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看穿
36看穿
顏為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追随着昌寧的背影。
長長的裙擺在她身後游曳,冠上的串珠雜亂無章地擺動,顯示出了主人的腳步匆匆。
看上去頗有些落荒而逃之味。
身側的衆臣七嘴八舌地讨論這事,而後紛紛離去。
他垂下眼眸。
若說沒有一點失落是假的,明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貧瘠的心上總會難以自抑地開出一朵花來,隐隐止不住地期待。
只是結局卻總是灰色。
他下颌緊繃,再擡眼看去,目光似把鑿冰的利刃,透着踏破荊棘的決心。
越受挫折,他越堅定。
他神色一轉,剛才的郁色一掃而空,往日那種堅定而沉靜的神色又回到了臉上。
金德走過來撞了撞顏為的肩膀,悄聲說道:“聽說往年也有大臣勸谏皇上成親,但是皇上從來沒有同意過。”
顏為看了他一眼,反問:“是嗎?”
“對呀,你說,皇上這次會妥協嗎?”
“顏某怎麽會知道呢?”
金德看着他,臉上的線條冷硬,嘴唇抿着,臉上也沒有一絲的笑意,整個人好似冷淡了不少。
“你怎麽會不知道呢?”金德差點叫起來,“你不是平時跟皇上走得很近,很了解她的嘛?”
顏為:“我不過一介臣下,怎感妄自揣摩聖意,這話還請金大人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金德直犯嘀咕,顏為何時對皇上态度如此疏遠了?
他有些不确定地問:“你莫不是在生氣?”
顏為看着他,面容嚴肅,沉聲說道:“金大人說笑了吧,我生什麽氣?”
“難道沒有因為皇上當衆表明跟你只有君臣關系而生氣?”
顏為理了理自己的朝服,目視前方,腳步未停,“皇上說什麽就是什麽。她說跟顏某只是君臣關系那我們便只是君臣關系。”
倆人才走出大殿門,韓昭迎了上來,微微低頭見了個禮。
顏為和金德也微微低頭回了個禮。
韓昭開口笑着說道:“顏大人,皇上有請。”
金德有些愣住了,還說倆人沒什麽,若什麽都沒有,此時正是避閑的時候,皇上又為何會單獨召見顏為呢?
顏為一手橫置于身前,一手背于身後,聞言垂下了眼眸,似在思索着什麽。
不過片刻之後,他又擡眼,直視着韓昭說道:“請公公帶路。”
顏為跟着韓昭穿過前殿,來到了後花園。此處他未曾來過,往日去議事廳并未經過禦花園。
昨日抱她入她的寝宮,也是從大道而過,并未入了這安靜清幽,假山秀奇的地方。
穿過蜿蜒的小路,青翠佳木立于兩旁,春日的陽光穿透樹枝,在枝葉處留下一個個明亮的光影,路的盡頭是一座氣派而華麗的皇家亭子,昌寧就在庭前的一棵大樹下蕩千秋,幾名內侍和婢女安靜地立于一旁。
她的臉上帶着輕輕淺淺的笑意,眼睛微彎,像會說話,嘴唇紅潤飽滿,彎起來的弧度很好看,就像天上的上弦月,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雙頰白皙嫩滑,仿佛上好的羊脂。
她遠遠地看見他,揚起手對他打了個招呼,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由遠及近,他一步一步走着,步伐從容穩定,臉上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像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一般。
只是走到快靠近她的地方,他垂下了眼眸,未再看她。
到了皇上跟前,他本本分分,端端正正行了個禮。
昌寧有些訝異,顏為今日看起來有些不正常。
平日他雖然也很端正地跟她行禮,但是感覺今天的更鄭重。
他身上帶着她少見的冷冽氣息,像秋日寒風,光是站在那裏,她就感受到了。
他果然在為自己昨日的無禮之舉而生氣。
不然怎麽表現的得這麽生分。
自己是皇上,顏為敢怒不敢言,大概也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态度。
昌寧思忖着從秋千上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走了兩步,來到了顏為的面前。
顏為穿着一身暗紅色朝服,白色內襯領子緊貼着修長有力的脖子。肩膀寬闊平直,身姿清瘦挺拔,平白透着股斯文禁欲之味。
他站在那裏,垂着眼眸,沉默不語。
昌寧思索着如何開口。
思索的間隙,昌寧又細細看了他幾眼,發現他眼角下有一層黑眼圈,面容也有些憔悴,似乎是為了什麽事勞心傷神,睡不安眠。
顏為皮膚白,所以很明顯。
昌寧便問道:“昨日顏大人可是睡得不好?”
顏為神色倒是很平靜,瞧不出內心所想,他回道:“昨日有些勞累,所以睡不好。”
勞累?幹什麽事情這麽勞累?
面對這個昨日才與自己有過親密接觸的人,昌寧的內心像卡着什麽東西似的,怪怪的。
倆人本該只是簡單的君臣之交,最多不過是可敬的朋友之間的關系,如今倒是顯得有些奇奇怪怪,別別扭扭。
所以,昨日的事一定要解開才好。于是昌寧開口說道:“昨日的事是朕不對。”
昌寧偷偷看了顏為一眼,見他沒有要說什麽的意思,一副靜聽君聲的模樣。
她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道:“昨日,之鶴有些不開心,朕就陪她喝酒,沒想到喝到後來,不僅她醉了,朕也有些醉了,所以......所以,朕可能言行舉止有些不合儀。”
顏為突然看向她,開口:“不合儀什麽?”
本來顏為覺得不管她說什麽,他都受的住,但是他好像高估了他面對她時的定力。
吻他是不合議?抱他是不合議?
他雙眸冷淡,眉頭皺着。
“這,昨日朕是失态了,對不住愛卿。衆人都誤會朕跟你有什麽。說朕就算了,怎麽能說顏愛卿呢?這要是壞了顏愛卿的名聲怎麽辦?”
......壞了他的名聲,顏為挑了挑眉。
昌寧又自顧自說下去:“愛卿放心,朕一定會補償你,盡量還你清白的。”
清白?
他笑了,什麽清白?他不需要清白,他也沒有所謂的清白。
就算她對他是坦坦蕩蕩,毫無雜念,但他不是。
就算她當昨晚是失誤,是不小心,是可随意忘卻的微小之事,他也不是。
何況她到底是真的為了他考慮,還是只不過想早日撇清跟他的關系?
他盯着昌寧,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皇上想怎麽補償微臣?”
昌寧沒聽出他話裏的冷硬,反而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以前似乎也聽到過。
在興州的時候,他捐了大半家産,又立了大功,問他要什麽封賞,他說自己只是不願獨善其身,無視百姓疾苦,因而什麽賞賜也不要;後來他拿自己的衣裳為她止血,她說要補償他,他回答說不過一句衣服而已......
而如今,歷史如此相似,自己又說了這樣的話,看來她真的欠了他頗多的人情啊。
這次她确實應該好好補償他,可是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
她看着他問:“愛卿想要什麽?”
顏為看着面前的女子,為何她就如鐵石心腸一般,什麽也感受不到呢?
站在這麽近的一個距離,他始終克制着想把她抱在懷裏的沖動,如果得她眷顧,交予真心相待,那他便覺得一生圓滿了。
他輕輕呢喃:“我想要的皇上都會給嗎?”
他的眼神裏都是一些深沉的情緒,比雨後的群山更濃墨重彩,比天空的白雲更純白高潔,比夏日的晚風更赤誠熱烈。
好似糅雜着滿腔的柔情、期待、痛苦,叫人深陷其中,挪不開目光。
她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痛了那麽一下,之後咚咚咚跳得越來越快,這是怎麽了?
她轉過身,一手捂在自己的心口上,不再去看他。
她嘴巴開了又合,不敢應答。總覺得答應了,事情就會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最後她搖了搖頭,向後虛看了一眼,道:“你先說說看是什麽事?”
顏為平靜地看了她片刻,她雖然素日裏對他像朋友一般,可是到底還是不夠信他。
他轉了個話題:“群臣說的讓皇上成婚一事,皇上怎麽解決?”
“朕說過朕不會成婚。”
“皇上能一直逃避下去嗎?”
“朕不知道,也許,也許就随意和個什麽人成親了吧。”
也許有一天她真的拗不住了,會這樣吧。
那個随意什麽人,是不包括他嗎?
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把他考慮在內。
剛剛好像還很和煦的天氣,如今卻像是被什麽天幕給遮住了,周圍萬物都黯淡無比,好似還刮起了陣陣寒風,雖是春日,卻仿佛置身于陰寒蝕骨的冬天。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他揪着心口處,全身都沒有了力氣,連呼吸都很微弱,帶了絲掙紮的求救。
有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從不知道自己這般脆弱,不過是一句話就可以壓倒他的內心。
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心怎麽可以一痛再痛。
他的眼睛裏含着淚,含着絕望的哀傷,靜靜看着背對着他的昌寧。
可是昌寧都看不到。
他的聲音低沉,好似心底所有的破碎都借此湧了出來,“皇上說的對不住臣的就這麽一件事嗎?”
“什麽?”昌寧還回不過神來。
他的視線膠着在她的身上,“昨夜你我之間當真清清白白嗎?”
他這話什麽意思?昨夜,昌寧的臉騰一下紅了。
昨夜她吻他了,所以他其實是介意這個事情嗎?
昌寧第一次這麽驚慌,支支吾吾說道:“昨夜朕……朕喝醉了,顏愛卿實在對不住。”
她對他的吻,在她的心裏只有“對不住”這種感覺嗎?
虧他從被吻的那一刻起,整個人就已經靈魂出竅了,自己的行為思想根本不受他的主宰,像只木偶一樣,一舉一動只被本能支配。
從宮中回來以後,他的記憶一度有些混亂。想不清這幾個時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到底幹了什麽,他是怎麽度過的。
最後腦子裏就只剩下她吻他的片段一直在腦海裏重複出現,無法控制。他就這樣在床上端坐了一夜,一個晚上都沒有睡。
他看着天邊的月亮一點點下去,夜越來越深,萬籁俱靜。可是他一點倦意都沒有,反而精神抖擻。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期盼着天亮的到來。
那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着期待和幸福。
桂花在一旁看着顏大人和公主,這一刻終于意識到了,顏大人喜歡皇上啊。
而且看樣子,這喜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深情盡付,一往而深。
可是公主呢?
公主從未觸及男女之情,從不曾向誰打開心扉。
或許不是沒有喜歡,而是這感情太過陌生,反應太慢了。
顏大人可不要因此放棄才好啊。
“昨夜皇上說微臣喜歡的人不喜歡微臣是什麽意思?”
昌寧回過頭來面對着顏為,她昨晚的時候還以為他喜歡的是之鶴,可是今時今日,他只字微言,她卻忽然感覺到是自己錯了。
他站在自己面前,用那樣飽含深情的目光看着她,只看着她一個人,仿佛這世上再也沒有別人了。
那些綠樹春花、藍天白雲、陽光微風,他通通不看,仿佛她比那些美好的事物還要重要似的。
還有他那些奇怪的詢問……
平日裏,她只隐隐覺得他對她有些不一樣,可是她并未多想。
如今,她再看不出來,再感覺不到,她就是個傻子。
昌寧:“我以為你喜歡之鶴。”
顏為:“皇上為何會覺得微臣喜歡羅小姐?”
為什麽,上次和疏不是說他有喜歡的人嗎?他不是跟之鶴這段時間來往很多,還一起游湖嗎?
所以她才會誤會。
昌寧:“那可能是朕想多了吧。”
顏為:“那為何現在又覺得不是了?”
他一副追根究底的模樣,竟像是要剖開她的內心。
昌寧攥緊了拳頭,在心裏回應“因為你喜歡我。”
可她只說道:“朕不知道,朕只是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