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九月初正逢夏秋之交,冷暖空氣對流,接連下了好幾天雨。

段聞在出租車上坐着,身上總覺得涼絲絲的。如今這時節其實還不算正式入秋,但晚間道路空曠,車開的快,便有冷風從車窗縫隙裏嗚嗚的灌進來,再和着路邊綠化帶的樹木被吹動時發出的嘩嘩聲,就顯得有點嘈然,仿佛一群沉睡的大狗此起彼伏的打呼。但她寧願用手把衛衣領子攏緊一些,也不願意把車窗完全關上——如果車內完全變成一個密閉空間,空氣凝滞,她待久了要頭暈的。

開到半路的時候,風就變成了雨,雨勢不大,絲絲縷縷像水霧似的灑在車窗上。再隔窗看出去,道路上的燈火已經變得模糊了,像是鍍着光暈的營營星子,橙黃交錯,一串串的,從窗外飛竄而過。

“小姑娘,你把窗關關,雨要飄進來了。”司機扭頭往後座瞟了一眼,提醒道。

段聞作勢把車窗又升上去一些,卻始終留着條縫隙在那兒,随後便伸手到包裏去找傘,翻掏了半天發現自己還是忘記把提前擱在桌上的折疊傘給帶出來,便擰着眉毛嘆了口氣,将包拉鏈重重一拉。動作幅度之大,惹得司機又擡起頭,目光不住地通過後視鏡朝她射過來——而她對此報以冷淡而反感的一瞥,那抹視線便只好尴尬的退卻了。

街燈彙聚成的光影朦胧胧的,忽明忽暗,一陣陣地在她臉上跳躍。段聞沒有言語,伸手把包攏抱在懷裏,臉貼上車窗玻璃。

她的心情實在不好。

在所有假期作業都被完成之後,只剩下賽稿這一樁事情,沉沉壓在她心裏。這幾周,她幾乎是搜腸刮肚地回憶着認知裏有關何安之的一切,并期望把它們具象化的搬到畫布上,但始終沒能成功。

——她貧瘠的思想土地上依舊開不出名為靈感的玫瑰。

因為這個緣故,她簡直要開始痛恨那幅速寫的創造者,恨那樣一個人在信手塗鴉間就輕易地打敗她的所有苦思冥想——雖然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其實很多,但那些遙遠的、已故的偉大藝術家是永遠不會招人恨的,唯有近在咫尺卻不可匹及的人才更容易使人嫉妒。

而另一頭,何安之因為工作的緣故幾乎是住到了活動現場,兩周以來在她跟前露面的時間總共不會超過兩小時。她們之間所有的交流又被重新移到通訊軟件上,但情況比何安之從前跟拍攝的時候還要糟糕許多——因為她幾乎沒有時間再打來電話和視頻,即便是文字消息,也要間隔好幾個小時才有所回複。

有時,段聞望着那一串串有來無往的綠色對話框,竟覺得有一絲無助,在那無助之中,又莫名能體悟到一種鄉愁——那是她對她們從前毫無罅隙的親密所産生的惦念與愁情,因那塊小小的、熒熒發亮的玻璃屏幕竟然比千山萬水更能将人阻隔。

今年格蘭選擇了室內紅毯的形式,場地被安排在當地首屈一指的一家品牌酒店。段聞抵達酒店門口的時候,發現距離大門十幾米開外的圍欄處已經烏泱泱的聚集了一批人,有安保人員,也有來前來候場的粉絲,他們鮮明的分成兩股力道相互推推搡搡,遠遠看着有些唬人。

她找了個人流量相對比較少的角落,掏出手機準備給何安之打電話。還沒打開撥號界面,就有一只手從她背後伸出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段聞一驚,回頭便看見何安之站在那兒,嘴角彎彎的,眼睛裏都是笑。

或許是為了迎合今年格蘭“東方美學”的主題,何安之當晚應景地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真絲旗袍,全開襟的設計,一排小小的盤紐沿襟線綴着,長度直落到腳面,既服帖又垂垂有致。面上帶着精致的妝,頭發也挽起來了,松松盤踞在腦後,只有兩簇碎發蜷曲着懸在耳邊,愈加顯得頸項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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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門口有一排仿雲石的大燈,大片繁複的玻璃結構将那種閃閃的、幻麗到讓人覺得虛假的光線放大數倍後披到她身上,使她看起來好像一朵被扣在金色玻璃罩裏的山茶。

段聞的眼睛眯起來——她從未見何安之這樣盛裝打扮過,剎那間只覺得有些陌生,對她的注意力也暫時淹沒了一切剩餘的感覺。毋庸置疑,她今晚一定是漂亮的,漂亮極了,幾乎像個夢似的讓人覺得虛幻,因此段聞不受控制地去回想她平常的樣子——那個平凡的、倦懶的、甚至有些不事邊幅的模樣——那個為她所熟悉的模樣。

說實話,她不大喜歡這樣劇烈的改變發生在她身上。

何安之明顯感受到了她的愣怔,但仍舊不發一言,只是笑。笑意似水,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段聞從前便說過,她笑起來很漂亮。眉目柔和,眼睛像兩彎初升的新月。她就這麽笑着笑着,笑得段聞的心也逐漸軟成一灘,最後什麽抱怨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乖乖把手伸過去,跟在她身後進了內場。

場內燈火通明,樓下人群的嘈雜聲浪被大片落地玻璃阻隔在外,鋼琴聲叮叮咚咚的響着。何安之轉過身,把弄來的工作證遞到她手裏,言簡意赅地囑咐她收好,避免讓場外人員看到拿去仿制。

随後她們并肩而行,在各個不同的場區內穿梭,但凡段聞的目光在什麽東西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何安之都會配合的停下步子陪她去看。途中她們不時能見到一些當下大火的藝人和平面模特,其中大多數都面無表情,提着禮服在一群工作人員的簇擁下一閃而過;有時也會撞見前來同何安之寒暄的同事,其中難免有人注意到段聞這張陌生面孔,而何安之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朝人撒謊,稱她是臨時來幫忙的實習生。

段聞看着她在那裏一本正經的謅胡話,總禁不住想笑,而當有人朝她看過來的時候,又不得不配合着裝模作樣的問好,然後把頭微微低下,避免再和她們産生進一步的溝通。

她們所遇到的大部分人,對何安之都是一副熱絡融洽的樣子,她們用一個段聞從未聽過的英文名來稱呼她——“Ida”。段聞看着她兩片翕動的薄唇走了神,一路所見的場景如同電影膠片在她腦中飛馳而過,所見的色彩都是如此鮮明,所聞的聲音都是如此生動,她突然産生了一種實感,像是對何安之身處的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了進一步的體悟。

兩人舉步生風的逛了大約一個多鐘頭,段聞終于開始感覺有些餓了。何安之便帶她去後臺的休息室領了盒飯,說等頒獎儀式開場再來這裏找她彙合。

休息室裏坐滿了人,空間不大,四處漂浮着化妝品和香水的氣味——這種脂粉氣與飯食的味道相互交織,聞久了心底總生出些膩膩的感覺。飯是用紙質的一次性飯盒裝着的,摸上去感覺已經有些涼了,段聞打開蓋子看了一眼,是日式牛丼飯,肉量放得很足,可惜配菜裏搭了許多洋蔥,糊糊的攪在那兒,讓人看着就不舒服——她實在讨厭洋蔥的口感,并總說它吃起來有種尖酸刻薄的味道,而何安之每次聽到她這樣形容都會發笑。現下何安之不在,她也沒人可說,只能撇着嘴把洋蔥一根根夾出來掃到一邊。正弄得起勁,卻在前座兩個女人的低聲交談中聽到了那個剛和她熟悉起來的英文名字——

“我剛在門口碰見Ida姐,啧啧,真是瘦了。”

“Sophia來了以後她的日子不好過吧?和創意團隊之前的老大那麽鐵,能力又強,新老板難免要多想。”

“是被打壓的挺慘的。Sophia本來就和創意部前總監不對路,現在Ida到她手底下,不遭點磋磨就怪了。上回她那個方案不也被Sophia拿去了嘛,改的面目全非,産生的損失還都算在她頭上......我以為照Ida的個性會直接撂挑不幹的,結果居然撐到現在。”

“快年底了,新工作不好找嘛。我聽說下個月Lina也要被調回來了——明擺着是想讓Ida給昔日的下屬彙報,故意叫她難堪嘛。喏,這事情接二連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人就被逼走了。”

“哎,其實Sophia就是那樣了,仗着老板那層關系,做事一向沒顧忌的。如果這回她沒從總部調過來......”

那女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嫣紅的唇瓣幾乎要貼上身邊人的耳朵。她們這段對話的信息量實在有點大,段聞來不及辨明其中含義,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前傾過去;而那個正專注聆聽的女人,也不知道究竟聽到了什麽,突然“嗐”的一聲喝止了同伴:“你聽他們胡說呢,這是非也太大了。”

她的同事朝她看了一眼,撇撇嘴不言語了,從包裏掏出一盒氣墊兀自在那補妝。沒過一會兒,兩人又靠到一處,重新聊起一些毫不相幹的話題。

段聞持續又隐蔽的盯着她們,關注着兩人流利又充滿情緒起伏的敘事,以及在她們臉上不斷浮現的某種、滑稽的挑眉和噘嘴,似乎只要這樣,她們便總有一刻會把她所關心的那件事繼續說下去一樣——但她知道她們不會了——她們剛才談論何安之的神情,就和讨論某件與她們生活毫無相幹的明星醜料一樣,盡是事不關己的調笑揶揄。

段聞心裏只覺得迷糊,或許還帶些難過。起初她是不相信的——就她的了解,何安之家境很好,絕不屬于要靠着工作養活的那類人,更不會講究什麽“愛崗敬業”,或對職業抱有某種“長久的責任心”,因此她實難将她與那兩個女人所描述的境遇聯系起來。

不過她很快又在心底反駁了自己——畢竟何安之從不與她傾吐任何煩難,段聞待她本就不算知根知底的了解,況且在她稍稍聽明白那兩人的意思之後,就覺得所有的事情像根線似的串了起來,牽引着線的針尖直指向何安之這連日以來的忙碌的源頭。但即便這樣想通了,她依舊覺得心裏發亂,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具體哪裏不對,她卻又說不上來,好像在昏暗環境裏毫無準備地被閃光燈晃了眼睛,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刺痛。

她唯一明晰的一點是——至少這一刻,她在這個休息室裏已經待不住了。

她突然很迫切的想要回到何安之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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