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葉敏的事情影響到了段聞,使她在那之後一整周的心情都并不怎麽好——她本提出要陪着一道去醫院做檢查,但葉敏只是拒絕,而且她每回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都好像被砍過一刀似的,久而久之,段聞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在課業外,她開始把更多的時間消磨在畫何安之上。
各種樣子,微笑的、緘默的、嘟嘴哼曲的、昏昏欲睡的,她也畫過彈吉他的何安之——想法來源于擺在她們卧室牆角的一把吉他——不過何安之從來沒在她跟前彈過它,據說那是她大學時候的舊物了。
随着筆刷的每一次起落,各種神情動作的何安之都停留到她的畫布上,每一個都望着她。
她們的眼神是那樣堅定的落在段聞身上,只在她身上,仿佛她們才是她無法割裂的親密愛人,而遠在另一個城市的、活生生的那位何安之卻不是。
段聞坐在堆着畫架和顏料桶的房間裏,同樣目不轉睛地和她們對視着,心裏始終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她無法從圍繞着她的何安之中找到她想要的那雙眼睛,也無法選出她想要的那一幅。
後來在創作的間隙,她歪頭見到一個圓柱形的小瓶被擱在書桌上,玻璃的瓶身在陽光裏顯出一種不真切感,有淺淺的光從裏面透出來。那是何安之的香水,裏頭餘量不多了,可見平日裏使用率是很高的,不知道這次為什麽沒被她打包帶走。段聞取下蓋子,往袖口噴了兩下。
微微的涼意,許久才有細微的一點香氣返上來——是她最喜歡的那個味道,不過此刻聞着總感覺和在何安之身上聞到的不大一樣。
她這樣想着,有些困憊了,把臉靠進香味幽沉的臂彎裏,安靜的睡了一會兒。
十月開頭的那幾天,天氣回暖了一些,各教學樓間的走道也日漸熙攘起來。段聞難得去參加了網球社的社團活動——這是她開學到現在第一次好好束起頭發,穿着運動短褲出現在學校球場上。
何安之好像習慣用很安靜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負面情緒,比如睡覺或是發呆——如果确實曾有負面情緒在她的身上存在過的話——這個結論源自于段聞長時間的觀察以及一些無傷大雅的猜測;相較之下,段聞的宣洩方式就顯得外放得多。
她對運動的魔力尤其動心。站在齊整對稱的網球場上猛力揮拍,使用她精心磨練的抽球技巧使對手震服或是聽見場外贊嘆的呼喊,都能短暫地把各種不快從她腦子裏抽離出來。
她打球時也常能遇到一些同學圍在邊上,曾有一個面上帶着雀斑的男孩子用大段言辭誇贊過她的網球技術,但又直言這樣敏捷又兇猛的出球姿态與她的外表并不怎麽相稱,而段聞在他發表出女孩應該如何打球的見解之前,就給了他一記不假掩飾的、惡狠狠的目光——她好像在那一刻突然找到了自己為什麽不常在學校裏打球的原因。
後來,當這件事再次經由她向何安之講述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換過一個版本——她的反應被完全删除,而那些針對她的無禮言辭則多了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她把下巴擱在何安之肩上,兩眼哀哀地望着她,宛如一個含冤受罵的小孩般撒着嬌:“姐姐,抱抱我吧。被莫名其妙的人這樣說,我真的好委屈。”
說這話的時候,她正跟何安之在公園裏散步——何安之自這趟回來之後,在家裏待着的時間比過去更少了,不知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還是其他什麽緣故,段聞心裏始終揣着個疑影,幾次想問但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何安之過于自然的态度往往令她不知如何措辭。她有時希望自己是個演講家或是小說家,極賦技巧、擅長向人提問的那種,可惜她不是。她還沒能成為任何一種人。
磨磨蹭蹭的走了挺長一段路,段聞的腿有些酸了,随意在路邊梧桐樹下找了個圓柱形的小石凳坐下——凳面不大,是設計給單人坐的,但何安之還是擠過來要和她坐在一起。這種局促的坐法讓段聞覺得有點吃力,她不耐煩地動動身子,想從中解脫出去,何安之也不讓她走,輕輕說了句“坐會兒嘛,有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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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聞覺得這天何安之的話很少,盡管她平日也是不大樂意多說話的怠惰性子,但那一刻的她看起來真是分外疲憊,于是她也不再動了,就這麽靜靜地和她擠着。
遠處隐約能聽見小提琴的樂聲,很輕很緩,被秋風一陣一陣遞送過來。段聞沒聽過這曲子,卻很喜歡,嘴裏不住地跟着哼哼。她把兩腿交疊着翹起來,惹眼的亮色鞋子在腳上半勾着,打節拍一樣的晃蕩。何安之本來已經要睡過去了,被她這番動作攪得坐不穩當,險些要從凳子上滑下去,被迫清醒了大半,于是跟着凝神聽了一陣,和她說那應該是戲劇《聖女貞德》裏的曲子。
段聞很相信這個張口就來的答案,順口提起她曾臨摹過《聖女貞德》的油畫,卻不大清楚她的故事。何安之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聊起來,說劇作本身,又說到它的作者蕭伯納。她提起蕭伯納曾經和某個女演員互通了幾十年書信的一段歷史,說他們對彼此有非常豐沛的情感,卻幾乎從未見過面。
世上的愛有千百種,段聞獨獨沒有辦法領悟到這種朦胧暧昧的樂趣所在,因此聽着聽着就失去了興致,只是出神地、透過樹下斑駁的光影凝視着何安之——她們在一起近半年,但這段感情仿佛并沒有在何安之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依舊是一片隐晦又包容的白,好像小時候喝的那種兌了點乳鈣粉的水,既能被輕易攪散,又模糊的仿佛永遠也看不分明。
她對何安之從來沒有過什麽患得患失的心理——對她的歷任女朋友也不曾有過,但自從上次經歷了格蘭的那件事之後,她始終覺得有什麽東西橫亘在了她們之間。
或許何安之并沒有那麽需要她。
在這段關系裏,她是無關緊要的。
這個念頭一出來,段聞就感覺心髒莫名其妙的緊縮了一下,頭一偏便去看何安之——她或許已經看出來了她的心不在焉,并沒有再就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只是慢騰騰地沖她微笑,神情靜得像一汪湖水。段聞在一瞬間什麽想法都沒有了,提起一邊肩膀蹭掉被風吹在面頰的頭發,身子往前探了一探,說道:“姐姐,你親親我。”
何安之很快向她靠近了。
那是一個落在額頭上的吻,溫熱、柔軟、一團霧似的掠過去,實在教人覺得過分清白。
段聞有些不樂意地瞥過去——何安之臉上無端出現的笑意令她疑心這舉動必定是故意的,于是她用慣常的敏捷速度倒進她懷裏,把她的手牽到自己的面頰上,帶着一種固執的孩子氣重新說道:“再親親我。”
何安之不答話,笑着把頭偏過一偏。
遠處小提琴的樂聲早已經停了。一片寧靜裏,只餘下風吹梧桐的細響,一陣一陣,此起彼伏,仿佛水潮漲落。此刻只消稍稍把頭仰起來一些,碎發便又要被風吹得飄起來——段聞覺得那頭發像是某種纖細的、毛絨絨的小草,從耳邊很輕地掃過去,帶起耳根底下一點虛溜溜的癢。
她的呼吸也開始變熱了。
她幾回睜眼去看,但什麽也看不清楚。只聽見何安之的語氣慵懶而親昵,輕輕呢喃着:“诶......這裏沒吻到麽?”
她便又開始疑心剛才聽到的并非樹葉的響聲,而是何安之呼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