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芙蓉驚香（一）

芙蓉驚香（一）

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命其子安慶緒率兵攻潼關，被哥舒翰擊退。安軍主力被阻于潼關數月，不能西進。安祿山見強攻不行，便命崔乾佑将老弱病殘的士卒屯于陝郡。東方青随老弱病殘士兵狼狽逃出，出逃數裏偶遇葉情娘帶領的小批葉家軍。

葉家少爺南回接引物資後遇襲，葉情娘前往支援，不料受調虎離山之計，葉家軍受重創。狼牙軍再次進軍，葉情娘見情況危機，自己帶領小批葉家軍引誘敵軍深入山林，而東方青帶傷兵先行離開與二公子彙合，連夜護送物資去往潼關唐軍。

葉家軍深陷囹圄，狼牙軍發出最後的招降令，葉情娘不從，并設下陷阱擊退小批狼牙先鋒。狼牙軍軍官發怒，下令放火燒山。東方青見火光沖天，欲救葉情娘，卻被二公子阻攔強行帶走。葉情娘浴火殺敵，命軍高歌以明心志，最終為國捐軀。葉家軍數百人馬，無一生還。

東方青再醒來，已近蜀。他寫了封書信欲寄往江南葉家，信上告知葉情娘于戰場失蹤。書信還未寄出，忽聞潼關已破，大唐已失之噩耗，東方青心知葉情娘戰死，立了衣冠冢，卻還是将葉情娘失蹤的書信發往江南。書信去留不詳。

《回春》正文

屍首成丘，白骨森森。慘不忍睹。

正月天尚寒，凍得骨子發顫。

東方青收回目光，撐着自己受傷的腿混在傷兵人群中緩慢前行。他的臉凍傷了，說話都生生地疼，傷腿也毫無知覺，他知道，這條腿若是再不醫治，多半是廢了。

這群士卒，均是老弱病殘之輩。安祿山強攻不下潼關，便派崔乾佑将這批士兵屯于陝郡，東方青出逃不成，只得混入這批軍隊，可他現在不乘機逃跑，等抵達郡城，便又是插翅難飛。

他本身是文弱醫者，又負傷在身，步履蹒跚，幾乎落後隊伍。好心的老兵拖他一把，見他年輕，又瘸了腿，欲言又止，只拍了拍他的肩，咳嗽了幾聲道：“小夥……堅持住，再過半日，就是陝郡了，咳咳。”

東方青颔首，正欲答謝，觀他面色慘淡，鬓角發青，方知他身患疾病，便有意問道：“多謝……老先生，可身體不适？”

老兵也不刻意隐瞞，道：“咳嗽久已。少有叁年欸。”

東方青道：“即是病魔纏身，又怎麽來參軍？”

老兵嘴唇顫動，道：“若老頭我不來，站在此處的，便是我那十歲小兒啊——小夥子，實不相瞞，老頭家中三兄弟，長子已經戰死沙場，二子下落不明，唯獨這三子，因太過年幼免去兵役。可這安祿山，好端端地突然起兵，唐軍要打，一時間哪來這麽多人呀——打仗——”他看向沿路的屍骸，悲從中來，竟然淚流不止“無非是活人堆出來的！既要人堆，不如讓我這種一只腳邁入墳墓裏的死人來！”

東方青無話可說。

又行數裏，草木漸深，霜雪化水，空氣幹燥。隊伍響起此起彼伏地咳嗽聲，不得不停軍少做修整。老兵咳得厲害，東方青扶着他背為他診脈。須臾，他皺眉嘆息一聲，又探其頸額體溫，随後将老兵的衣袖卷下，遮住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腕。

傳屍病。【釋義:(1).猶轉屍。謂死無葬所。(2).中醫稱肺結核症。】

絕症。這病有一定傳染性，隊伍裏定是有不少人感染了。老人不肯說，多半是怕被人厭棄。老人擡頭看他，目露希翼，東方青不忍，但他身為醫者亦不能讓更多人感染此病。他站起身，朝着看守的軍官道：“這有人感染了傳屍！”

隊伍裏一整嘩然。

“傳屍病！”

“絕症呀——會傳染的！”

“這會傳染！放我們走！我不想死！”

諸如此類，人心惶惶。

看守軍鎮壓了鬧事衆人，軍官派人看了看老兵，将東方抓住，道：“依我看，只是普通咳嗽！你這小子，擾亂軍心，找死不成！”

東方青急忙道：“我是大夫！你們将軍的傷便是家父醫治的！若你不信，大可問問他們！那日我醫治長官，在場不少人親眼見了！”

軍官狐疑地看向這批老弱病殘。

東方青接道：“這是傳屍病，文籍記載‘傳屍有能食不作肌膚，或二日五日，若微勞即發，大都頭額頸骨間尋常微熱翕翕然。死複家中更染一人，如此乃至滅門【《外臺秘要·卷十三·傳屍方》蘇游】’！大人！若現在不管，等到了陝郡，在場諸位将士全都身染此疾，無藥可救啊！”

四下響起附和之聲，軍官覺他言之有理，道：“你說，何人有此疾？”

東方青不去看怒目圓睜地老兵，一鼓作氣道：“還需我一一診脈——”

“不可！行軍緩慢，耽擱作戰！崔将軍怪罪下來，你們幾個人頭都不夠砍！”

東方青沉吟片刻，道：“如此，請長官容我為咳嗽的士兵診脈，若有頑疾，一查便知！”

長官派人将隊伍裏咳嗽的士兵喊出隊伍，老兵尚有猶豫，見東方青對他點頭示意，便跟在人群後站起身到了隊伍外。東方青一一為他們診脈問疾，挑出十來個最有可能染病的士兵。老兵自在其中。東方青又請軍官下令驅逐這批人入山林，僅二三士兵把守，而他自己請願跟在人群後方。

待入林深處，把守依照長官暗中吩咐擊殺這批士兵，東方青乘機煽動這批身染傳屍的士卒反抗。這批士卒本是老弱病殘之輩，更有普通老百姓抓壯丁參軍後吃了敗仗被收編者。他們自知身染傳屍，無藥可醫；繼續參戰也僅是死路一條，索性豁出去，作困獸之鬥，一同襲擊了把守，之後便做鳥獸散去。此後生死，全憑天意。

尚有人跟随老兵與東方青一路，一并朝着軍隊反向逃出數裏，便見林中零星亮光，再往前，豁然開朗。蒼涼大道，茫茫無盡。飛雪有聲，歸落無依。

東方青扶着老兵，頓時長嘆一聲，道：“我等受困狼牙多月！如今終是倦鳥歸林，自由了——”

老兵摸了摸淚，俯身單手作揖，又因動作太大咳嗽不止，胸肺陣痛，一口瘀血吐出口中，他堅持着把話說完：“老頭在此多謝大夫——謝謝——”

東方青道：“老先生，萬不可行此大禮。此計可成，全憑大家夥！再則，如今既已逃離叛軍，老先生快些歸家罷！”

老兵道：“好好好！那先生何去何從？”

東方青道：“天下之大，何處不為家？我乃醫者，如今天下大亂，正是我行醫救世之時。”

老兵欲言又止，猶豫再三，終是道別東方青彳亍遠去。東方青目送其漸行漸遠，思及家父東方朔生前言。

“天下有三，不能醫治。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此三者首一，生老病死，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東方青深感所言。他轉身，面對目露迷惘的衆人，溫聲道：“請諸位聽我一言。我乃河南東方氏東方青，家父是當地名醫東方朔。我方才軍中所言，諸位可能身染傳屍，皆是妄言。各位咳嗽不止，不過天幹物燥粉塵入肺所致。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各位諒解。如今已離軍數裏，諸位已回歸自由身，大可各自歸鄉，家人團聚！”

衆人無言，面色古怪。東方青無法，只告別，孑然一身往大路去，那批人跟在他身後，老弱病殘相互扶持。東方青心知這批人已是無家可歸，只得默許随他們跟從。忽而，地面震顫，東方青手撫大地，費力地曲身探聽。兀的，他擡起頭，面露驚慌，朝着人群奔去，傷腿劇痛使他跪倒在地，只得趴在地上朝遠處的人誇張招手，無聲嘶吼道：走——

可他的動作不太明顯，以致衆人無法看清。馬蹄紛雜，枯枝折損，一批馬騎兵從林中沖出，作穿插游走狀，将人群團團圍住。

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旦聞一女聲，聲色俱厲：“來者何人——”

“大人，看服飾，是逃兵。”

女人道：“逃兵？帶回營地。”

東方青被人從地面拉扯起來，手臂上粗暴地栓住麻繩，東方青解釋道：“我們不是逃兵，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

那士兵目不斜視，捆了他将人帶回營地，任憑東方青解釋不為所動。

女人的聲音又響起：“把地上的痕跡消了，別讓人看出端倪。”

“大人，有人在不遠處發現了狼牙軍，他們殺了個獨臂士兵，看樣子是個逃兵……”

這話便也應證了東方青所言。女人沉吟片刻，道：“狼牙軍……此地已不安全！傳令下去，加強巡查！一旦發現狼牙軍蹤跡，即刻上報。若不出意料，我們會有場惡戰。”

女人，也就是葉情娘。

葉情娘勒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肚，揚鞭道：“收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