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段聞她們走出酒店時剛過十一點,外面的天已經完全沉下來了。漫天堆積着魚鱗狀的雲塊,層層疊疊,像一塊薄薄的鉛灰色綢幕,在風的推動下起伏着。接二連三的,有煙火自地面直直沖上去,嘭嘭地在空中濺出一大片霓虹的花火,将那綢幕短暫撕出一道口子——其實因為環境問題,當地在幾年前就禁燃煙花爆竹了,這次活動的煙花表演還是經過特批的。何安之早先和她說過這回事,她也曾表現出相當程度上的期待,只是剛才那樣一鬧,完全忘了。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她之前那句“再等等”是怎麽回事。

可惜眼下她們都沒有心思看煙花。

酒店位于近郊,周邊交通本就不太便利,加上時間太晚,兩個人在門口站了半天也沒叫到車。在此過程中,仍舊有零星的同事,三兩結伴從大門裏走出來,其中多數是與何安之相熟的,見她站着,不免湊過來再閑聊上幾句,也有問她要不要搭順風車的,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每當看見有人過來,段聞都刻意走得遠些,甚至還背過身看手機,故意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一來是因為不想和她的同事再有什麽交流,二來她也有些負氣——她從幾周前就等待着今天的到來;又從今天中午開始等着何安之的消息;後來在會場裏手足無措地等她;現在明明該輪到她,該是她們兩人的時間了,她卻還在等她和別人應酬。

她剛才還在持續地為何安之感到難過,此刻卻為自己難過了。

她總是在等她。

“我們先往地鐵站走吧?路上說不定能遇到出租車。”何安之不知道什麽時候湊過來的,歪着頭小聲問她。夜裏風大,她在旗袍外面又披了一件米白的鬥篷大衣,整個人都浸在這種輕柔的顏色裏。

段聞點點頭,于是兩人順着空蕩蕩的人行道,慢慢朝地鐵站的方向走。雨倒是已經停了,帶着潮氣的風噓溜溜地刮着,把街邊的一排梧桐樹打得嘩啦直響,不時會有水珠順着樹葉滾落下來,大滴大滴地掉在人身上。

段聞朝手裏哈氣,又把衛衣的連帽戴起來,一面朝前走着,一面将衣服前面的兩根收縮繩捏在指尖繞來繞去。她刻意沒有去牽何安之的手,對于剛剛在電梯廳裏見到的那一幕,她雖然理智上知道并沒什麽可以挑錯的地方,但心裏仍舊毫無根據的感到不快。何安之也沒來主動拉她,只是安靜的挨在旁邊走着——她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話,但眼見段聞興致缺缺,便跟着沉寂下來了。

段聞不知道她有沒有覺察到自己的情緒,或許有,或許沒有,又或許她已經看出來了但卻裝作不知道,總之每一種都不令她痛快。

路面上仍有不少積水,路燈的光打在上面,水也像被染黃了似的,淺淺透出細閃的波紋。段聞從小在下雨天走路就沒有避開水窪的習慣,走得久了,跑鞋便進了水,連帶着裏面的襪子也變得濕漉漉的,一落腳就噗叽噗叽的響。

她餓了。

剛才休息室裏領的盒飯她一口沒動,本來整個肚子就是空落落的。現在身上半濕着,被外面的冷空氣一撲,饑餓感就像被潑了熱油的火舌,在她體內迅速燒起來,随着行走時間的不斷拉長,肚子裏好像只剩下胃這一個器官,一陣陣地在那裏收縮跳動,絞擰似的疼。

來的路上或許是因為坐車子的緣故,并不覺得這路有多麽長,現在空着肚子,單靠兩只腳這樣走着,就覺得這段路在夜色下顯得格外漫長,好像一條沒有盡頭的甬道。

她越走越煩,腳下的步子也邁的大起來,幾乎是一副下定主意悶頭往前走的架勢,很快就超出何安之挺長一段距離。何安之在後面“诶诶”的叫她,她也不聽,又走了一陣,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痛呼,回頭就看見何安之坐倒在地上,明顯是摔跤了。

她一驚,匆忙奔回去看——何安之穿不慣高跟鞋,碰到下雨天地面濕滑,走得急了就容易滑跤。她有點着急,手匆匆促促的伸過去,卻被何安之一把握住,小聲的連連叫着:“別碰別碰,可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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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之怕痛,段聞是知道的。她記得她曾有一次在桌邊拆信時被拆信刀劃到了手,立時像碰着什麽大事似的在書房裏一個勁嚷嚷,後來她去看,發現那傷口其實很淺,不過小小一道紅痕,皮也沒破,但她還是叫疼。

——這或許是與她的個性形成鮮明反差的一個部分,說出去也不太容易有人相信。

段聞這麽想着,眼睛還是專注地盯着她手指所指着的、腳踝上的一小片位置——可惜眼下路燈的光線太暗,打在皮膚上,沒差別的照出黃白色的一片,的确看不清傷的怎麽樣。她便只能半蹲在她身邊,輕聲問道:“怎麽辦?”話剛問出口,她立刻覺得自己蠢極了,于是補上一句,“我攙着你?”

何安之沒有回應,非常自然的朝她靠過去,然後倚着她慢慢站起身——只有當兩人間距離緊貼到這個程度,段聞才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

她用香水了,是她曾經說過好聞的那一款。

在這種情形下聞到這個氣味,段聞莫名覺得很動人。

她別過頭,從何安之的包裏翻掏出兩張濕巾,替她把大衣衣擺上沾到泥水的地方粗略擦拭了一番,然後兩人又重新挨肩并足,一步一步相偎着前行了。

走過一小段,遠遠地,看見有人騎着好大一輛三輪車迎面而來。等他逐漸離得近了,才發現大的不是車子,而是車上架的那個圓筒狀的烤爐——那是秋天随處可見的,沿街叫賣烤紅薯和烤玉米的小車,只是沒想到這個點還有。

這種車子,往往離得很遠就能聞到烤物甜滋滋的香氣了,可惜這輛車上卻沒那種味道,似乎連烤東西的煙味也沒有。何安之由段聞撐着,慢慢靠過去問那個小販,還有沒有什麽熱的東西賣。小販倒不是很樂意做這單生意的樣子,在那裏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操着并不标準的普通話解釋說他通共賣剩了兩個紅薯,預備自己回去吃的。

何安之也沒磨蹭,從包裏掏出一張五十面額的鈔票遞過去,又不知說了一兩句什麽,那小販便收了錢,用紙袋從烤爐裏裝出兩個熱烘烘的紅薯給她。

當這兩個過分溢價的紅薯被塞到段聞手裏的時候,她的胃部出現一陣機械的興奮,她很迅速的連皮咬下一口,腮幫子很快因咀嚼而鼓了起來。何安之面上有了笑意,開口說道:“今天的盒飯裏有洋蔥是不是?我剛才看到,估計你不太願意吃。”

段聞嘴裏塞着紅薯,說不出話,只能與她四目相對,用一聲簡短的“唔”作為回答——既然在吃東西,她也不急着往前走了,跟何安之靠在馬路邊的闌幹上,一道沉默地望着江面。

“哎呀......天空看起來好幹淨,秋天的月亮好像格外亮些。”

何安之說這句話的時候,段聞已經把第一個紅薯吃完了。她順着她的話,擡起頭往天上望了一陣,倒也看不出月亮是不是格外明淨,只覺得那種柔霧一樣白蒙蒙的光亮像在哪裏見過。

——有點像這晚何安之衣服的顏色。

她又把紅薯舉到嘴邊咬了一口,兩頰因咀嚼而孩子氣的鼓起來,嘴裏含含糊糊地嘆了口氣;而何安之在這時突然把身子偏轉過來,側頭沖她笑道:“這麽好吃啊?也給我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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