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雨下得非常大。

段聞陷在客廳的搖椅裏,眼睛半閉着。她興許是因為淋了雨又沒及時擦幹,渾身發冷,即便是靠在柔軟的墊子上,依舊覺得腦中充斥着一種輕飄飄的疲倦。

搖椅底部的木撐似乎有些舊了,随着她身體的晃動,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一下,兩下,在晦暗的環境裏顯得格外鮮明與悠長。

今天是何安之回國的日子。

她是從來不會主動提出要段聞接她的。但今日這場雨實在太大了,雖沒什麽打雷閃電,但雨水仿佛潮水似的往下嘩嘩潑灑,被風吹着打到窗上時甚至能砸出咣咣的響聲。段聞獨自在家裏等着,心裏總模糊的覺得要去機場看看,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冒着嗚嗚叫嚣的風雨,打車去了。

這樣的天氣是很容易發生航班延誤的,她原本已經做好了在機場進行長久等待的準備,沒想到只在出口處候了十幾分鐘,就見到了很熟悉的身影。

那是潘晉戈。他穿了一件非常厚實的大衣,頭上是一頂樣式誇張的帽子,整個人鼓囊囊的,倒将後面站着的人的身體擋去了大半個——段聞開始并沒看出他身後是何安之,直到聽見他很愉快地說了一句“回頭見啊。”,才看見何安之微笑着從他後方走出來。

她的模樣變得不一樣了,皮膚曬黑了些,神情好像也與往日不同。

——自己筆下的她,是這樣的嗎?

段聞莫名的想着。

這邊,雖然潘晉戈說得是一句意在告別的話,但他們并沒有就此分開,而是在扶梯邊的一個角落裏站定,神色輕快地開始閑談。機場大屏在他們身後瑩瑩發亮,上面的航班信息翻過一輪又一輪,他們始終都挨在一起。

周圍環境嘈雜,段聞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卻依舊感覺那聲音是離她很近的,像蒼蠅在耳邊嗡嗡飛鳴。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腰上,抓擰着自己腰側的皮膚,眼看他們兩人間的距離随着談話的時長而逐漸縮短,直到最後,何安之揉了揉脖子,帶着笑意說了句什麽,潘晉戈便很自然地張開雙臂與她擁抱——動作熟稔地好像曾發生過無數次。

段聞耳邊轟然一響,面上一陣冷一陣熱,渾身都繃緊了。她把手又移到胸口,開始用力摩挲衣服的領口——布料裏浸了點兒雨水,是冰涼的,底下覆蓋的身體也是涼的,像搪瓷,又像金屬板子。她的身體最終還是先于思想一步做出了反應,腳步一邁,頭也不回地從大門離開了。

何安之在和她在一起之前,曾經和男□□往過的。她很突然的想起來。

其實自打何安之和她說明白不去參加CBPA頒獎典禮的那一刻起,段聞就隐隐有一種她時刻會離開的感覺——并不是指前往別的國家,而是指徹底離開她身邊。她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起,但每這樣想一次,她就覺得離分手的時刻又近了一些。即便是何安之用那雙湖水般的眼睛注視她,隔着屏幕吻她的那些時刻,她也不覺得徹底擁有她。再到後來,那些來自異國的電話和信件就成了效用短暫的毒品,只消一經停止,她便克制不住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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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晉戈的存在,會是這種狀态的成因嗎?

——也許她的直覺早已經預告過她了。

何安之當然可能選擇他,而不是淩晨隔着屏幕和她鬧情緒的自己。

段聞把臉頰貼在肩膀上蹭了蹭——被雨淋濕過的衣服,即便此刻已經差不多幹了,仍然殘餘下一股非常難聞滞澀的味道,堵得她透不過氣來。她被這種氣味攪擾得有些煩了,身體順着椅子溜下去,靠着椅腿坐在地上,把臉埋進懷中的抱枕——至少那裏面還充斥着洗衣粉潔淨的氣味。棉花和軟布堆砌出來的世界安靜得很,待久了,才隐約能聽見外面的雨聲,忽大忽小的,仿佛是很痛楚地打在地上。聲音遙遠的好像從另一個國度傳過來,使段聞分不清那場大雨是否還在下着,又或是她自己莫名的臆想。無論如何,她強迫自己凝神去聽外面風雨的□□,讓它們從天上砸進她的腦子裏,好讓她不再思考。這種情況下,思考太痛苦了。

她安靜的伏在枕頭裏呼吸着,背部也跟着平緩地起伏,直到門口傳來窸窣的響聲,那起伏便停止了——那是平底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很輕,但她能輕易地将這細微的聲音從朦胧的雨聲中摘離出來。

她将頭歪了歪,靠着枕頭向外張望。漆黑的空間裏,一道黑影子半墊着腳進了屋,兀自搗鼓了一陣,把大衣脫了挂到門口的架子上,又俯腰下去脫了鞋。房裏上上下下都是黑色的,只有窗簾的花樣被不知道哪兒來的一點點反光投射到牆上,無規則地擺動着,如同藻荇交橫的湖底。那個黑影子就在這樣一片場景裏不急不緩地行動,段聞的臉又向外偏過一些,表情像在看一場皮影戲。

燈打開的時候,潮濕的影子終于有了鮮活的面容——何安之有些驚詫的站在原地,睜大眼睛和她對視。

她還是有些淋到雨了,頭發呈現出一種洗過之後沒被完全吹幹的狀态,半貼在臉頰邊上。裏面衣服領口也很随意地敞着,袖口卷攏到臂彎。她腳上的鞋襪濕透了,全被脫下來散在門口,因此是光着一雙腳站在門廳的地板上。

“你在家啊......”何安之說,語氣像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她的存在。

段聞不禁猜想這是否是一場讓她失望的不期而遇。她眨眨眼,重新開始感受到自己咻咻的鼻息,一下下打在嘴唇上方,火熱而真實:“我一直在等你。”

何安之通過長長的過道走進來,在她跟前蹲下:“你出去過了嗎?”她問,随即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臉好紅......”

一種稀有的、毫不裝假的關切——這種語氣像對病人,對親人,唯獨不像對戀人;話說的也仿佛她們之中只是有一人閑閑地下樓逛了一圈回來,并不曾分別太久。段聞有些煩了,咳了兩聲,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将側臉貼在上面抹蹭——像要在上面拭幹早已消失的雨水痕跡:“我本來要去機場接你的。”

何安之沒有接話,段聞瞥了眼她的神色,沉默一會兒,喃喃問道:“你怎麽不叫我去呢?”“今天雨太大了——”“是麽?”“哎哎,來,段聞......有點燙啊。你人不舒服嗎?”“別碰我......你一個人回來的嗎?”“是啊。”“你騙人。”

又是一陣沉寂。

何安之的胸脯微微起伏,似乎在努力調整着呼吸節奏,段聞覺得她說中了一些東西。

“我沒有去CBPA的頒獎禮,這個月。”“我知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沒去嗎?”“......段聞,你得起來。我們談談。”“你知道嗎?”“段聞,你看着我。”“......你怎麽不讓我去呢?”

這場毫無意義的、充斥着重複問答的對話因一記關門聲而終止。段聞一手抓着銅色的門把,順着門又慢慢地溜坐到地上去了。她的手始終沒有放開,看上去好像整個人都靠那個小小的把手給吊着。

窗簾已經不再亂飄了。是雨停了麽?她身子歪了歪,想要聽窗外的動靜,但什麽也沒聽出來,只有蓋過一切的敲門聲,在她身後持續且無規律的響着——何安之倒難得對一件事情表現出這種程度的執着。段聞将眼睛短暫地閉上,一手觸上面頰——金屬的冷氣把她的手給浸透了,連指尖都是涼冰冰的,相形之下,臉頰表面燙得好似熱水蒸騰。昏然之下,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将那只挂着的手朝下撥了撥,門開了,何安之迅速通過那道縫隙挪進了屋子。

卧室瞬間便盛滿光了。

段聞将身體蜷起來,眯着眼睛朝她看——屋裏的燈光有些晃晃悠悠的,籠在她那件寶藍色襯衣上,把衣服映的透亮,像個磨砂玻璃做的長瓶子,她的身體便也在那瓶子裏晃來蕩去,簡直如同液體。當她把身體略俯伏下來一些的時候,領口下的肌膚便跟着潑出來了。

“段聞。”她說,聲音輕飄飄的,像在嘆息,“你在想什麽?”她不回應,何安之也不催,就這麽看着她,眼神毫不躲閃。久而久之,段聞幾乎無法忍受那樣直白的注視,不得不通過幹澀的嗓子艱難開口了:“我在想你。”何安之說:“那就講給我聽。”段聞一愣,兩手交握起來,因門把而發冷的手攥着滾燙的手,恍惚的,覺得好像是另一個人在握着她。

何安之是打定主意不讓她一個人待着了,半蹲着身體又朝她挪近一點,也不碰她,只是那樣安靜的挨着。段聞把自己握得越來越緊,好似一種無意識的防禦——盡管她們間的距離已經使她能隐約感受到何安之的體溫了,但她知道她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如果她将心裏所有的懷疑和猜忌訴諸于口,或許她就将離她更遠更遠。

“別哭,”何安之說,“段聞,看一看我。”“我沒有哭。”她很迅速的接嘴,隔了一陣,用一種疲憊的聲音問道,“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什麽?”“你拿我當什麽?為什麽這樣待我?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嗎?”段聞問,聲音越來越響,最後仿佛尖叫起來——她也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什麽了,“何安之,你愛我嗎?”

何安之沒有立即回答,像是有點怔住了,而段聞也不願意再等,一手撐在她腿側,猛地攥過她的領口就要吻她。還沒碰上去,動作卻突然頓住了——何安之正看着她,眼神是包容的、篤定的,甚至還帶點笑意,像在放縱小孩子胡鬧。

她被她的樣子激惱了。

玻璃窗很突兀的發出咣當一聲響,窗框哆哆嗦嗦的,好像快要被風吹得爆裂了。段聞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拽着何安之的手腕,很搖晃的站起來。房間在她眼裏全化成了不規則的形狀,她剛起身就感到一陣眩暈,雙腿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往前狠狠的一踵跌。何安之被她撞到牆上,背部抵到電燈開關,忽地一下,房裏的燈光就全滅了。

何安之整個人吃痛的抖了一下,想要站直身體又被立時重新按了回去。段聞搶奪般地伸手去抓她,抓她的後領和衣袖,壓住她的手肘不許她再把燈打開。她們便這樣一起掙紮着,如同被舀進塑料袋子裏的魚一樣搖晃浮沉,從卧室又一路跌回客廳,途中不知碰倒了什麽東西,先是槍響似的、“嘭”的一聲,随後緊跟着噼裏啪啦的爆碎聲——這次聽起來是真有玻璃被打碎了。

很快,一股香味在房裏彌漫開來,是好幾種香料混合的味道,在這番情形下已經分辨不出來了,唯一能産生的想法便是太濃了,濃得嗆人。水一樣地從鼻子裏生生灌進去,竟給人一種游泳時嗆咳的窒息感。段聞恍恍惚惚的用手摸索着——在這個沒有新鮮空氣的空間,她難受得身體有些發軟。

隔了那麽久沒有觸碰過何安之,段聞覺得與她的身體仿佛也有點隔閡了,手指碰上去并不覺得是在觸摸□□,反而像碰到一張沾滿水滴的保鮮膜。她很迫切地要把那層隔膜捅破,手下力道是有點不知輕重的,而何安之沒作聲也沒還手——自從那個香水櫃子被碰碎之後,她就沒再怎麽動了——或許也有擔心踩到地上玻璃碎渣的緣故。段聞無法在黑暗裏捕捉到她的任何神情,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只看見她耳墜上兩顆夕陽色的寶石不斷顫動着,一閃,一閃......多麽微弱又漫長的光焰。

——她突然覺得這場雨或許永無止息。

機械性的動作持續了很久,疲憊感才遲緩地爬上她的身體。不知在哪一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累極了,便昏沉的睡了過去。

她就這樣睡在這場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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