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她們帶來的魚粥因為擱的時間太長,還是有點冷了。何安之怕有腥氣,就請段聞幫忙把保溫桶拿出去讓祝姐加熱一下。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種很自然而溫存的拖賴,段聞便心甘情願的去了,等她再回病房時,正看見何安之坐在那裏,微微彎着身體,一手握着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把蒲扇,在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打着,另一只手則與她母親緊緊握在一起——何安之的手生的十分幹淨好看,相形之下,她母親的手則顯得分外蒼白,像是一杆遍布凸起血管的、褶皺而枯瘦的木。
她刻意沒有進去,想要多留一些時間給她們相處,但何安之很快站起身,幫她母親把床放回水平位置,轉頭就出來了。她出門時恰巧撞見要進去的祝姐,便請她留心那魚粥不能隔夜,如果她母親不願意吃就倒掉,她下次來會再帶。
“不多待一會兒嗎?”段聞問她。
何安之的臉上恢複了慣常的漫然,隔了片刻,她有些後知後覺的回答:“嗯,她有點困了。我待在旁邊,她就不太肯睡覺。”
她們說這話時,面前的電梯門正好打開,有個男人拖着個大箱子火急火燎的從裏頭沖出來,迎面便連人帶箱結結實實地跟何安之撞到一起。那個看起來鍍着金屬的箱子在與皮肉接觸後發出一記沉重的悶響,段聞不看也知道這下撞得不輕。男人很慌忙的把箱子扶起來,一面氣喘籲籲地照舊往前小跑,一面仍不斷回頭朝她們大聲說抱歉,樣子急切又悲傷,焦急地像要去奔喪。
何安之安靜得很,與段聞牽在一起的那只手因本能疼得狠狠緊收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來。段聞側頭望過去,見她的眼睛裏有些茫然,像蒙着一層薄薄的玻璃殼子,再一晃眼,那層殼又消失了,好像某種毫無緣故的錯覺。
夜色慢慢升起來了。
這晚,段聞赤着腳踏進房間——何安之斜靠在床邊的躺椅裏,臉上蓋了本書,身上還穿着下午在醫院裏的那套蔥白色的緞面襯衫。她沒有給衣服上的飄帶系結,領口便因此敞開着,露出脖頸下一片白花花的肌膚。
段聞聯想到她下午在醫院的神情,有點猶豫的伸過手去把書拿開,卻發現她只是睡着了。
卧室壁燈的光線随着遮蔽物的離開打到她臉上,何安之有些費力的睜開眼睛,很快又因為光的刺激把雙眼眯起來,聲音模糊的喃喃道:“怎麽啦?”
段聞一言不發地坐上她的大腿,一雙手急于想有個安放之處,卻不知該做些什麽好,只能捏着自己的睡衣帶子繞來繞去。何安之被她這樣磨蹭一陣,到底悠悠地清醒過來,随手把下滑的襯衫扯到肩上,身體前傾,額頭靠上她肩膀,一只手盲目地摸上來,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仿佛在逗弄什麽小動物,而段聞把那只手抓過來,吻它。
何安之的手非常漂亮,白皙、柔軟、十指纖長又骨節分明,左手食指和中指的頂端各有一層薄繭——這是段聞從很久前便身體力行得到的結論。這雙手白天觸碰了醫院的牆壁、浸滿消毒水氣味的被單和幹枯的身體,此刻又回到她溫熱的掌心了——段聞用唇膏在上面拖出一道晶亮的印子,當她用溫熱濡濕的唇舌包覆住她食指關節處纖薄的皮膚時,何安之終于擡起頭,認命似的發出一聲嘆息。
“安之。”
——段聞其實很少叫她的名字,這樣兩個字忽然從齒間迸出來,有一種微妙的生疏感,好像在叫一個不熟悉的人。
“在呢。”何安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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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聞頓了頓,問道:“你還好嗎?”
何安之便又向她微笑。
卧室裏的燈光是模糊的昏黃,在那樣的光線下,人也變得迷糊了。段聞在何安之懷裏靠了一陣,睡意昏沉,而何安之在這時候用一種講睡前故事似的語調,慢悠悠地講起她母親——她母親原本是在市內一所音樂學院教聲樂的,歌唱的非常好聽,現在生了癌症住進醫院,頭一件難過的事,就是再不能領着學生一道唱歌了。段聞盡可能裝着一副仍困的模樣,閉着眼睛,把摟着她的手收得更緊了一點,說道:“她一定會好起來的。”何安之拍拍她的胳膊,下巴擱在她頭上,說道:“嗯......我也這麽想。真是心有靈犀。”
她的語調裏摻雜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但段聞沒去細想,只是本能地揣測那數額誇張的醫療費是否在悄無聲息地拖垮她原本那不受限制的生活;又或許是現實的重量将她壓在一個并不喜歡的工作環境裏承擔着種種的不如意。
是這樣的嗎?
那是如今的她在獨自擔當的東西嗎?
于是段聞又問起她父親,何安之說:“我出國讀書那年,他就不在了。”
她講起那事時,有一種相當平和的惋惜——她父親是突發心髒病死的,即便她緊趕着買了當日的機票,也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聽到這裏,段聞有點裝不下去了,她摟住何安之,在她身上輕微地震顫,好像今日在醫院的全部見聞正以一種意外而突然的速度開始回放。記憶如同牛反刍似的從胃裏往上湧,經過胸腔時,內裏飽含的所有苦痛都被擠壓出來了。她這樣抖過一陣,突然覺得眼裏燙得很,低下頭去,眼淚也跟着掉下來。
——這樣的故事總要惹人哭泣的。
但為什麽哭的人是她呢?她不應該是這種極不成熟的傾聽者。至少在當下不該如此。
......她或許明白是什麽緣故。
她真的愛上何安之了。
何安之的襯衫濕了一片,她有些遲鈍的低下頭看了她一陣,然後慢慢把臉頰貼到她額頭上,勸哄道:“哎呀......不哭啊。”
段聞沒應聲。
何安之很順手地替她拭了淚:“我們去睡吧。今天醫院裏路繞得很,好久沒走這麽多路了,腿好酸,我都快坐不住了......”
段聞照舊不理她,此刻她聽不進去也停不下來,喘息得身體也有些搖動。她往後讓了讓,與何安之分開了一些。隔着浮在她眼上的那層水膜,她不自主的盯着她,竟覺得何安之也是有點恍惚的——她的臉上突兀地出現了一種讓人感到陌生的神情,一種段聞永遠做不出來的表情。段聞伸手摸上去,發現她的臉是濕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蹭過去的眼淚,還是何安之也哭了。或許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畢竟何安之的語氣那樣輕松平和,而且她從未因什麽事情而紅過眼眶。
她們兩個依偎着坐了很久,身上都膩出一層汗,後來重新去洗了澡,在燈影搖晃的房間裏沉沉睡去。到了後半夜,段聞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被什麽東西擊中,從很高的地方墜下來——好似愛麗絲掉進兔子洞那樣,沒有盡頭、不見後果的墜落。
她渾身一抖,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窗外陰沉沉的,好像在下雨,不然就是露水太重,總之給人一種非常潮濕陰涼的感覺。那零星的潮意好像飄蕩的蛛網,當她一離開被窩,就迫不及待的覆上她的身體。
段聞眨眨眼,等了片刻,卻發現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在這片寂靜的黑夜裏,萬物都是模糊的,唯有剛才隔着眼淚見到的何安之的臉,一刻不停的在她面前閃,宛如一場滞鈍的默劇。她呆望着天花板靜默了一會兒,随後伸出涼冰冰的手,借着夜色在床邊櫃裏摸索了一陣,本想找她自己的毯子來披,但只摸到了何安之的一件外套。她也把它抽出來,随意的裹上身,然後輕手輕腳地從床邊翻下來。
踏過房間內諸多陳設的影子,她走進書房,打開燈,在畫架前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