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雍正四年暮春,風輕柳新花散香,将近申時,皇城大門口停着一輛紅蓋朱輪車,裏頭坐着的那位倜傥俊俏的少年正是五阿哥弘晝,候了半個時辰的他略有些不耐煩,斜倚在軟靠邊品着青瓷盞中的枇杷果。

又等了好半晌,外頭才有動靜傳來,馬車前的團花靛青棉簾被人掀開,與此同時,一位身形高挺的男人微躬身,順手拿折扇一挑,進得馬車內,撩袍坐下。

拿月色巾帕拭了手,弘晝這才坐直身子道:“這枇杷挺鮮的,四哥你嘗嘗?”

摩挲着蜜蠟金魚扇墜兒,弘歷那緊蹙的峰眉間藏着重重心事,疲憊的擺了擺手。

兄長似乎情緒不佳,弘晝奇道:“皇阿瑪留你這麽久,有何要事?”

捏了捏眉心,弘歷長睫半垂,薄唇輕啓,悵嘆道:“還不是為了皇兄。”

實則弘歷前頭有三位兄長,前兩位皆早殇,只剩三阿哥弘時,他口中所說的皇兄,指的正是弘時。

弘時比弘歷年長七歲,少時他曾與八皇叔胤禩走得近,在弘時的眼中,八皇叔是個好人,皇阿瑪登基之後不該這般苛待皇叔,他曾為了胤禩而向他皇阿瑪求情,這在雍正看來可是大忌!

年少無知的孩子根本就不懂胤禩的狼子野心,自己的兒子向着敵人,雍正如何能忍?久而久之,父子二人之間的嫌隙越來越深。

近日弘時再次觸怒父親,雍正下令将弘時禁足三個月,弘歷得知此事,便去幫他三哥求情,卻又被父親給訓責。

這樣的結果,弘晝早已料到,“恕我直言,四哥你就不該管老三的閑事,他這胳膊肘明顯往外拐,誰也掰不回來,皇阿瑪正在氣頭上,你去說情只會連累自個兒。”

“可他是我們的兄長,我總不能坐視不理。”康熙一朝,皇子衆多,勾心鬥角,如今弘歷只有兄弟三人,他自是更加珍惜這份手足之情,盡力幫助弘時。

“你還在乎他這個兄長,可他只在乎八皇叔!他已經觸了皇阿瑪的逆鱗,你可不能因為他而惹怒皇阿瑪。”

兩兄弟為此事争執了許久,不知不覺間,外頭似乎越來越嘈雜,甚至還有叫賣聲,弘歷擡指掀開側簾,才發現馬車已行至街道上,遂問他打算去哪兒。

“去聽戲呗!聽說戲園子裏來了位新花旦,是從外地請來的。”一說起美人兒,弘晝便坐直了身子,神采飛揚,一心想目睹新花旦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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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歷卻連眼皮也不擡,深邃的眸中毫無波瀾,“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他正準備下車去往自個兒的馬車中,尚未叫停,馬車驟然急剎,車中人皆身子前傾,緊抓着車框扶手的弘晝不悅擰眉,惱嗤道:

“你小子是不是又喝酒了?”

車夫甚感冤枉,“爺,奴才沒喝酒,是有人突然橫穿大路。”

被主子訓責的車夫心下窩火,跳下車板上前怒罵路人。

弘歷長指微挑,掀起前簾一看,但見馬匹前方倒着一位老太太,周圍人緩緩聚集至此,皆來圍觀。

眼看那老太太痛苦的扶着腿,站都站不起來,弘歷随即親自下車去将人扶起,詢問她的傷勢,說要帶她去看診。

老太太眼睛雖花,但看眼前的男子拇指上戴着玉扳指,便知肯定是大戶人家,她可不敢與這些人揪扯,生怕惹上麻煩,遂顫巍巍的擺着手,只道無甚大礙,不必去醫館。

“您上了年紀,骨脆筋疏,萬不能掉以輕心,必得仔細診治,以免落下病根兒。”弘歷堅持命人将她帶至醫館看診,老太太感激不盡,一再向他作揖道謝。

待送走老人之後,弘歷負手而立,斜了那車夫一眼,車夫見狀,頓感不妙,心虛低眉,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弘晝已然下得馬車,剛行至兄長身邊,便聽兄長斥道:

“你這府中的下人合該好好教條,做錯了事還敢如此蠻橫,仗勢欺人,往後惹出禍端來,你也脫不了幹系。”

弘晝原本沒想那麽多,經皇兄一提醒,他才意識到這個家奴似乎越來越放肆了,“四哥說得極是,回頭我必定好好整治一番。”

道罷他緩緩側首,淩厲的眸光睖向車夫,車夫冷汗直冒,急忙向兩位主子告罪,弘歷懶得理他,轉身欲往自個兒的馬車走去,撩袍之際,才驚覺腰間似是少了什麽!

略一回想,他才想起方才混亂之際,有許多人在圍觀,其中一人還撞了他一下,當時他只顧關心老太太的傷勢,并未在意,如今想來,那人賊眉鼠眼,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八成就是那人偷了他的荷包!

弘歷眸光一凜,當即命人向南追蹤。

鎖定目标後,兩名身着便服的侍衛急奔而去,前方那褐衣男子見狀,撒腿就跑,拐了好幾個彎,最後還是被人給追上了!

兩人二話不說,直接擒住他的胳膊将他給制住,搜了半晌卻沒在他身上搜出錢袋來,其中一個高壯侍衛厲聲質問,

“老實交代,偷的錢袋藏哪兒了?快交出來!”

褐衣男子大呼冤枉,“我沒偷東西,我身無分文,你們都搜過了啊!”

侍衛狐疑的盯着他,“不是賊你跑什麽?”

支支吾吾了半晌,褐衣男子才老實交代,“我之前欠了賭場一些銀子,我以為你們是賭場管我要銀子的,這才趕緊開溜。”

他的話似乎沒毛病,但高個兒侍衛卻覺得他很有問題,“他肯定有同夥,估摸着已将錢袋轉藏旁處。”

任他再怎麽狡辯,侍衛也不信他,直接将其帶了回去,誓要讓他招供。

這邊廂,一路過的藤衣少年有些內急,想找個地兒方便一下,遂拐至路邊,行至草叢處放水。

吹着口哨的他方便過後,正勒腰帶之際,恍然瞄見草叢中有什麽東西在發光,好奇的他扒開草叢一看,才發現是一個藍色荷包,那繡在荷包上頭的雲紋絲線被日頭一照,格外晃眼。

藤衣少年順手打開一眼,登時傻了眼,只因這荷包裏頭裝的居然是金子和銀票!

驟拾巨財,他有些不知所措,本想尋找失主,可他到路口瞄了一圈,也不見有人來尋。

此時的少年不由生了私心,将心一橫,把那錢袋子揣進懷中,而後匆匆趕回客棧。

一回到客棧,他便迫不及待的将金子拿了出來,強壓着內心的歡喜,低聲對面前正在熬藥的女子道:

“姐,你瞧我撿到了什麽好東西!”

身着芽綠色蝶紋大襟氅衣的姑娘聞聲回首,扇睫輕眨,一雙靈眸寫滿了詫異,只因她懂刺繡,一眼便看出弟弟手中那枚荷包上的蘭蝶是用金絲銀線繡制而成,如此精致的荷包,裏頭所盛之物必然貴重。

放下手中給藥爐扇風的蒲扇,起身行至弟弟身畔,她探頭往荷包中瞄了一眼,那金燦燦的顏色霎時晃了她的眼。

乍見此物,綠裳女子小山眉微蹙,面上并無一絲喜色,緊盯着弟弟,肅聲質問,“蘇嘉,素日裏我和大哥都是怎麽教你的,你好的不學,竟學人偷東西!”

說着她便擡手要揍他,眼尖手快的蘇嘉立即擡臂去擋,高呼冤枉,“姐你誤會了,這不是我偷的,是我撿的……”

得知此事的來龍去脈後,她有一瞬的慶幸,但一想到失主,她又心神不寧,“撿的也不能獨占,不是自個兒的東西,你拿着安心嗎?”

被訓責的蘇嘉羞愧的低了下頭,“我也曉得不該如此,可大哥傷了腿,大夫說,若想根治大哥的腿疾,看診抓藥,養護三個月,至少也得三十兩,咱們沒銀子看病啊!總不能讓大哥廢了這條腿吧!

我本想出去找活兒幹,可去了幾個地兒,旁人一聽我是外地口音,都不願用我,趕巧撿到這錢袋子,我想可能是上蒼憐憫咱們的遭遇,特意賞給咱們的,這才生了私心。”

弟弟的一番苦心她能理解,但不能因為這事兒就黑了心腸,“大哥的病咱們可以再想法子,但是昧良心的銀子絕對不能要,丢銀子的人肯定也很着急,你快去把錢袋送回去。”

蘇嘉兀自嘀咕道:“能有這麽多金子,肯定是個富人,想來不缺這點銀錢。”

“管他是窮是富,那都是人家自個兒掙來的,與我們無關,我們不能貪。”

姐弟二人起了争執,裏頭的人聽到動靜,掙紮着坐起了身,“雲禾,出了什麽事兒?”

蘇雲禾聞聲,再顧不得訓斥弟弟,趕忙進得裏屋,一看到帳中那面色蒼白的少年,她便一陣難過,忍着淚将前因後果告知兄長蘇鳴。

目睹弟弟垂頭喪氣的模樣,蘇鳴深嘆一聲,不忍再責怪他,

“二弟,我曉得你是為我着想,可你忘了咱爹教咱們的話了嗎?再窮也不能短了志氣,我寧願廢條腿,也不願丢了骨氣,這是做人的底線!這金子不能留,你若敢拿它買藥,我是斷然不會喝的!”

說到後來,蘇鳴急火攻心,又是一陣重咳,蘇嘉疾步上前,拍着他的後背為他順着氣兒,愧聲安撫道:

“大哥你別動怒,安心将養着,我聽你的話,這就去還。”

為防他生歪門,蘇鳴特地囑咐雲禾跟他一起去。

雲禾也擔心弟弟不照辦,随即滅了爐火,濾掉藥渣,将盛着湯藥的碗放至兄長床畔的凳子上。

安排好一切,她才帶着弟弟一起出了客棧,打算到原地去等,料想丢錢袋的人肯定還會回來尋找。

果如雲禾所料,一到原地,便見那邊有三個人正在草叢處尋找着什麽,其中一名褐衣男子邊扒拉邊嘀咕,

“哎?我明明記得在這兒啊!怎的不見了呢?”

方才被逮時他不肯承認,被這兩人帶走嚴刑拷打,眼看命都要丢了,他再不敢逞強,如實招供,說是方才情勢緊急,他便在拐彎處将錢袋扔進草叢中,想借此逃脫,待脫險後再拐回來拿。

哪料這一回來竟找不着了。

旁邊的高個兒侍衛擡腿直踹他一腳,“王八羔子,敢耍你爺爺!”

被踹趴下的褐衣男子忍着身上的傷痛,艱難的爬起來哭道:“大哥,我真沒騙你,的确是扔在這兒了啊!”

雲禾姐弟不知內情,還以為這人被欺負了,當即近前拉架,一問才知,原來這褐衣男子是個賊,偷了他們的錢袋。

“巧了,我正好撿到一個。”說着蘇嘉自懷中掏出一物,褐衣男子定睛一看,抹了把唇角的血,指着那錢袋破涕為笑,

“這就是我扔的那個!”

“多謝了小兄弟!”瘦高個兒正準備去拿,雲禾卻從弟弟手中拿走了錢袋,只因她對這些人的身份起了疑,

“慢---你說這是你們的錢袋,總得有證據不是?你倒是說說,這裏頭都裝了些什麽?”

來之前瘦高個兒就問過主子,是以他對丢失之物了如指掌,“一錠五兩的金子和五張五十兩的銀票。”

數目還真對上了,于是雲禾将荷包還給了他們。

東西已然歸還,蘇嘉總算松了口氣,不必再挨訓,姐弟二人正準備告辭離開,豈料瘦高個兒檢查過後竟又問,

“玉佩呢?”

蘇嘉心一窒,“什麽玉佩?方才你可沒提玉佩,這會子又訛我?”

褐衣男子可以作證,“我偷那位爺的錢袋時還順手割了塊玉佩,一同扔在了草叢中。”

雲禾望向弟弟的眸中滿是詫色,“怎的沒聽你提玉佩之事?”

蘇嘉無辜攤手,“我撿到錢袋就已經很高興了,并未注意看草叢裏頭還有什麽。”

那賊人卻道:“可現在草叢裏頭沒有玉佩,肯定是你一并撿走了,你是不是藏了起來?”

被冤枉的蘇嘉心火直冒,怒罵道:“你他娘的這是賊喊捉賊!這麽貴重的錢袋我都還了,還能私吞一塊玉佩?”

高個兒在旁提醒道:“玉佩抵十個錢袋。”

“……”蘇嘉無言以對,雲禾也慌了神,“我弟弟不會撒謊的,他說沒拿玉佩便是沒拿,你們莫要冤枉他。”

賊人嘟囔道:“錢袋都偷拿了,玉佩肯定也是他拿的。”

“老子是撿,不是偷!”蘇嘉這暴脾氣,忍不住上前要揍他,卻被高個兒給攔下,“既然你不承認,那就只能交給我們四爺發落。”

随後高個兒命手下将他們姐弟二人以及那賊人一同帶至別苑。

蘇嘉雖有些武藝,可對方一共有三個人,個個人高馬大還帶着刀,且他姐姐還在身邊,他不顧自個兒,也得顧忌姐姐的安危。

秉持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蘇嘉不再豪橫,只能跟他們走一遭。

雖說是無妄之災,但雲禾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天應該會還弟弟一個公道。

殊不知,這一去,将是他們蘇家命運的轉折點。

進得蘭桂苑,幾人被帶至書房,雲禾提裙擡步,跨過門檻兒,只聽身邊的高個兒喚了聲,“四爺,錢袋找回來了,玉佩尚未找到,奴才将人給帶了回來。”

這位四爺究竟是何許人也?

好奇的雲禾擡眸瞧去,負手立于桌案前的男子正巧轉身,但見他:

長眉斂眸刀,俊顏玉貌。銀帶束堇袍,勾身勒腰。

傲若青松朝天立,筆挺矜驕。華似月輝映山河,容朗神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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