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電話那頭何安之的聲音迷糊得很,顯然是被剛剛吵醒,段聞并不管她,不間斷的兀自說着——她興奮得整個人都是緊繃的,連握着手機的手指都在發顫。一顆心髒在胸腔裏不斷膨脹,振振狂響,幾乎要震出心尖上微不可查的一點疼痛:“頒獎禮在年後,兩月底,你一定要來。很多人......那幅畫,我要讓你看一看——”
過分激動的情緒使她透不過氣,吐字也變得不大順暢,伴随着斷續而急促的喘息——她擔心何安之會因此聽不清楚,正要重複一遍,她卻先主動開口了:“兩月底嗎?”“對——我看看啊......2月22號。”她說完,自己先因為這個日期笑了一下。“是麽?”“聽說會有很多藝術家來。如果作品能被他們看中,就有機會舉辦個展了——”“......段聞。”“會場離我們之前說要去吃的那家冰激淩店好近,我一直想嘗嘗他們家的香蕉船!等領完獎我們正好過去!不過不知道會弄到幾點,會不會來不及啊......”“段聞。”“嗯......?”
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很長一陣——又興許很短,但段聞自知此刻她連一點等待都禁受不起了,因此格外無法接受何安之慢而溫吞的語速:“怎麽了?”
“......我那天有工作,可能去不了。”“什麽?”段聞一愣,眉頭飛快皺了一下,随即很迫切的接口道,“休一天假嘛。”“兩月份有時裝周,我要去一趟意大利。名單是之前就排好的......”
“什麽?”段聞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的聲音要輕得多了,自問自答似的口氣,宛如一個窘迫到要哭出來的小孩。
電話那頭何安之的呼吸聲很重,一下、一下,像淺眠時的低鼾,又像很克制的嘆息。她說:“我兩月份會去意大利。這涉及了很多人的工作安排,時間上不方便變動......”
“所以你不會來,對嗎?”段聞打斷了她。
又是一陣沉默。
那樣長的沉默,讓段聞疑心何安之是不是已經又睡過去了。
“是。”何安之說。
那個字又響又短促,萬籁俱寂下唯有這一聲是震耳欲聾的,它無限膨脹開來,變成難以忍受的噪音——連電話那頭何安之的呼吸聲也像是噪聲。段聞感覺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她吸了吸鼻子——并不是因為哭泣,只是覺得呼吸比剛才更加艱難了。她幾乎是一下子惱怒起來:“為什麽?為什麽總是要這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幅畫是不一樣的!它,我就是為了......”
話到這裏,便止住了——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環境裏響得過分,甚至有些駭人,左右環視一圈,幸而周圍并沒有什麽人,偶爾的幾個地勤都是步履匆匆地走過,并無暇顧及這裏的動靜。那頭何安之好像仍要說什麽,她也不打算聽了,手指按在額頭邊摩挲兩下,冷冷的說了句“算了”,便挂了電話。
何安之的回電很快就來了。
段聞沒接,本想等時間一到它會自動挂斷,但拿的久了,感覺手機一刻不停的震動也是一種攪擾,同樣地惹人心煩意亂,最後幹脆直接把電話掐斷了。
她的心髒仍在撲通撲通的跳着,此刻卻又是另一番情形了——剛才是整個胸腔的震動,如今卻覺得連胃裏也開始翻騰,似乎是要嘔吐。她感覺身上很燙,唯有額頭和後背是冷的,好像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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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茫然的、緩慢地、小步往後退,當小腿接觸到某樣實物時,她就不管不顧的向後倒過去。
椅子接住了她。
段聞坐了一會兒,她想要何安之再打個電話來,但手機再沒響起過。
其實即使何安之此刻再打十個電話過來,她也未必會接。但她要她打過來,而不是放她一個人在這裏,暗自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情緒作鬥争。
——她幾乎要為此恨她的不執着。
又過了一陣,她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了。是聊天軟件的彈窗。
“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晚上溫差大,家裏的窗上結了很厚一層白霧,開窗也只能看到霧。”
“真好。能借你的眼睛看一看今晚的月亮。”
段聞原先以為自己的這份不快能持續很久,但當她第二天見到睡倒在沙發上的何安之的時候,她很不争氣的平靜了——她相信何安之是為了她,因此在客廳裏那樣等候了一夜。就像她當初很突然的憤怒一樣,在那一刻,她也很突然的決定要把這件事情強行揭過去了。
何安之應該是想和她說些什麽的,但她不願意聽。她更不想開口說話,只怕滿腔積怨再不小心以語言的方式恨恨地吐出來,因此只是用漫長的對視去剖析何安之當時眼睛裏冗雜的情緒——她想象那些情緒能被實體化,這樣她就可以像用刮刀插進顏料盒那樣,把那些她看不懂的部分一塊一塊從她身上剃下來。
當她竭力能夠恢複到慣常态度的時候,才跟何安之再次說起了那個比賽,又談起她剛看到通知郵件時,心裏那種奇異的困惑和詫異。她說話的時候,雙手輕輕撐托着頰腮,眼睛半垂着,像個說夢的小孩,一夜未睡讓她的表情起來軟綿綿的。她對下周去學校時會面對的景象做出許多種假設——畢竟她是近十年來好不容易出現的“第二位得獎者”,她嘴裏一會兒吐出一個“如果”,一會兒又提出一種“或許”,卻對作品本身絕口不提。
何安之安靜地聽她說完,又伸手去摸她的頭發——這麽長時間過去,她仿佛還是不習慣短發的她,望過來的眼神是一種很複雜的柔情,雖是溫熱的,卻像是在對不熟悉的東西展露親近。
“時裝周是什麽樣的?”那天下午段聞躺在床上剝橘子吃,看何安之進卧室來找東西,就順口問她。何安之沒有即刻回答,轉身到客廳裏去倒騰了一陣,手裏卷着一本小冊子回來了:“喏,大概是這樣。”她把冊子遞到她手裏,“幕後并不光鮮的,對名單、搬衣服、做妝造......都是些體力活兒,可累人喽。”
段聞用濕潤的手指把它接過來,逐張翻閱着,眼神反複掠過其中的每一張照片:“你兩月初就走嗎?”——她問話的時候眼神依舊不離紙面。“差不多。”
“你媽媽呢?”一陣簡短的沉默。“她上周剛動過手術,在靜養呢。”
“喔......”她又翻過一頁,眼皮短暫擡了一擡,問道,“你在找什麽?”
“一個充氣的U型枕,不知道被塞到哪兒去了......”
段聞頓了頓,終于放下冊子轉頭看她,一面看,一面恍惚覺得家裏是比從前亂了一些。何安之是不喜歡整理東西的——之前屋裏的整齊有序全得益于定期上門來做清潔的阿姨,如今那個阿姨不知道什麽緣故,每周來的頻率比從前低了不少,所以家裏的東西也逐漸堆了起來。不過這并不惹人讨厭,反而讓段聞覺得房子裏更有人氣了。
那邊何安之看起來什麽都沒找到,也懶怠繼續找了。段聞不想她出去,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話,說的都不是她想說的——她其實什麽都不想說,只想何安之安靜的待在這裏。直到明年,一月、兩月......長久地、安靜的,始終待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