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又過了幾日,朝堂上,禦史大夫李秀當廷彈劾翰林院學士金德下朝之後當街買燒餅吃,直指此舉有辱朝廷顏面,有違士族的風氣。
大榮國之前一直有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士族不與平民老百姓為伍,身着官服去向平民百姓買東西雖不是違反了法度,但是這确實是一件不容于士族和官場的事。
李秀這人不算太高,身形消瘦,臉瘦而長,穿着一身寬大的官服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仙風道骨之氣。
雖然只有二十七八歲,卻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個性固執,平時不茍言笑,做事一板一眼,講究規矩,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昌寧覺得李秀算是一個稱職的禦史言官。
金德聽到李秀的彈劾,當即出列下跪,後悔不疊,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只不過在街上買個餡餅吃,都有人盯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得罪了誰,才會被人連這樣的小事都要告發。
他叩首,痛定思痛,“皇上,臣有罪。”
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全看皇上如何看待了。
先皇榮德宗時期,就有官員因為不注重身份,不講究禮節,身着官服去逛街市,招搖過市,被禦史彈劾,最後被降了職,終身都沒有再晉升的機會。
金德是此次恩科考試的狀元,顏為作為榜眼,和他接觸比較多,所以也知道金德是一個做事認真負責、為人真誠的人,就是有時候比較神經大條,不拘小節一些。
也許這件事對衆臣、對整個朝堂來說是一件讓人無法容忍的大事,但是對于從小生活在普通百姓當中,與市井民衆多有接觸的顏為而言,這不過是一件不足為道的事,至少不該嚴重到降職論罪的地步。
金德是世家子弟出身,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有違大榮國官場風氣的,這次會犯這樣的錯看來背後必有原因。
思及此,顏為立即出列,道:“啓禀皇上,想必金大人一定有苦衷,皇上不如給金大人一個解釋的機會。”
看到顏為為自己說話,金德暗暗向他投去感謝的目光。
刑部尚書杜宿立即站了出來:“能有什麽苦衷,穿着官服去向市井小民買吃食,成何體統?《國語》有雲:‘夫禮,國之紀也,國無紀不可以終。’顏大人不能因為和金大人同為三甲,有私交的緣故而為金大人開脫啊。”
杜宿作為刑部尚書,執掌刑律,一向最是看不慣不守法紀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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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為淡定開口:“臣并沒有想為金大人開脫什麽,臣說這些話也不是因為跟金大人有什麽私交,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年佳站出來了,有些開玩笑地對着衆人,“杜大人可能真是誤會了,顏大人出身市井,對朝堂上的這種官民之間的禮節不甚了解,又自小與平民為伍慣了,覺得為官者當街不顧身份向小民讨吃食也是很正常的行為,我們就不要太過苛責了嘛。”
這話好似是在為顏為說話,但實際上誰都聽得出來,這是既諷刺了顏為,又批評了金德。
底下不少朝臣都哈哈大笑,隐隐有幸災樂禍,跟風嘲笑之勢。
年佳有些得意地看着顏為,一個小輩,出身低劣,竟然敢三番五次出頭,上次被他駁了一回面,差點下不來臺,這回看他怎麽說。
衆人都用看熱鬧的目光向顏為望去,卻見此人站得筆直,如一根撐殿的柱子,穩穩不動。衆目睽睽之下,遭此暗諷,沒有氣急敗壞,羞愧難當,反而面不改色,從容淡定,好似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顏為緩緩開口:“《尚書》有雲‘民為邦本,本固惟寧。’民既為國之根本,哪來卑賤低劣之說。”
年佳瞬間覺得又被打臉了。
為無聊之事,逞口舌之争有何意義?顏為不再多作辯解,他看着皇上,心中暗自思量皇上究竟會作何決斷。
昌寧見衆人又把冒頭對準了顏為商人出身的身份,朝堂上一時之間氣氛有些緊張。
昌寧搖了搖頭,為了轉移衆人的視線,她看着金德問道:“金愛卿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金德有些懊惱,“回皇上,臣是早晨沒有吃什麽東西,下朝後又回翰林院處理公務,回府路上看見路上有人賣燒餅,剛出籠,熱氣騰騰的,臣又實在是太餓了,所以忍不住在路邊買了東西來吃。”
李秀又道:“休要找借口,假使人人都像你這樣,那豈不是亂套了。”
昌寧沒理李秀說的,又繼續問,“早上為何沒吃東西?”
“回皇上,微臣家住城南仙水街,離皇宮較遠,所以微臣寅時就得起床,因為怕耽擱上朝時辰,故而沒有吃早餐就趕來了皇宮。”
杜宿又道:“衆臣中,家離得遠的比比皆是,怎麽就沒人像你一樣?”
此話一出,金德實在沒什麽可說的了,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他認命地跪在那裏,等待皇上的斥責。
誰料過了一會,皇上出人意料地問了一句,“那衆臣早上都來得及吃早餐嗎?”
衆臣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辦法的自然是來得及的,來不及的只得這麽餓着了,平時退朝之後,還得回本部門處理公務,所以常常要餓一上午,這是早就已經司空見慣的事。只是不知皇上為何會有此一問。
昌寧想了想道:“朕聽聞先聖有明君為上早朝的臣子們提供早膳的,朕體諒衆位大臣每日雞鳴昧旦之時便要上朝,故而打算效法先聖,以後每個上朝日,朕都會令人在朝堂外廊設食,免費為大家提供早膳。”
此言一出,顏為有些驚訝地望着皇上。
她坐在高高的金銮大殿上,頭戴金光閃閃的鳳冠,身着繁複精致的衣袍,眉如遠黛,一雙圓潤的眼睛明亮如冬日暖陽,整個人坐在那裏金貴無比,本該是高不可攀的模樣,但此刻的她卻微微伸長着脖子,看着殿下的衆人,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
他的心口又傳來暖暖的感覺,皇上心中竟然一點也沒有什麽偏見,也并不認同這股士大夫不與平民為伍的風氣,心胸之寬廣,待人之親厚,見解之獨特,心性之純良,就連當世許多大家都比不上。
身居至尊帝位,卻不攜此為寶,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睥睨天下衆生,反而平靜謙和,寬厚仁愛,以己度人。人品之貴胄彷如一顆稀世之珍,純白無瑕,寶光閃爍。
其他衆人也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不是彈劾金德,論罪的嗎?怎麽峰回路轉,反而得了這樣的恩典?
不少家同樣離得遠的大臣面露喜色,紛紛傳遞眼色表示贊同,皇上當真仁德。
于是,衆人一齊行禮說道:“叩謝皇上隆恩。”
昌寧點了點頭道:“平身。”
衆人起身後,她又繼續說道:“關于金德穿官服當衆買吃食一事,朕知道衆位大臣嚴守規矩,看重德行。但是每日卯時便要上朝,忙碌了那麽個時辰,肚子餓了,回去的路上實在撐不住,在路邊買個餡餅來吃也是情有可原,不必太過苛責了嘛。”
底下的衆臣聽完面面相觑,大榮國開國以來就沒有這樣的事,皇上為何如此寬容?
不過李秀沒再提什麽,既然皇上認為金德無罪,他便認同,皇上的旨意就是聖旨。
杜宿和年佳也沒再說什麽,反正他們家離得近,設不設早膳對他們而言也不重要。但是皇上既然肯給這個恩典,他們作為臣子也應該高高興興接着。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再說一些掃興的話,拂皇上的面子。
金德看着皇上,眼睛裏都是崇拜和感謝的光芒。
“不過,”昌寧看着金德特意提醒,“該注意的形象還是要注意。”
她自然是知道朝廷的這股子風氣的,如果今天一也不批評金德的話,衆臣恐怕心裏也是不服,風氣這事只能慢慢引導,不能操之過急,畢竟思想觀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金德大喜過望,忙跪道,“臣一定謹遵教訓,多謝皇上聖恩。”
昌寧點了點頭,這事算是結束了。
這時又有人站了出來。
“回皇上,臣還有一人要彈劾。”
大家看過去,又是李秀。
昌寧擺了擺手道:“是何人,何事?”
“回皇上,太仆寺寺牧張常,酒後駕車,在街上差點撞翻一個攤子,不僅差點撞到人,還把東西撞落一地。”
昌寧皺着眉頭,竟有此事。
被點到名的張牧趕緊站出來,“回皇上,臣有罪,可臣并非是故意的,那日幫臣駕車的車夫正好不在,臣只好自己駕車回去,不成想路上正好有一家攤子,差點撞了上去。”
“就這麽簡單,你好好的駕車,怎麽會差點撞到人?”
張牧緊張到有些結巴,“臣,臣,喝了點酒。”
昌寧氣急了,“好你個張常,喝了酒竟然還敢駕車,若是車馬真的撞到路人怎麽辦?”
張牧張口:“臣,臣……”,卻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喝了酒,興致高漲,就想自己駕馬車試試,誰知路上出了這樣的事。
昌寧盯着張牧,語氣嚴肅,“朕問你,可賠償沒有?”
張牧又是一悔,“回皇上,沒有,臣回頭看,人沒事,就走了。”
昌寧手撐在眉間,思忖片刻,嚴厲開口,“醉酒駕車,心中既無王法,也無他人;撞到他人的東西,既不懂得關心,也不懂得道歉。身為官員,既不知守禮遵紀,也不知體恤民衆,朕要你這樣的官有何?”
張牧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是犯了錯不假,可是結果不是什麽事也沒有嗎,皇上之前不也是沒有計較金德當街買吃食的事嗎?為何偏偏對他如此嚴厲。
“朕罰你三個月俸祿,寫一篇思過文章交上來,一年內在京城裏出行不許騎馬坐車。牢記這次的教訓。若有下次,朕一定重罰。”
張牧只好認命道:“微臣一定謹遵皇上聖意,以此為戒,絕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