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你這根本就是逃避心理吧......” 炒面攤搖搖晃晃的燈光在葉敏的臉上交替閃過,她努力咀嚼着一塊沾滿醬汁的大排,半天說不出話,灌了一大口飲料之後,才含糊地說道,“還有一個多月暑假就要結束了。”
“我知道,可是離deadline越近,越是提不起精神弄作品。”段聞低着頭,用筷子一點一點揀去面上的蒜薹,嘴裏很是認真的抱怨,“真不喜歡這種被推着走的感覺。”
“都是一樣的,本科四年不也這麽被推着走過來了嘛,你就當混個文憑。”
段聞笑着瞟了她一眼:“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是違和。”
自她們初識起,段聞便明白葉敏擁有與她截然相反的個性——和她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不同,葉敏的性格裏天然帶着不服輸的勁頭,凡事力求做到盡善盡美,是最讨老師和家長喜歡的那等小孩。高中三年,她總被段聞母親拿來當做範例進行說教,每每段聞聽得煩躁,便私下找葉敏抱怨,葉敏也總會帶着一種自嘲式的愉快小聲勸慰她:“我才羨慕你呢,天賦是求也求不來的東西......”
這頭,葉敏正因她的話一愣,随即開玩笑似的打了她一下,沒再接話。兩個人又開始呼哧呼哧地往嘴裏塞面,胃裏暖了,嘴上也開始天南海北的聊——葉敏的父母是做服裝外貿生意的,常年待在外地,她便總是習慣性的幫着多擔點家事。今年暑假,因為碰着她姐姐葉蕊出差,家裏弟弟沒人看管,她不得不守在弟弟身邊照顧,導致兩人一個月以來總沒空聚一聚,憋了一肚子話沒處說,一聊就是滔滔不絕地長談。
面碗沒多久便見底了,白色的搪瓷碗,底下浮了一層黃燦燦的油。段聞看了一眼,從桌上膩着薄灰的塑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擦幹淨嘴角,心裏總惦記着葉敏這次暑假收到了不錯的實習Offer,自己還沒當面恭喜過她。于是舉起手邊的汽水瓶和她碰杯,預祝她在心儀的公司實習順利。
葉敏笑道:“在廣告公司幫忙排排版嘛,也談不上什麽心儀。我姐姐的朋友在那邊做,所以推薦我過去的。我實際要對另一家動畫公司更感興趣一點......”
話說到尾,聲音漸漸低下去,倒像是自言自語。
段聞稍稍皺眉,正預備開口說些什麽,又聽見葉敏突然調轉話頭,含笑問她:“你假期有什麽打算?要不要一起找家公司實習?”
“算啦,我這個專業應該沒什麽合适的實習機會。”段聞說着,因食足飯飽後突然産生的倦意打了個哈欠。葉敏說:“總得先試試嘛。你先定個目标,找家公司試試水,覺得不合适再換也行。”段聞沉寂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我不想畫很商業的東西,太沒勁了。” 葉敏笑道:“很多事情,不是非要喜歡才能去做的。”
在段聞的記憶裏,她們的對話到這兒差不多也就結束了。兩個人吃得都有些撐,半拘着身子坐在吱呀搖晃的木矮凳上,看夜晚街道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後來,段聞沒頭沒尾的冒出一句:“六便士不重要,我要我的月亮。”
葉敏白了她一眼,說:“傻子。”
——這話确實有點傻氣,包含了一種空洞洞的理想主義,似乎與很多主流觀點并不相容。但那是錯的嗎?段聞弄不明白。不過她很快就勸說自己不再深入思考下去了——她雖然總容易在事情上鑽牛角尖,但對“未來”這個命題卻不大打算做什麽深入思考。畢竟将來的事情不确定性太大,誰也說不準,實在沒必要為了求個毫無意義的結果而徒添煩惱。
後來某個雙休日的晚上,因為下暴雨,她和何安之沒能按計劃去電影院,只能在家裏對坐閑聊,交換着喝光了一整瓶百利甜酒。等酒勁有些上來了,兩個人便蓋着同一條毯子,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是一部黑白默片,何安之選的,好像叫《冬》。畫面和意境都很美,但沒有一句對白的劇情讓段聞看的發困,沒多久,她的額頭就開始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正在困意缱绻的時候,何安之伸手攬住她的後背,讓她搖搖欲墜的腦袋靠到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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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靠上一會兒,段聞就清醒了——何安之偏瘦,肩關節那處的骨頭尤為突出,硬硬的,抵在臉頰的時間久了讓她覺得有些痛。于是她揉揉臉,彎腰脫鞋,讓自己幹脆舒服的平躺下來,頭枕上何安之的大腿。
當視線完全離開電影畫面後,聲音反而變得格外清晰了。她聽着電影裏的北風蕭蕭,落雪簌簌,沒來由地跟何安之說起同葉敏的那段對話。當時,何安之的眼睛并沒有從投影屏上移開,看似漫不經心的聽着,說到最後,段聞才聽見腦袋上方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現在的大學生,這麽內卷啊......”
“有目标挺好的。”段聞一只手貼在自己因酒精而微微發燙的臉頰上,悶悶地說,“我就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但你知道自己不要什麽。”何安之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手輕輕在她手背上搭了一下。
段聞沒有接話,她們又陷入到電影裏那片沉寂的風雪中去了。有黑白色的畫面不斷在何安之的眼裏跳躍閃過——段聞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像溺水者擁緊浮木那樣,用手攬住她的腰,把臉埋進她腹腰處柔軟的衣料裏——這種程度的緊貼,使她能輕易感受到她腹部因呼吸而産生的輕微起伏。
“我不覺得靠犧牲一部分自我得到的成熟是一件好事。至于人生目标那種東西,多晚去想都不算遲。”何安之的眼神終于活了起來,像被投進清澈湖水裏的兩粒鵝卵石一樣慢慢地往下沉,最後穩穩落在她臉上,“段聞,我非常喜歡你的畫,也很想你能一直畫自己喜歡的東西。”
何安之總愛這麽連名帶姓的叫她——兩個字輕輕巧巧地從嘴裏蹦出來,聽慣了反而覺得要比疊字的小名更加親昵。段聞把頭偏轉過一些,露出一只眼睛去瞧她,見何安之的神情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鄭重嚴肅,甚至在說出“非常喜歡”四個字的時候,還輕輕笑了一下,心便莫名有些安定了。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使然,她總覺得這晚何安之臉上有一種純粹的柔軟——這是很難得的。她那雙眼睛在黑暗裏也顯得亮的很,很明白的一種眼神,帶着一點點荒涼的愁緒,仿佛雖然她嘴上沒提,心裏卻是真切地在因她感到苦痛。
段聞被這種目光打動,看久了,竟徒生幾分難過。
而何安之在這時候把身子低下來,很輕地吻她的眉心。
段聞突然就想哭了。
電影還在放,整個房間灰蒙蒙的。酒精的作用好像在此刻才真正返上來,一陣野火似的從胃裏直燒到大腦。段聞覺得耳朵燙得很,難受地用力搓揉了幾下耳垂,嘴裏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話,她自嘲似地回憶起高中受過的那些衆星捧月般地待遇;又說起當初是怎樣瞞着母親在半夜偷改志願,才如願進了美院;說起她被家裏斷了生活費那陣,是如何兼做數份零工以承擔畫畫的開銷。
情緒的起伏導致她的語言邏輯并不順暢,幾乎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颠三倒四,沒頭沒尾。何安之一言不發,坐在那兒靜靜的聽,手指一下一下撫過她的頭發。
窗外雨聲越發大了,雨點叩擊在窗玻璃上,聲音很沉,力道也重,仿佛是一群小孩子的手在慌亂的敲打,掙紮着,想要被放進屋來。段聞的聲音也較勁似的大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講了很久,喉嚨都變得幹澀發緊。在一段因她的喘息而造成的長停頓中,她看見何安之站起身,帶着醉意踉跄地走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拿着放在玄關的那把黑色長柄傘。她關了投影,朝段聞伸出手。
“走吧。我們去找你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