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熱起來,好像在一夜之間入了夏。
何安之已經去北京一周了。前兩天下午,她和段聞打了一通倉促的視頻電話,說很快會訂票回來——鏡頭裏,她的臉被遮陽帽和口罩嚴嚴實實地裹着,仿佛一個即将踏進戈壁灘的背包客,後來通話背景移到室外,她又從襯衫領口裏抽出一副墨鏡戴上,五官便讓人完全看不清楚了。
段聞覺得她的模樣好玩,閑聊時順手截了好幾張照片存進相冊。
在通話時長跳轉成兩位數之前,何安之那邊的背景音突然嘈雜起來,她也開始頗為明顯的頻頻走神,心虛似的不斷側身向後張望,最後,段聞只見她朝攝像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屏幕上的畫面便立時跳轉回到她們的聊天界面。
——這就是段聞對她感到又愛又恨的地方。
在過去的幾段情感經歷中,她向來是被“嬌慣”的那個——即便不主動做些什麽,也永遠會有各色對象樂于在她身上傾注流水般的愛意。她有時會被那些情感吸引,懷着孩子般的好奇進入對方的世界裏探索一番,但多數時候都會興味索然地無功而返。
相比之下,何安之簡直如同一團行蹤不定的風似的難以捉摸。她身上那種從成人世界的複雜內涵中滋生出的、柔和的神秘感對段聞産生了一種歷久彌新的吸引力,好像莴苣姑娘垂蕩在窗口的一段金發,吸引着她攀求摸索,并借此不斷窺見存在于象牙塔外的天光。
一聲嘹亮的蟬鳴把段聞從思考中扯了出來,她挺直身子看了一眼窗外,卻分辨不出那聲鳴叫是從哪裏發出的,好像只存在了剛才那麽一瞬,就隐到樓下梧桐樹裏的萬千吱呀聲中去了。于是她心不在焉地靠回椅子裏,不端不正地坐着,兩腳懸舉在空中不住地晃悠,腳尖吊着的拖鞋看起來仿佛随時要落下去似的。
葉敏在她邊上被攪擾的受不了,右手握拳往她肩上捶了一下,示意她消停一點——這反倒讓她愈發起勁,幹脆促狹地湊過去用手拉拉她的辮子,又朝她做起怪臉。葉敏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一把将辮子從她手裏抓回來,一面說道:“別鬧別鬧,說好今天來我家是學習的。”
“天這麽熱——”段聞輕巧地溜了她一眼,拖長音調說,“誰有心思畫畫啊。”
“我的期末海報都已經做完了,”葉敏說,“你真要抓緊了。你們專業今年不是還要參加CBPA嗎?”
這一下問到了段聞的痛點,她的笑意頓時半凝結在嘴角,良久才化作一聲嘆息:“快別提了。本來今年期末要交的東西就多,還冒出來這個東西。這種等級的比賽,本身也不是面向在校生的吧......”
葉敏口中的CBPA,官方點來說是個面向全球藝術人才的國際性油畫比賽,已經連續舉辦了幾十年,算是藝術圈內相當有含金量的老牌比賽了。比賽沒有任何繪畫題材上的限制,并會為得獎者提供在國外藝術年展上嶄露頭角的機會。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段聞對這種量級的獎項并不抱有什麽入圍希望,今年參賽也實屬無奈。
“這種有利無害的事情學校當然樂得去做。”葉敏說,“你們專業的研究生這次都被要求報名了吧?聽說要計入學分呢。”
段聞悶悶地拿腳踢了一下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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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敏笑道:“不過這種比賽......倒也說不準。我記得我們設計專業之前好像真有人得過獎的。”
“潘晉戈。”段聞答道,“在我們專業每年都要被拿出來當範例宣傳一次。這名字,我估計到畢業也忘不掉的。”
葉敏了然地“嗳”了一聲,說:“對對,你上次和我說過的——他那幅畫真是漂亮,只是沒想到我們專業裏還會有人去參加這種手繪比賽。說實話,在大學裏頭用慣了電腦,我都快忘記拿筆的感覺了......”
“你真的覺得他那幅畫很棒嗎?”段聞打斷她,飛快地問。葉敏一愣,說道:“是啊。能在那種比賽上拿獎的作品,差不了的。”“哦......”“怎麽了?”“我不是很喜歡那幅畫。”段聞說着,腳上的鞋子也正巧“啪嗒”一聲掉了,她便垂下頭在上面踩着玩。“為什麽?”葉敏問。“不知道,就是不喜歡。”——她其實自己也曾懷疑,這是否源于一種對同校中被頻繁誇獎的、“更優秀者”的嫉妒心,但她馬上便否認了這一可能。“每回提起他你都這樣,”葉敏笑了笑,拉住她的手晃悠兩下,“別在意了,都是十幾年前的得獎者了。倒是你,想好畫什麽了嗎?”
段聞搖搖頭:“沒呢。今年美術史的老師布置了期末論文,我準備先弄那個。你們呢?”
“我們和去年一樣,兩份作品集加一張大海報。”葉敏的眼神重新挪回電腦屏幕上,嘴裏看似不經意地說道,“所以高考那陣就勸你和我一起選平面設計嘛,現在還能在一個教室上課。而且說到底,将來找工作也要比油畫這種純藝類的專業容易多了。”
段聞用掌根托住下巴,挑起彎彎的眉毛,最終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類似這樣的建議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高中時代。
因她的母親原本便保有一種刻板而實際的價值觀——身為女孩,此生最好的前景不過是同時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老實可靠的丈夫。自從她與段聞父親離婚之後,便對這唯一女兒的未來感到愈發焦慮,誓要發揮為人母的苦心,親力親為地為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帖——段聞對此實在不堪忍受,幾番抗争後便執拗地踏入了藝考這條“歧途”。
所幸她在整個高中時期都極為争氣地展現出一種令人驚嘆的美術天賦,高二那年甚至得了一個名頭不小的國獎——彼時數位主課老師都曾當面贊許她學起東西來一點就通,是具有難得靈氣的好苗子。
可惜這種令無數同學啧啧稱羨的本事和贊譽并不曾打動她的母親,就她的認知而言,藝術生在某些方面必是要比文化生矮上一等的。既然她無法絕對管束女兒,便只能退過一步,帶着那種屬于母性的、關懷與傲慢并存的态度,警覺審視着任何可能出現的破綻。
因此段聞那所謂的“靈氣”既沒有得到恰如其分的重視,也沒有受到專一純粹的培養,最終體現出一種“傷仲永”式的悲劇——自大學起,她筆下的多數作品都已經泯然衆人,成為美院畫框陳列牆上毫不起眼的甲乙丙丁。
“不說這個了。”葉敏觑了眼段聞的神色,很快知情知趣的轉過話頭,說她姐姐今晚請客吃飯,問段聞要不要一起去。“我總覺得好久沒見你姐姐了。”段聞說。
“她被公司外派到香港交流去了,昨天剛回來的。”葉敏語氣裏隐隐透出幾分豔羨。
段聞輕輕“唔”了一聲。其實她和葉敏的姐姐葉蕊也算熟識,高中時候每次來找葉敏玩,在她家裏大多只能見她姐姐這一個“長輩”——那時葉蕊也不過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從不搭一點架子,和她們很能玩得到一起。偶有幾次,她們還會碰上葉蕊的男朋友陳景泊,那便是一種意外的收獲了——因他總會體貼而讨好地給她們帶各式禮物,又或是領她們去某個新奇地方吃東西。想到這個,她順口問道:“她不先去陪陪老陳嗎?”
“今天就是和老陳一起吃,”葉敏扯着袖口笑了一下,嘟嚷道,“段段,你總不忍心把我一個人夾在他們中間當電燈泡吧。”
段聞一愣,很快伸手沿着她的耳廓輕輕刮了刮,又朝她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說:“我會在心裏陪你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