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段聞從前是愛畫人像的。不是臨摹,而是對着生生的人,捕捉她們的每一寸情緒與動态。

她高中時的初戀,一個小她一屆的學妹,也總愛纏她給她畫畫。可每當她真要動筆的時候,那女孩子便又局促羞怯起來,眼神亂飛,坐立不定,十分鐘裏能換上七八個姿勢,以致段聞如今總在懷疑,當初是否曾成功又完整的把她的模樣畫下來過。

但這也沒什麽要緊,在那個年紀,談戀愛往往只把開心當作唯一目的。她知道她真心要的不是一幅畫,也知道自己不曾為她擺出描繪愛人的端凝姿态。她們只是在笑在鬧,用這種帶着恰當暧昧和少許藝術性的方式彰顯彼此間獨有的親密。

段聞和她處了幾個月,心裏實際不曾用過什麽情,後來不知怎麽,她們的聯系突然就淡了下來。那女孩子不再要她畫畫,而她也不再能從她身上感受到那股使人貪戀不舍的可愛了,帶着女性天生的敏銳,她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心照不宣地發現了這些改變。分手當日,段聞眼睜睜看着她将承載她們過往的畫框盡數丢進了宿舍樓下的垃圾桶裏。過後當她向葉敏追述起這件事時,心裏也有些惋惜,不知是在遺憾這段感情本身,還是什麽別的東西。葉敏不懂她,只勸她臨近集訓,不要因此分神。

從那時候起,段聞便隐約意識到除了家裏人的“不懂得”,其餘同她親近的人也未必能明白她對繪畫一事本身的看重——或許一個藝術生的畫,撇去其所能取得的分數高低,背後的剩餘價值本就沒什麽人在乎的。漸漸地,她有些心灰了,不再像從前一樣筆不離手,刻意逞出一副聽天安命的神氣。

這次為何安之提筆,實屬偶然。

那晚的氣氛太好,她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那副速寫,心中的第一反應其實是贊賞——雖然那一看就是不經仔細雕琢的信手之作,但沒有一筆廢線,結構、調子都恰到好處。不過,她很快又感到別扭起來——因她自認為在繪畫一事上也算有點基礎,可惜跟何安之在一起這麽久,卻從來沒有動過為她畫畫的念頭。這下被別人搶了先,心裏莫名其妙只覺得不平,總覺得如果由她來畫,應該是不一樣的,應該是更好一些的。

當然,這些想法何安之都不知道。

在段聞低着頭邊削鉛筆邊胡思亂想的時候,何安之正背對着她立在外間,半邊身子倚着門框講電話:“哦,是麽?我沒有聽說過。”說着,她發出一聲懶洋洋的輕笑,“之前在我們的競刊做主編,應該是很有實力的人......什麽可惜?......您說笑了,我資歷淺。況且我這個性格,并不适合帶團隊的。”

她的語氣輕緩平和,但段聞知道,她其實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至少心思早不在這通電話上了——果然不久就看到她偏過頭去,非常克制的打了個呵欠,然後慢悠悠地回應道:“......真不巧,下周我有事兒不在公司,以後和您另約時間吧。”

段聞的筆全都削完了,才看見何安之拖着步子走進來,一聲不吭地在飄窗邊坐下——她的眼皮耷拉着,胸脯微微起伏,一副即将嘆氣的無奈樣子,但最終也只是揉揉脖子,低頭把那聲未出的嘆息生生咽了下去。

這些表情摻雜着幾分稚氣,段聞看了莫名覺得可愛。她一邊把速寫本攤開擱上大腿,一邊順口問道:“怎麽了?”

“我們部門老大換人了,有同事來問。”何安之解釋起來倒是輕描淡寫的。

“嗯——哼?”

段聞用一句拖沓的、音調上揚的應聲表達了她對這個話題為數不多的好奇心,而何安之似乎也沒什麽進一步分享的欲望,只是側過頭問道:“我們開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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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聞只是笑,手裏捏着筆杆子轉過一圈,未置可否。

從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第一記“沙沙”聲開始,何安之就變得很安靜。她用靠近前額的那一小片肌膚抵着窗玻璃,頭微微朝外部偏着,認真觀察空中的流雲。過了約莫十來分鐘,當段聞幾乎已經要将畫作完成的時候,她才做出了整個過程中唯一一個可以被注意到的動作改變——她把一條腿屈起來用胳膊環着,又将臉頰貼上膝蓋。因為頭部朝向的改變,她的視線重新落回室內,眼神卻仍舊是散的,漫不經心地飄在虛空裏的一點。

段聞難得見她這樣發呆,落筆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放慢下來。

何安之多數時候都是嘴角帶笑的——她的唇型很漂亮,唇色卻淡,笑起來像是窗外瀉入的一抹朦胧月色;但此刻的她臉上卻是一派松弛空蕩,什麽表情也沒有,直直透出一股閑散的疏離,好似任何外物都與她不再相幹了。

段聞不喜歡她這種神情,擱下筆就貼過去想摟她。剛握上她的手腕,就聽到何安之輕輕“哎”了兩聲,身體一縮就往後躲。段聞不解,将拖鞋踢到一邊,也擠到飄窗上坐着,又要伸手去拉她。何安之一邊笑着努努嘴,一邊把胳膊舉到她跟前——剛才被她抓過的那片肌膚上赫然留着五道鉛灰印子,好像一團撒了磷粉的霾霧,在傍晚微弱的陽光下糊的泛光。

段聞的眼睛睜大了,她低頭看看自己灰撲撲的雙手,用牙齒咬住下唇,露出了一個并不怎麽真誠的歉意表情。何安之沒有說什麽,朝她笑了笑,翻身便要從窗邊下去。

“你幹嘛去?”段聞問她。

“去看看你眼睛裏的我。”

段聞一愣,立即意識到她是要去看畫,但不知為何,她心裏突然生出一股模糊的顫栗,使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阻攔她——得益于她靠外側的位置,這個目的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她用手牢牢攬住何安之的腰,嘴裏咕哝道:“還沒畫好呢。”

何安之被她箍着,被迫維持一種半跪坐的姿勢應了聲“好吧”,等了一會兒見她并不打算放手,便又笑起來,善意的揶揄道:“哪有畫家畫到一半,跑來摟着模特不放的?”

窗口的紗簾不斷起伏,有好幾次被風卷起,舐着段聞的臉頰,留下酥麻麻的癢意。她沒有作聲,額頭抵在何安之溫熱的肩窩,有幾個含糊的音節在嗓音裏蠕動着。何安之聽不清楚,把耳朵湊到她嘴邊,也只捕捉到她話語的一點點尾音“......讓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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