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在何安之回來後的第二周,段聞終于從葉敏那裏聽到了好消息——檢查結果表明她得的并不是白血病,用報告單上的話來說,那些異常數據應當源于某種未分化的結締組織病。
段聞不清楚這個名詞所代表的含義,葉敏一開始也沒和她細說,只是拉着她的手,和她像高中時那樣盤腿并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她們吃着寡淡無味的南瓜糊、有些受潮的奶片和鮮甜多汁的猕猴桃——那些東西大多是被成箱送到醫院,又被原封不動搬回來的。後來,葉敏慢慢地開口了,說的是在醫院的一些經歷,做了怎樣的檢查,又遇見了什麽事情。
數日以來,各類大大小小的化驗把她折騰的瘦多了——好像比她高三最瘦的那陣還要瘦一點,但她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和住院前幾乎沒有差別。她們依舊款款而談,聊起天來比熱戀期的戀人還要熱烈。
“其實還是等報告的那幾個小時最折磨人,好像我的未來如何都取決于那一張單子了。”葉敏笑了一笑,手無意識地去撫弄地毯的褶皺。
我們的未來似乎本就如此,取決于數張大大小小的單子。
——這是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段聞沒有把它說出口。
“段段,你有什麽特別害怕的東西嗎?”葉敏問。
“這個奶片。”段聞說着,稍稍張開嘴巴給她看,“它的味道好怪,而且一糊到牙上就舔不下來。”
葉敏笑着踢了她一腳,然後皺着鼻子做了個“去”的口型。
她沒有再追問,段聞卻不受控制的開始在心裏咀嚼那個問題——她其實不大喜歡在人前讨論這種類型的話題,尤其是在前不久剛與她的朋友經歷了那樣一場虛驚的情形下。因任何問題,背後只要與“苦痛”、“恐懼”之類的負面含義沾邊,便顯得沉,那是一種專屬于“成人”的分量。在段聞這個年齡段,多數時候會希望被形容為成熟可靠的,唯有在遇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仍舊會想要做個小孩。
她們又靜下來吃了一陣,兩個人貼坐的十分緊密,像要化在一起。後來,葉敏把身體一歪,斜靠到床腳,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段段,我從前一直覺得生死是無關緊要的。短短的一生,如果不能做出什麽成績才讓人遺憾。”她稍頓了頓,“但真的遇上了這種病,才發覺不是這樣。”
“做穿刺那天,我什麽都沒精力想了。”葉敏的手指沿着地上那只空蕩蕩的碗的邊沿慢慢劃着,面上晃過一個極為突兀的笑,“好在手術沒我想的那麽疼。”
段聞聽了這話,又看着她,莫名生出一種恍惚感,好似夏日午後在密閉的房間裏悶頭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被被子裹出一身的汗,滿背都濕了。
自打她們剛認識那陣起,葉敏在她眼裏便是最不會被擊倒的那一等人物,積極而樂觀,什麽事情都不需要別人操心,無人看顧的情況下她也必定能自己解決,甚至在繁忙中仍常能騰出心思照應別人——她永遠是最讓人省心的那種小孩。
盡管後來葉敏很快恢複如常,并若無其事的和她說起過兩日要跟葉蕊一起出去玩的事,但段聞心裏仍有些黯然——她總覺得,有一部分的葉敏,被永遠留在那個醫院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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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她幫葉敏去學校補交了假條——葉敏應該是真的想好好調整休憩一陣,請的是長假。一沓病歷和醫院證明被她們的導員拿着翻來覆去的看,好像對這個将“全勤”視作頭等要事的好學生的反常行為感到困惑,最後難得也沒問什麽,蓋下章算是批過了。
第二天依舊是工作日,她碰巧沒有排課,一大早便歪坐在床頭,一面聽何安之在身邊打電話,一面把嘴裏的口香糖嚼得吱吱作響——自打籌備格蘭那陣算起,何安之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躲懶休假了。昨天半夜,她突發奇想地說要去江邊晨跑看日出,段聞依稀記得自己曾半趴在床頭,迷茫的晃着頭看她翻包,後來甚至被她牽下床蹒跚地走了兩步,但最終還是無法抑制地睡倒在一片眩暈裏。看何安之此時的狀态,想必最後也沒有獨自成行,反而平白損失了數小時的睡眠,因此一心要請假補覺。
段聞難得見她像過去一樣為了翹掉任務而編出各種莫名其妙的借口,心裏只覺得快樂,好像她已經在無形中戰勝了那個不熟悉的世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通電話打得太久,她等到後來,就開始哼哼唧唧地把腿下擱着的一堆抱枕挨個踢下床去,嘴裏咀嚼的動作也愈發用力,刻意弄出一種不容忽視的聲音。何安之不管她,依舊氣定神閑的在那裏講話,連餘光也沒有向她掃一掃。她便坐起來,由下而上的拱進何安之懷裏,手指按在她肩上,沿着她鎖骨一路劃下去,存心要攪擾她和工作的最後一點聯結。
電話終于被挂斷了。
她笑嘻嘻的朝何安之瞟過一眼,一翻身便預備從她懷裏逃脫出來,但很快就被抓住手腕,輕輕巧巧地帶了回去。
“生氣啦——?”段聞的神情狡黠而惬意。
何安之沒說話,目光輕飄飄地落到她身上,抓她的力道卻緊了一些。她原本以為她要吻她,但她只是把她拉過去,用手指梳開了她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當天中午,她們去了一家私房菜館吃午飯。餐廳坐落在鬧市區,大門緊閉,看不出在營業的樣子,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室內擺設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也是段聞喜歡的風格。食客零星,氛圍安靜。
餐廳老板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短得接近男士的一頭黑發,薄唇微微下垂,未經妝飾的皮膚細膩幹淨的很,十分奇異的一種好看。她看起來和何安之是故交,一見到她,就很親熱的挽上去,含笑問她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來。
好的那種親熱。
對待段聞,她也表現出了一種愛屋及烏式的喜愛,親親熱熱地管她叫做“妹妹”,連送幾道點心不說,又招呼她以後常來玩。段聞一邊銜着吸管,一邊在心底啧啧稱奇。
——待在何安之身邊的時候,她時常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愛她。
最後,那些菜品的口味着實讓段聞驚豔了一把,使她私以為對得起這裏高得離譜的人均。她想,或許因為何安之自小在這個城市長大,所以能對這裏一些不為人知的寶藏了如指掌。當她把這話跟何安之說過一遍之後,何安之只是目光安定的看着她,然後笑了笑,從容附和道:“是啊,了如指掌。”
出了餐廳大門,是當地一條非常熱鬧的步行街,沿街有成排的小店,她們只當消食,閑閑地挨個逛地過去,買了不少零食。後來在街角看到一個老太太支着個小攤坐着,腿邊是一個大筐,裏面放着成簇的鮮花。段聞原本以為她是賣花的,拉着何安之過去看,問了才知道是專門幫人用花編頭發的——段聞是第一次見這種攤子,覺得新奇,何安之說她小時候倒見過,只是近年來很少在街上看到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段聞已經坐到了老太太身前的小凳子上,讓人給她擺弄頭發——她的頭發從開春到現在沒怎麽剪過,深褐色,長度過肩,發量又多,編起來是有些費功夫的。那個老太太卻非常之耐心,臉上始終帶着笑,一面不緊不慢的幫她編着,一面不住地誇她水靈漂亮。随後又順嘴問起她的年紀,在得到回答後有些驚訝地笑稱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
段聞的肩膀不自然地動了動,沒有接話。她把從頭上解下來的發帶叼在嘴裏,手上開始把玩适才買的蘋果糖——說是蘋果糖,實際沒有任何水果的成分,不過是用紅豔豔的糖漿灌進磨具做出的一個蘋果形狀。因為外面包了一層玻璃紙,陽光底下看着亮晶晶的非常可愛。
紅色的球體陷進彎曲的手掌,被段聞不斷抛到秋天淡金色的空氣裏,又接住。何安之靠在旁邊的牆上,默默看着她,也不說話,偶爾擡起一只手,按住脖子邊上的肌肉揉搓兩下,一副出神的樣子。段聞見狀,很突然地就把糖抛擲過去,何安之有些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到底接住了,只見那糖果在她手裏輕松地轉了一圈,又被重新抛了回來。
段聞便低下頭,發帶從她嘴裏被轉移到手腕上。她用靈巧的手指快速把糖紙拆解開來,随後往糖上咬了一口——糖果表面的色素在她唇周留下一片模糊的痕跡,好像剛撥開皮的桃肉會顯露出來的色澤;而這種紅色最鮮辣的部分則凝聚在唇瓣正中,使她的面孔愈發亮起來。
與此同時,那個老太太将手掌交疊起來摩擦兩下,笑盈盈地說了句“好了”。
段聞自己看不見效果,轉頭問何安之要化妝鏡。何安之在包裏翻掏了一陣,沒找到,擡起頭不好意思地沖她笑笑。當她們對視的那一刻,段聞突然生出一點不易察覺的自矜——因為何安之怔住了,盡管只有那麽一瞬,但她眼底明明白白地浮現了因驚豔而産生的愣怔。
一旁的老太太見這情形,便彎腰從筐底找出一個缺角的老式塑料鏡子遞了過來,何安之接過後道了謝,與段聞擠在一起望向鏡子裏那不甚清晰的一方天地——段聞還是有些不滿意的,她的頭發蓬松,即便是這樣編好了盤起來,仍舊有許多碎發不規整的翹着,毛躁躁的,但何安之說好看。
段聞用手摸摸插在頭發裏的月季,又揪揪沒被盤進去的一縷發絲,小聲說:“下面看起來有點炸。”
“也好看。”
段聞把她的手臂一勾,湊過去玩笑道:“你在捧殺我。”
正說着,何安之的肩膀從背後被人搭住了,她有些莫名地回過頭去,随即訝異地喊了一聲:“Jack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