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芙蓉驚香(二)
芙蓉驚香(二)
東方青等人被關押葉家軍的臨時大牢,說是牢房也不過将人捆了扔在一頂帳裏,再派人看守,惡劣程度與狼牙軍大牢不相上下。此時換了新牢房,東方青只嘲諷自己與牢房破有淵源,卻也不再驚慌失措,而是面色平靜地靜坐角落,用捆住的雙手費力包紮自己的腿傷。
帳簾被掀起,洩露出帳篷外明媚的陽光。葉情娘步入室內,四處搜尋,随後問道:“東方青何在?”
東方青不為所動。他正苦惱手上的破布料捆不緊腿上的傷口。
葉情娘又問了一遍:“誰是東方青?”
東方青草草捆了傷口,答道:“我是。”
葉情娘朝聲源看去,黑漆漆的、看不清。她将簾布放下,朝東方青過去。葉情娘居高臨下地看他,有些狐疑道:“你就是東方青?”
東方青沒好氣道:“你問誰是,我答我是。現在你又懷疑我,你覺得我該怎麽回答?”
葉情娘道:“好,現在你就是東方青。跟我來。”
東方青癱坐在地,不動如山。他的腿實在支撐不了他起身。葉情娘轉頭看了看他,看見他腿上包紮得一塌糊塗的傷口,讓他稍等,出去找了人來擡他。
葉情娘等軍醫給東方青重新處理腿傷,她看着鵝蛋般的傷口嘴角一撇,啧啧了幾聲,嫌棄道:“虧你還是大夫,這傷處理得比我還差。”
東方青看了她一眼,這位上戰場的女人,明顯是這批軍隊的領頭,她穿着一身铠甲,英姿飒爽,頗有巾帼不讓須眉的氣概,他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你所知,我是個大夫,沒有藥材,我就等同于‘婦人’。”
葉情娘挑眉,道:“若人人皆有‘米’,誰都能做婦人,我怎麽知曉你是不是那個巧。”
東方青愕然,不再言語。待傷口處理完畢,他冷漠道:“大人有話直說罷。”
葉情娘道:“葉情娘。江南葉家大小姐。”
東方青聞聲擡頭。
葉情娘毫不在意道:“那是從前,我現在是葉家軍的将領。正是你所見這批部隊的長官。葉家軍皆是我葉家男兒,他們全是自願參戰的。為的,就是保家衛國。”
東方青道:“與我何幹?”
葉情娘道:“家國動蕩,生死存亡,匹夫有責!”她看着這批忙碌的士兵“我告之你此事,是因我葉家家主與家慈是知己佳友。東方朔先生為國捐軀後。葉家家主萬分悲痛,派我等搜尋你下落,好帶你遠離戰場。你若平安,也好告慰東方大夫在天之靈。”
東方青不答。
葉情娘接道:“我等聽命護你平安,待我二弟接引物資歸來,你便随他南下。我葉家軍中不養閑人,我不管你是巧婦還是庸醫,必須想盡辦法救我軍中受傷将士性命!不然,就你這瘸腿書生,憑什麽讓我葉家軍拼死相護!等下次叛軍來襲,我便讓你去做先鋒!”
東方青不受她威脅,堅定道:“我為醫者,自是救死扶傷。不勞大人吩咐,我本會如此!”
接連幾日,雪停放晴,陽光和煦。葉情娘忙于帶人勘察陝郡周圍地形,整整幾夜不眠不息,便将東方青棄在腦後不再過問。
這日,葉情娘在山間遇到小批敵軍,戰中被鈍刀砍傷,萬幸傷口尚淺,不影響她往後提槍上陣。保險起見,她還是去了東方青那包紮傷口。葉情娘的武器與平常将領的長槍不同,是一把半人高的重劍。這重劍東方青聽聞過,是葉家打造的,葉家少年人手一把,其上面紋飾古樸、大氣磅礴,頗具世家風範。葉家少年從小鍛煉臂力,江湖傳聞他們力氣均大旁人三分,就是為了揮動這把重達“千斤”的武器。
她背負重劍,身着戰甲,甲胄上刀痕遍布、血液混雜。長身玉立,若青松翠竹;面若桃花,卻目似狼豹。這原本是位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因家國職責挽起長發、披上戰甲,在此浴血殺敵。
此刻,東方青正在篩選草藥。軍中藥物匮乏,他在守衛的看守下就近采集了一些草藥。冬日寂寒,萬物蕭條,本草尚枯,他只尋到些桔梗、柴胡和白術。葉情娘來時,他甚至未料到這位大人是來看病的。
葉情娘一眼尋到這位大夫,喊道:“東方青。”
東方青先摘掉根莖末端的葉子,将草藥倒置繼續摘除至根莖上端,保留上端的葉芽與生長錐。他做得及其仔細,連葉情娘喊他也未入耳。直至葉情娘站到他身前,遮住了他的陽光,東方青不耐地擡頭道:“麻煩讓——将軍?”
葉情娘終于有幸得見這位大夫真容。
東方青是個大夫,并且是位長相極其儒雅的大夫,若不是戰場蕭條,葉情娘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位隐居山林的名士雅客——戰場不是他的歸屬,他該與友吟詩作對、行酒聽令,做盡天下風雅之事。可嘲諷的是,他自己腿負槍傷,家中親眷為國捐軀,現在更是不得不行軍從醫。
戰場無眼。世事無常。
葉情娘坐在他對面,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問道:“多日不見,大夫如何?”
東方青想繼續制作幹草藥,奈何被葉情娘注視得坐如針灸,他停下動作,無奈道:“尚可。将軍如何得空?”
葉情娘盯了他半晌,才讪讪揚起手,不好意思道:“我今日來包紮傷口!”
東方青查看了她肩臂上的傷口,是一條約十寸長的刀傷。傷口不深,只傷着了表皮,不妨礙行動。東方青又為她消炎上藥,葉情娘哎喲了半天,終于忍不住道:“哥哥!大哥!輕點輕點!我是人!不是木頭喂!”
東方青沒理她,他為葉情娘包紮好傷口,才開口諷刺道:“原來将軍也知自己不過一介人身,不是刀槍不入啊!”
葉情娘正要開口,便聞急促馬蹄由遠及近,衆人起身,那馬背上身插箭支的士兵滾落在地,竭盡全力道:“西南三十裏,二公子,遇襲——”
他拼盡全力傳遞這一消息後便昏迷不醒。東方青連忙上前查看他傷勢。葉情娘則撈起一側的重劍,神色凝重道:“傳令——随我速去支援!”
東方青欲言又止。只得任憑她匆匆而去。
葉家家大業大,世代主以鍛造兵器。安祿山起兵造反後,江南葉家主動捐獻了一批武器彈藥供唐軍使用。前些時月,葉情娘投身戰場與二公子彙合,兩人商議由二公子去接引這批物資。誰料折返途中遇襲,葉情娘知事态嚴重、刻不容緩,當即下令葉家軍主力傾城而出,務必保下這批物資。
一隊人馬迅如閃電穿梭林中,及戰場中心,葉情娘一馬當先馳入敵軍,猶如天崩地塌之勢,直指敵軍首領。葉家軍緊随其後剿滅餘下敵軍。這批敵軍原本與二公子等人勢均力敵,又惡戰多時,葉情娘加入戰局後,戰局瞬間逆轉,首戰告捷。
葉情娘心有懷疑,忽見東北天穹燃起一只流星煙火,火光絢爛,尾翼占領半壁蒼天。
葉家軍的求救信號!
葉情娘大驚,營地遭到襲擊!
這、竟是、調虎離山!
她目眦欲裂,怒吼道:“他姑奶奶的,竟敢偷襲!走!給我殺回去!”
當下兵分兩路,二公子帶領物資走小路藏入山林,葉情娘氣勢洶洶殺回營地。兩人約定,今夜子時,于山下彙合,将物資運往潼關的大唐軍隊。
臨走前,葉情娘朝二公子遠去背影大吼道:“若我不至,你就當從未在戰場遇見我!無論時辰,必定上路!”
她竟是抱着有去無回的決心而去!
二公子驚愕回頭,葉情娘等人已深入山林,再不見蹤影。
夜幕四合,黑雲摧壓,風雪欲來。
營地一片狼藉,葉情娘順着蹤跡找到藏匿于深山的衆人。她于混亂中一眼得見東方青。東方青面露倦色,仍然堅持在為傷員包紮。葉情娘叫住他,兩人尋了個僻靜的地方談話。
亂山殘雪,風掣大旗,夜裏溫度驟降。葉情娘擦拭了重劍上的落雪,又抖落鬥篷上的雪花,平靜道:“你等會随小隊去後山山腳找我二弟,那批物資需連夜送往唐軍。”
她太過冷靜,似乎今日之事早有所料。東方青隐約覺察到不對,問道:“那将軍呢?”
葉情娘沒有立即搭話。她輕撫重劍,忽而輕聲道:“我已離家多年。”林中幽深,因躲避敵軍不能點燃明火,故此葉情娘只得借着夜光,依稀看清重劍上的紋飾。她懷念道:“我已離家多年。這次本想回江南看看,可是,安祿山突然起兵造反——河南淪陷後,太原以及東受降城的人奏報安祿山造反,唐玄宗不相信。呵呵,他不相信。當他相信此事後,洛陽失守了,他竟然聽信宦官監軍邊令誠的讒言,殺了大将封常清、高仙芝。之後,安慶緒率兵攻潼關,被哥舒翰将軍屢屢擊退,被迫滞于潼關數月,我猜測,安祿山必有後招。他不會甘心就此撤兵!他屬下唐兵以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共十五萬人,號稱二十萬人馬要‘憂國之危’,他怎麽甘心被阻于此!”
她咬牙道:“我也不甘心——我很想回江南去,看看家主,看看大家,可我不能!東方大夫、東方青,你懂嗎?我不能放下這手中劍,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百姓流離失所,不能任憑安祿山的走狗殺我大唐百姓,欺我大唐子民!哪怕我只能殺一個敵人,我也要殺!我要留在這,多殺一個是一個,二十萬人馬,總會殺盡。否則,我怎麽甘心就這麽回去——”言此,她已是清淚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