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芙蓉驚香（三）
芙蓉驚香（三）
雪落無聲，星亮如晝。
他無法勸葉情娘離開——他完全開不了口——家國衰亡，大勢所趨。豈是他一介平民所能控制的？故此，他只得咽下不甘、不舍、不喜，對葉情娘道：“我知曉了，我會等你。等你凱旋歸來，我們就去江南看看。你要答應我，務必，活下去——”
晚來風急，吹落片片大如席的雪花。一隊人馬驅使入山林，他們摧枯拉朽，揮舞重劍逢山開路。身後幾裏，大批軍隊緊追不舍，勢必将其一網打盡。
東方青等人已随小隊撤往後山山腳，老弱病殘相互扶持，一如來時。葉家公子派去接引的人還未歸，離約定的時間，還剩一個時辰了。
葉情娘等人駛入山林後，尋了一處洞穴隐蔽。這片山林不大不小，若是地毯式搜尋，非要至明日卯時才能搜尋到此處——那時軍需物資已撤離甚久，無需擔心敵軍再能截擊——她暫時松了口氣，與參謀作打算，在山林設下重重埋伏、制造機關陷阱拖延敵軍。
狼牙軍中了幾次陷阱，先鋒部隊受到折損，大部隊不再貿然突進山林，而是選擇包圍這座深山，揚言就連飛鳥都入不得！他們不入山林，陷阱再無作用。雙方就此對峙。葉情娘深知拖延時間越長，東方青等人越安全，同時為防止敵軍疑心葉情娘已經逃走，便輪流派人騷擾各方部隊，逼敵軍進攻。
葉情娘揮舞重劍砍倒攔路的草木，對身後被砍傷的士兵道：“你們先走！”
她話音剛落，一只尾翼帶火的箭只便直挺挺射過來！咔嚓一聲！入木三分！葉情娘驚愕，擡首！大雪紛飛中，漫天燃燒的箭支，似是暴雨，朝林中飛馳而來！
她嘶吼道：“這群孬種！竟然打算放火燒山！”一轉頭，見士兵還呆在原地，便伸手推了他一把，罵道：“愣着作甚！跑啊！”
咻咻咻——被火焰包裹的箭支落到深林中！箭支擦身而過。箭雨所指之處，火舌舔舐了草木。火勢蔓延，盤旋起團團翻滾的黑煙裹挾着灰燼飛升。火光閃爍。沿途草木燃起熊熊火焰。積雪融化，霜雪褪去，林中溫度回暖。大雪飄灑，狂風呼嘯！咻——又是一只火紅的箭只上天！緊接着，一批更密集的箭雨升空！
放火燒山！哪怕是被雪凍住的山林，也得敗在烈火大風之下！
她邊撤退邊高聲嘶吼道：“水！水！找水！喂分開找水源！”
将士指着遠處高喊道：“大人！水湖！洞穴旁有個冰封的水湖！”
葉情娘胡亂看了眼背後山林，火光沖天，火舌熾熱，到處都是灼眼滾燙的猩紅。她雙手把持重劍，一記風來吳山，跟暴風摧折嫩苗般砍折了身後一棵枯木，那截黝黑的枯木上冰霜凍結，咔嚓一聲折斷在地，竟然阻攔住大火蔓延。葉情娘沒有放松，朝将士們命令道：“砍到枯木！阻攔一下火勢！傷員都退到湖旁邊！”
東方青與二公子彙合後，葉情娘遲遲不來，眼看約定時間逼近，衆人越心中越發焦灼不安。
突然有人大喊道：“看！快看！山那邊！”
東方青急忙擡頭，卻見漫天星火，黑壓壓的箭支如驟雨！
那是——
“那将軍呢？”“我已離家多年。”
他瞪圓了雙眼。
“我也不甘心——我很想回江南去，看看家主，看看大家，可我不能！”“我要留在這，多殺一個是一個，二十萬人馬，總會殺盡。否則，我怎麽甘心就這麽回去——”
那是——
他想起葉情娘淚流兩行：“家國危難，大勢所趨。你如何救？”
他大吼：“是敵軍的箭雨！他們要放火燒山！”
有人接道：“那大小姐怎麽辦！大小姐還在山上——”
東方青死死地盯着那片帶着火光的箭雨，似乎給他迎頭澆下一盆涼水，他渾身一顫，張皇地搶過身邊馬匹，沖了出去！
二公子連忙翻身上馬：“攔住他！他要去山林！”
霎時間，戰馬嘶鳴，五六匹戰馬突出人群，直追東方青而去！
二公子大喊：“東方青——”
東方青頭也不回。揚起馬鞭，啪一聲，驅使馬匹駕駛得更急！
二十萬人馬，總會殺盡。否則，我怎麽甘心就這麽回去——
否則，我怎麽甘心——
二公子追上他，兩匹戰馬并駕齊驅，二公子焦急道：“東方青!東方青！你不能去！”
東方青喝道：“你閉嘴！那是你姐姐！你姐姐在山上！敵軍！敵軍要放火燒山！”
二公子焦急道：“我知道！但是！你聽我說！停下！”
追趕出來的将士都是精通騎術的将士，他們很快就追上兩人。逐漸包圍住東方青。二公子勸說不行，下令道：“射馬！”
咻——箭只射中了馬匹後腿，戰馬嘶啞，前踢高揚！馬摔跪在地上，東方青也同時摔出去老遠。衆人停住，二公子連忙跑過去，扶起東方青，道：“你聽我說！”
東方青摔得重，他原本傷腿未痊愈，這下幾乎站不起身，只往前連跪帶爬行了幾步，便被二公子死死抱住。二公子吼道：“你不能去——東、方、青！”
東方青神色恍惚，他的視線裏只有第二批升上高空的箭雨——裹挾着花火，似是一場流星急雨——山那邊已經逐漸明亮起來，估摸是山已經燃燒起來。
二公子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他強睜着雙目，淚水滾落，可他還是堅持道：“還未到時辰！你要相信她！相信她！她會來的！她說她會來！”
東方青也吼到：“二、公、子！他們在放火燒山！她來不了！她為了我們先走，引誘敵軍上了山！她來不了！你放開！你讓我去，就我去。我不能丢下她！求求你讓我去救她！”
二公子死死的抱着他，阻止他前進，淚水與泥土讓他看上去狼狽無比，但他神色堅毅：“我知道——我們是親姐弟！我怎麽不知道！她會來的，相信我，她會有辦法逃走的——她可是葉情娘！葉家大小姐！”
她說，若我不至，你就當從未在戰場遇見我！無論時辰，必定上路！
二公子如何不知道她的用意？
東方青還在掙紮，二公子大喊一聲，手疾眼快打昏了他。他挂着淚，癱坐在地上，幾息後，他爬上馬，将昏迷的東方青載在馬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山那邊通紅的天宇，他道：“走！我們走！不等了！立即去潼關！”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刺鼻氣味，黑煙裹挾着灰燼亂飛。這片山林已經徹底燃燒起來！燒地不屑一顧，放肆而瘋狂！葉情娘在箭雨中身中數箭，她退直冰凍的湖水邊。四周包圍着黑壓壓的敵軍以及熊熊的火牆，敵軍的長官給她機會，若她招降，便饒命不死。
葉情娘看了看她的将士，忽而大笑道：“将士們——”
将士們高聲答：“葉家軍在——”
葉情娘将重劍插在地面，倚靠着重劍喘息兩聲，她的全身太疼了，呼吸困難，她深吸口氣，笑道：“你們怕死嗎！”
将士們舉起武器，吼聲沖天：“不怕——”“怕死不是葉家郎！”
葉情娘一拔重劍，重新加入戰鬥：“那本将也不怕！”她如同最初，将重劍揮舞得勢如翻江倒海，可她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手中的劍越來越沉重，就連她的視線都已模糊重疊。她一激靈，忽而高歌道：“【《依山觀瀾》】君子如今再憑欄——”
将士們喝道：“适逢何人改江山——”
她歌：“風動旌旗鶴歸山——”
“殘陽鼓角雷峰晚——”
“莫笑偏安！一江熱血何妨流幹——”
“莫笑偏安！一江熱血何妨流幹——”
山林嗚嗚呼嘯，似是和聲。
......
春風軟了柳梢，沿途草木露出新綠。四季輪轉，大地回春，物是人非。似乎遠離了潼關，戰火已經難以波及。新堆的墳上插着一只嫩色的柳條，溫柔地随風舒展。
無邊光景一時新。
“如此，東方便拜別二公子了——”
二公子抱拳：“東方大夫，珍重。若他日先生無事，請一定往江南葉家做客。”
東方青微笑着點頭，溫聲道：“一定。我此去南方，欲先入蜀尋家父舊友，途中若得到大小姐消息，一定發書信告知葉家。”
二公子神色未變，只道：“那葉某就代葉家多謝東方大夫了。”
東方青此後獨自上路，行醫救病，一路向蜀地。途中忽聞潼關破、長安失之噩耗，乃知國破家亡。大唐已去。同行三百餘人，面朝長安，跪地痛哭。
身乃大唐人，死乃大唐魂。
枉他空有一身精妙醫術，妙手回春，卻獨獨救不了大唐。國破家亡，山河動蕩，何來猛藥救治？
至此，東方青轉向越南一代，閑時教授孩童，但因當年腿傷醫治不及時，落下病根。于天寶二十六年病重，望蜀書曰：“黃帝內經有雲，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國難至此，非一劑猛藥無可救治。”
終是再夢回長安，終是再不複得見盛世大唐。
同年十一月，病卒。
同年，天寶之亂，歷時八年，終于落下帷幕。
時人問曰：回春二字，何以解？嘆：棟梁之材，皆已傾覆。國之根本，皆已損傷。國雖茍存，卻大勢已去，盛唐不複兮。
