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當然,月亮并沒有那麽容易被找到。尤其是在一個下雨的晚上。
段聞盯着蜷在沙發裏寫方案的何安之,手上落筆動作不斷,思緒卻在亂飄。
那天夜裏,她似乎是十分痛快的發了一場瘋。當在雨中貼近何安之涼冰冰的身體時,她産生了一種十分模糊而久違的感覺,仿佛有一星微小的電光從她腦子裏穿過,燒出一朵使人狂喜的花火——她為此激動得渾身顫抖,回到家後仍感覺心髒在腔子裏怦怦狂跳不止。被一種快意的沖動驅使着,她渴望把當夜的情形,把何安之的樣子盡數記錄下來,甚至當作CBPA的參賽作品交上去——只可惜那點火光是如此微弱,僅僅數小時的睡眠,便可使它徹底熄滅,再尋不到蹤跡了。
幾天前,她登錄了CBPA的賽事官網浏覽過往獲獎者的作品,無意間又晃見潘晉戈的畫作。
依舊是她不喜歡的風格。
葉敏總說她這種毫無緣由的、固執的“讨厭”帶了點“文人相輕”的意思,她卻覺得不然。但當下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幅畫,能被學校拿出來反複舉例是不無道理的——在他的筆觸下,每抹顏料都是一段隐喻,裏面藏着他聯翩而來的靈感和對天賦的肆意揮霍。
段聞在很久以前有過類似的體驗,如今卻好像是已經認命了,只在心底頹然地發出一聲嘆息。
想到這兒,她不禁噘起嘴用炭筆在畫板上恨恨地點了一下,心裏突然有點想跟何安之說話,說什麽都好,但看見何安之在筆記本電腦上不斷敲擊起落的手指,話到嘴邊又不自覺的咽下去了。
——從七月份開始,何安之變得越來越忙了。
再過兩個多月,她們公司年度最大的一場活動——“格蘭”就要舉辦了。其聲勢之浩大,就連段聞這種對時尚毫不感興趣的圈外人,也多少從各個媒體渠道裏聽過它的名頭——那是一場為時尚界的各領域名人授予相應獎項的活動,照往年慣例,許多明星以及業內傑出人士都将作為嘉賓出席。今年又恰逢何安之她們公司旗下的當家雜志創刊100周年,因此活動規模空前盛大,各平臺上宣發不斷。
何安之被迫跟着市場部的人成天公司會場兩頭跑,被折磨的心力交瘁,肉眼可見的憔悴不少,每天回來幾乎是倒頭就睡,一副精力被榨幹的神态。不過她從不主動和段聞提起工作上的事,被問及時也多是以玩笑的語氣嗔上兩句,沒有絲毫抱怨;煩躁情緒更是少有,即便在淩晨時分被商務電話吵醒,也不過打着哈欠走出去,小聲而敷衍的應付着,連皺眉都是淡的,一團薄霧似的從她的臉上一閃而過,再擡頭時又是帶着倦意的輕笑。
有那麽幾個瞬間,段聞會生出一種自己終日在她的人生邊緣徘徊的錯覺——何安之好像把自己包覆在一個柔軟的繭裏,而她是一個并不老道的昆蟲學者,笨拙地拿起鑷子,試圖窺視那些隐藏在白色細密絲縷之下的、影影綽綽的疲憊。
何安之坐直了一些,她活動了一下肩膀,用右手伸進襯衫領口,把半滑落的肩帶往上拉了一拉。因為這個動作,段聞拿筆的手頓了一下,在畫中何安之的眼角留下突兀的一點,細看像是一滴渾濁的黑色眼淚,段聞便伸手去抹,那個點的顏色就這樣逐漸變淡,慢慢地不再鮮明了。
段聞托着下巴,眼神怔怔地對那條痕跡看了很久,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洗手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正見沙發腳的那盞落地燈孤零零地亮着,在房間牆壁上斜照出一片三角形的影子,淡淡的,何安之的身影投在上面,好像用黑紙剪貼而出的人形。
于是她也站到光源的附近,轉動身體,通過一連串毫不隐秘的位置調整,使自己的影子跟何安之的貼合起來。兩人影子的邊界一經接觸,便迅速融合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何安之被她的動作吸引了注意,擡頭瞧了她一眼,又轉頭往牆壁上望了望,瞬間便笑起來。她半轉過身,把脊背抻得筆直,頭微微向後揚起。段聞再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發現此刻她們的影子只有一處是相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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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接吻。
何安之在親吻她的影子。
段聞感覺耳根有些發燙,她沖着何安之眨眨眼,走過去貼着她坐下,腦中回憶起小時候也常喜歡玩些“影子游戲”——自然與今夜全然不同。那時候,幾個孩子會把雙手交疊起來弄成小動物的形狀,然後在燈光下變換手勢,讓牆上的動物影子跟着行動。有時,甚至會各自分配角色,把游戲生生搞成過家家似的小情景劇。直到現在,段聞依舊記得那些手勢應該怎麽做,但兒時同伴的臉卻大多模糊了。
思緒浸在回憶裏的時間久了,段聞感覺有些發困,她的颚部微微隆起,顯然在壓抑着一個哈欠,但這種嘗試馬上以失敗告終,向外吐氣的同時,她眼裏的水汽也跟着凝結起來滾入發絲,于是她順勢歪倒,靠在何安之肩上,開口問道:“姐姐,如果用一個動物來形容我,你會選什麽?”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何安之回答道:“海鷗。”
“為什麽是海鷗?”段聞又問。
何安之把電腦擱到一邊,想了想,含笑說:“海鷗是自由快樂的鳥。”
段聞沒有再問了——現在她取代了電腦的位置,靠在何安之懷裏。何安之的頭發披散着,有幾縷垂蕩在她臉側,弄得她發癢。她順手從中攬過一簇,在指尖環繞成圈,再把它們分成一股股地開始編辮子。因為身體仰躺着的緣故,編的并不順手,總有幾根頭發跑到外面,她自己也嫌編的不好,于是拆了編,編了拆,把何安之的頭發弄得亂蓬蓬的,最後甚至帶落下幾根,可憐兮兮地挂在她指尖。
她想起來,何安之的大學是在英國念的——她曾經和她說過,英國碼頭上的海鷗大多不講道理,經常要去搶食路人的薯條。
針對段聞對她頭發施加的暴行,何安之倒是沒什麽反應,依舊慵然地摟着她。等段聞回神再看過去時,發現她已經又要睡着了,眼睑半合半張,薄薄眼皮下隐約可見眼球的振顫,一下一下,與她心髒的呼跳聲奇異的重合。
“姐姐。”
她用遲緩的手将捆着自己頭發的皮筋摘下來,側臉隔着衣料貼上何安之的皮膚,聲音模糊地呓語。
何安之“唔”了一聲,好像已經是某種無意識的應答了。段聞看見她的肩膀下沉,睡意朦胧的眼睛跟着張開一條縫,低聲細語的問她:“怎麽了?”
“我好像畫不出什麽有趣的東西了。”她坦誠地回答,“我總是什麽想法都沒有。”
“嗯......”
“你在聽嗎?”
“啊?嗯,我在——”何安之揉了揉脖子,“是那個比賽嗎?CBPA?”
段聞點點頭。她曾向何安之提起過的。
何安之聳肩笑了一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慢慢說道:“靈感是最可遇不可求的東西。”
她似乎向來很少真把事情當回事,此刻說起這話,語氣也是淡的。
段聞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心裏便有點不滿,正好見到何安之暖而白的一截手腕,從襯衣袖口裏垂出來,便迅速湊過去,半玩笑的在上面輕輕咬了一下。
何安之有些遲鈍的往手上看了一眼,不見一點兒不悅的神色,過了片刻,才擡起這只被咬過的手,去撫摩段聞額角的一小塊肌膚,補救似的安慰她:“段聞,我們總得給自己一點時間。”
段聞喜歡何安之用的那個詞——“我們”,但又對她現在這樣忙碌的狀态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們能像今夜這樣相處的時間太少了。
她用指尖在何安之的耳垂上輕輕刮了一刮,又朝她眨眨眼:“你得陪着我。”
“好。”何安之說。
過了一陣,段聞猶似不放心,又開口問她:“要是到了截稿日,我依舊什麽都畫不出來該怎麽辦?”
“別太逼迫自己了,放松一點。”何安之用指尖往她胸口點了點,“有些事情,必要的時候是需要在心裏面退讓一步的。”
段聞說:“只有在這件事上,我不想退。”
何安之一愣,很快笑起來,伸手去揉她的頭,把她本就躺的松散的頭發弄得亂七八糟。段聞扭扭頭,輕微反抗了一下,她便停了手,問道:“你要不要先去睡?睡個好覺會對瓶頸期有奇效的——”
“不要,”段聞很快拒絕,随即便不作聲了,過了半天才又開口說,“我想離你近一點。”
這話其實有她自己的一層意思在,她想用很随意的口吻把這句話說出來,可惜嗓子不聽話,講話時有些輕微的發抖,也不知道何安之聽出來沒有。
何安之沒有立刻接話,只是把她攏緊了一些,非常親密的姿态——但兩人之間這種突如其來的平靜又使段聞的心開始飄忽不定。她看見何安之的眼睛又合上了,長長的睫毛一動未動,面上神态看起來要比剛才輕松。在她以為何安之要睡去之前,突然聽見她問道:“段聞,要不要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