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九月中秋的一天法定假正好撞到雙休日,變成了三天的小長假,何安之幾乎是掐着日子,拖拖沓沓地理好行李,總算趕在假前出發了。而另一邊,段聞先是遇到她舅表哥結婚,在她母親再三的電話催促下,不得不倉促地買了高鐵票回家吃喜酒,回來之後也不大高興;過了沒兩天,又聽說葉敏病了的消息。她便十分倉促地買了花,挑了個有太陽的午後到她家去看望。

剛聽說葉敏生病的時候,她其實不覺得驚異——從她們剛認識那陣算起,葉敏身上各類小病就沒斷過,一年內感冒都至少能輪上三四次。不過她身體底子很好,每回生病也不常見她吃藥,休息三四天便緩過來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段聞看到那個窩在床上,蒼白而萎靡的葉敏時,才十分不敢相信。

“漂亮妹妹來啦,進來坐吧。”

恹恹的葉敏身邊,坐着她的姐姐——除了寒假共同出去野炊的那次,這是今年段聞第二次見葉蕊——這麽幾年過去,她似乎都不曾變過,每次見她,都使段聞覺得好像是回到了高中,帶着畫材和零食來敲葉敏家房門的那段時光。

葉蕊的臉,是都市劇裏女主角的那種臉,尖尖的下巴颏兒,一雙纖長漂亮的黑眼睛,眼角上挑,雙唇紅豔,很利落的好看。即便是剛才對着她那樣熱絡的含笑一瞥,也帶着一種淩厲的風情。但不知是不是房間中光線太弱的緣故,将她那樣亮的一雙眼也襯得灰黯了,段聞與她四目相對,注視得久了,能從裏面捕捉到隐約的疲乏。

她從段聞手裏接過那一大束百合花,又從壁櫃裏找出個花瓶插了,擺到葉敏的床頭櫃上。

“要喝點什麽嗎?”葉蕊問。

段聞搖搖頭,手裏仍舊被塞進了一罐可樂。

“那你們聊吧,我正好出去吃個飯。”葉蕊一邊說,一邊幫葉敏把身後兩個白色枕頭疊出來的靠墊塞得緊了些,“有事打我電話。”

看着她離開房間走遠了,葉敏才說道:“她和老陳吵架了,心情不大好,也沒什麽心思留下來和我們說話。”

段聞歪了一歪頭:“老陳還會吵架啊?”

興許有為她母親所影響的緣故,在段聞心裏,世上所有男人的差距都是不大的。

唯有葉蕊的男朋友陳景泊稍稍不同些。

他身上有一種非常純粹的溫吞氣質,很像從前老話本裏描寫的那種白淨書生,講起話來也是斟字酌句,慢吞吞的,小心翼翼地阻止任何可能給別人造成不适的言辭從他口裏蹦出來。相較于葉蕊的幹脆利落、雷厲風行,他的性格反而更具有俗世意義上的“女性化特質”——直白點來說,如果不是知道他已經和葉蕊交往了整整六年,段聞一定會曲解他的性取向。

葉敏笑笑,說:“是啊,他那天臉可臭了,我第一次見他那種樣子。”她頓了一頓,又說,“老陳跟我姐姐求婚了。”

Advertisement

“這麽突然?”

“唉,他三十多了嘛。”葉敏壓低了聲音,“家裏好像也催過好幾趟了。”

段聞又問:“那你姐姐答應了嗎?”

葉敏搖搖頭,道:“沒有,她還是老樣子,一心撲在工作上......”

段聞聽着她的語氣,一時無話可接,便垂下頭去玩易拉罐的拉環,葉敏又自顧自地續下去:“我估計就是因為這個才吵的架。”

她說這話的時候音量稍大了些,因此嗆咳了一下,手自然地貼住胸脯慢慢順着,段聞也不願意讓她再說了,将可樂擱到一邊,湊上去問道:“你身體還好嗎?”

葉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睡衣袖子撩起來,讓她看她的胳膊——那上面有許多血點,很像刮痧之後皮膚上會留下的印子,只是因為排布得太過密集,看起來有些吓人。

“腿上也有。”她一邊說着,一邊把袖子放下來,“我最近身上都是這種東西。”

“你有去過醫院嗎?”

這回輪到葉敏不說話了,她靜默着,偏過頭去看花瓶裏段聞帶來的那束百合,那些白白的、蜷曲的花瓣的影子落不到她的眼底,她眼裏還是一片純粹的深灰。

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默好像一點煙灰被抖落在紅絲絨緞裏,使房間內的空氣帶上了褐色的焦灼感。段聞感到心慌,且沒有辦法忍受這種詭異的氣氛,她伸出手,掌心貼在葉敏幹燥的手背上,五指輕輕合攏起來握着她;而葉敏的眼睛還是不朝她看,只是咽了口氣,輕輕說道:“段段,我好害怕。”

她的手伏在她手下,像是冷極了,緊握成拳,微微發着抖。段聞第一次見她這種樣子,十分不安,另一只手也跟着貼上去,而葉敏在這時說道:“我血常規的結果很不好,醫生說可能是白血病,要做骨髓穿刺。”

日落時分尚未降臨,天卻已經逐漸灰起來,從半拉起的暗粉色窗簾外透進來的,是非常模糊的光線——這種暧昧的暗度又無法稱得上是值得開燈的時刻,在這樣晦暗的室內,兩人的面孔也被迫變得含糊了。

段聞皺着眉毛——她此刻已經坐到葉敏身邊了,她本來心裏是有些話想說的,但當她看到葉敏的臉時,那些話便瞬間說不出口了——葉敏的眼睛裏全是淚,飽滿的、晶亮的、成串往下掉,好像那反而是房間裏唯一的亮色。淚水的熱度将她的眼鏡鏡片也烘的泛白了,像兩扇翳着霧氣的窗,段聞見她将眼鏡取下來,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擦。她又說起上午刷牙時被捅破了牙龈,嘴裏的凝血塊到現在還沒化——她哽咽的聲音裏仿佛有一只帶着牙齒的小獸,一開始是輕微的磨咬,到後來,便将段聞的思路完全啃齧斷了,只剩下絮絮的疼。

疾病是那麽突如其來的東西。

人們在遇見病人的時候,總會帶着點天性的憐憫去和他們說話——安慰也好,鼓勵也罷,一門心思想用這種帶點社交色彩的方式去打消他們的負面情緒,但段聞不喜歡這樣。她把手心貼在膝蓋上,習慣性的揉搓着,兩腳一碰一碰,腦中無端地回憶起很多高中時候的事情,她們之間的事,漸漸也聽不清葉敏說什麽了——她們就這樣一個說,一個想,竟莫名的不相關。

她的記事能力,是從她離開葉敏的房間,走下樓梯的那一刻得到恢複的。葉敏家是個小獨棟,一樓的客廳正好能捕到午後的最後一點日曬。此刻刷着綠漆的窗戶半開着,風把同色系的窗簾吹得搖搖晃晃,綠色面料翻飛而起的一角中,露出了站在外面庭院裏的葉蕊和陳景泊——幾片薄薄的窗簾,把屋裏院外分成兩個世界,那感覺好像是穿過橋洞,望見洞外河面的一點亮光。

葉蕊就在那裏,半仰着頭,身板挺得很直,像一個盛着光的玻璃瓶子。段聞隐約聽見她說起葉敏現在身體不好,又說她們父母遠在外地,家裏還有個弟弟要她照顧一類的話。她說話的速度很快,音符一個個從翕動的紅唇裏飄出來,仿佛經驗老成的老師在給學生講題,而陳景泊站在她對面,頭低着,倒真像一個挨訓的小孩。過了很久,他才說道:“我沒有想要你為我放棄什麽,所有的事情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的。”

葉蕊含着笑看他,沒有接話,于是他又說:“我是想......有個東西能證明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我真怕萬一出個什麽事,哪天我們就把彼此錯過了......”

葉蕊終于動起來,她用手捧住陳景泊的臉,輕輕用拇指在他眼眶底下撫了兩下,很篤定的說:“沒有這個萬一。我和你保證,等再過個一兩年,我攢夠錢,就會把現在的工作給辭了。到時候,去給人家當當講師什麽的,既清閑,我們也能很舒服的過自己的生活。”

陳景泊沒說話,葉蕊便問道:“你還在生氣,是不是?”“我沒有生氣。”“你知道嗎?前天你那副樣子真是吓到我了。”葉蕊半踮着腳把臉湊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一陣,突然笑起來,“真不像你。”

陳景泊怔了一怔,段聞看見他在原地悵然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把葉蕊攏進懷裏,像是投了降。

葉蕊臉上依舊是笑盈盈的,這種笑又與剛才不同了,是一種毫無意外的勝利者姿态,一種孩子似的欣快和滿足。

段聞面對那情形不方便出去,就倚在底樓的立柱邊上,無情無緒地看了一陣——按照過去的所見所聞,她其實同葉蕊一樣,吃準了陳景泊一定會是最終服軟的那一個。況且,素來要強的人難得撒一回嬌,本就容易産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果然沒過多久,就見陳景泊嘆了口氣,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慢慢說道:“好吧,我總歸等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