“這，微臣失禮……”龍丹湊近弘黎，小聲道：“皇上，此密道是當初‘蘭心姑娘’為掩人耳目所挖，通向山後的農莊。此密道現在應當只有格格、微臣、龍津和格格的婢女筠賢四人知道，當初建造密道的工匠都已經處理了。”

“呵，當真是機關算盡吶，明璟啊明璟……”弘黎笑了，失落地自言自語道。

龍丹猶豫了一下，道：“聽聞格格出宮那日曾道‘只當死了丈夫，永失所愛，回山莊守寡去’，料想格格在那時便已想好了主意……”

“……罷了，朕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她不是那樣的人。只可惜她費盡心思想出來的騙局終究被朕看破，不知她是真的想走，還是假意在‘逃’，這騙局應該設計得更高明一些的……也罷，她要逃，朕便追，天涯海角，窮盡一生也在所不惜！戎丹，吩咐下去，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來！”

“是！”

臨走前，弘黎吩咐道：“至于那密道，就填了吧。在原處重新建個房子，以前什麽樣，以後還是什麽樣，将來朕抓到她，還将她關在那裏。”

龍丹頓了頓，回道：“是……”

再說高雲從從慎刑司挨了五十大板後，直接痛昏過去，還是李玉和另一個小太監将他扶回住處的。深夜，高雲從發起高熱，被傷口疼醒，李玉衣帶不解為他忙前忙後，敷藥、熬藥、擦身，毫無怨言。高雲從默不作聲地趴在床上，看着不遠處燒得正旺的炭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李玉私下其實一直對明璟頗有好感，說白了他就是因為明璟才得到皇上的賞識，而且明璟平易近人，與宮中其她主子都不一樣，他自然而然地希望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誰能想到她卻落得個如此凄慘的下場。他收拾好一切後，坐在高雲從床邊，傷心道：“如果格格離開那日，咱們将她的話告訴皇上就好了，守寡守寡，不就是暗示了她心生死志麽？”

高雲從卻道：“那日，即便咱報上去又如何，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格格在冊立大典前一個時辰揚言要尋死又如何？當時儀仗就緒，冊文已宣，衆目睽睽，當着文武百官、朝廷命婦、後宮諸妃的面，皇上能為這麽幾句賭氣的話就抛下一切去找她？不能。結局一開始就已經是定下的，只是誰曾想明璟格格性子這麽剛烈，竟學戲文裏的女子一般，真的亡命奔去。就算萬歲爺提前知道格格會自盡，會抛下冊封大典嗎？仍是不會，他只會把她綁起來，關起來，日後再放出來。所以……現如今只不過時機不對，皇上懊悔拿咱出氣罷了。接下來的日子，你我都得警醒點，千萬不可讓皇上逮到錯處……”

李玉一愣，細想也知道是這個理，斯人已逝，他即便替明璟有再多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罷，畢竟這是宮裏，宮中的風氣向來如此。

龍津架着馬車載着明璟和筠賢連夜離開北京城，到達北京城和河北省的交界處時已天光大亮。翻山越嶺雖然辛苦，但是一想到能脫離以前的生活，明璟多少甘之如饴。他們行至一處山腰，看着東方日出，陽光逐漸将遠處山野田屋照得暖洋洋，林間老樹、雜草、泥土混合的氣息意料之外的清新，瞬間掃空他們身上的疲憊和心頭的陰霾。

明璟深吸一口這雖冷冽卻清新的空氣，看着遠處山村升起的袅袅炊煙，随口笑道：“龍津，你信不信幾百年後女子也能快意江湖，想去哪裏去哪裏，想幹嘛就幹嘛？”

龍津操控着馬車緩緩前行，雖然熬了一夜，但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有光。他淡笑着回道：“奴才信。”

“是嗎？”她卻不信他會信，只當他出于身份哄她高興了。她朝車窗外笑着喊道：“誰說女子就一定要局限在院子裏相夫教子，我偏不！再見了，北京城！老娘不奉陪了！拜拜！”

筠賢受不了她的鬼哭狼嚎，嫌棄地捂緊耳朵。龍津卻沒有不耐，嘴角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一些。他揚起馬鞭打在馬屁股上，載着明璟和筠賢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